宰辅——独惆

作者:独惆  录入:04-11

  我站在街边乐得直笑,再一抬头,就看见付完了钱的梁宴拿着盒胭脂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地挑着唇角。
  人面对危险事物的本能是拔腿就跑,但显然我没有这个机会,因为梁宴已经眼疾手快地扼住了我的手腕,拉着我往放烟花的桥上走去。
  “看来我们沈卿很是喜欢这些小玩意,不如今晚就用这盒胭脂怎么样。”
  人流攒动,梁宴的内衫沾了脂粉,我没办法再缩进去,只能任由他拉着我的手,在大氅的掩盖下十指相扣。这狗东西不知道浮想联翩了什么画面,扭头小声地不怀好意地冲我笑道:
  “到时候哪怕你再咬着我的肩软着声求我慢点,我也绝对不会再心软。”
  大庭广众,朗朗乾坤。
  我红着耳根,恶狠狠地朝梁宴踢了一脚。
  梁宴在漫天星光下,顽劣地冲着我笑。
  ……
  距离烟花绽放还有一炷香的功夫,桥上的人流却已经越来越多了。有举着糖葫芦的小贩趁着热闹站在桥上叫卖,梁宴偏过头去看,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回过头来。
  我知道他不会喜欢山楂球裹着糖浆的酸甜味道,他只是新奇,带着一点点渴望的新奇。毕竟他人生几十载,从未有过坐在父辈肩头,笑着拿着糖葫芦左摇右晃无忧无虑的日子。
  梁宴不会为了这种小事遗憾,他那一眼除了新奇以外也不带有其他任何意味,我却为此感怀。
  我从梁宴腰间掏出刚才的笔,就着一点淡红在他手背上描写到:“买支糖葫芦给我。”
  这种要求对于从前逢年过节连口糖都不愿意沾的我称的上例外。梁宴挑了下眉,却一句疑问的话也没说,端着他那张正经威严的脸,拿一粒碎银买了一支价值五文钱的糖串。
  楠漨
  糖葫芦的口感跟我想象中的如出一辙,甜腻生硬的糖块裹着酸掉牙的山楂,仅仅一口就吃的我眉头紧锁。
  我毫不客气的,好似自然而然的,把我只咬了一小口的糖葫芦塞到梁宴手里,在他手心写到:“我不吃了,但你身为天子,不能浪费百姓的食物。”
  梁宴奇怪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亮晶晶的糖葫芦,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却还是听着我的话咬下了一颗山楂球。
  那味道对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来说绝对不怎么好,但梁宴没有抱怨,没有言语,只是安静又认真地吃完了那串糖葫芦。他唇角挂着残留的糖霜,低下头盯着手里那根原本串着山楂球的小木棍笑了笑。
  “沈子义,你这算是……补偿我?”
  我没答话,因为补偿这个词总是会让我想到我即将不得不面对的,而梁宴还不知道的某件事。
  我和梁宴相顾无言了半晌,直到河对岸的烟花准时准点地燃放,绚丽的色彩升在空中,照亮了半边夜色。
  我在梁宴听到声响偏头去看烟花的时候踮起脚,一边在梁宴的唇边印下一吻,一边欲盖弥彰的在他手心里写到:
  “不是补偿。”
  是我爱你。
  梁宴出发前问我,今天不是节日,京都也没有大喜事,为何望鹊楼会放烟花庆贺。
  我摇头说不知道。
  但我希望梁宴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场烟花是我以段久的名义付给望鹊楼的一笔钱。
  糖葫芦不是补偿,烟花才是。
  漫天烟花见证我在此无声立誓。
  ——我爱你,矢志不渝。
  梁宴回过头来,他眼底闪着光,掉落的烟花映在他的双眸里,他冲我笑着说:“我知道。”
  我爱你,在你所不知道的千千万万次里。
  ……
 
 
第74章 山水不改,你我终有重逢之日。
  烟火散尽,桥上的人陆陆续续走空。夜色终于在稀落的人群中沉下来,露出一点刺骨的凉。
  我和梁宴站在桥上没动。
  他没开口催促,我也没有想走的意图。
  他眺望着江上一盏一盏祈愿灯顺着水流飘远,我仗着他看不见我,肆无忌惮地凝视着梁宴的面容。
  时间仿若在此刻停止。
  但也只是仿若。
  任何永远在此停留的幻想都是江波上的灯,浪一打就沉入水底,再也不见踪迹。
  梁宴突然皱起眉,捂着嘴偏过头,好半天才一抹嘴垂下手来,握成拳放在身侧。然而他再扭头来看着我时,却带着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用另一只手冲我晃了晃,说道:
  “刚才的糖葫芦味道还不错,我去再买一支带回去,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骗人。
  我拿着手里的笔晃了晃,示意道:“好。”
  梁宴走下桥,不放心一般又回过头来,不顾周围人怪异的目光,冲着空无一物的桥中央喊道:“沈子义,你等等我。”
  没人知道,我在桥中央痛苦地捂住了心口,泪流满面道:
  “好。”
  如我所料,梁宴全然不是为了一口酸果。
  他还未走到桥下,就一个踉跄,支撑不住一般捂住了胸口。他甚至没敢回头看我,狼狈的、落荒而逃一般地奔进了巷子口。
  我听话地等在原地没动。
  但我知道梁宴会在巷子里呕出一口心头血,知道他那强装着稳定的身体内里早已摇摇欲坠,知道他宁愿耗尽一身骨血也不在我面前叫一声苦。
  可是……
  我望向夜色边际的一抹光亮。
  晨光要升起来了。
  来不及了……
  ……
  我最后一次进了梁宴的梦里。
  梁宴回宫时的脸色很差,苏公公迎上来端了一碗参汤,梁宴却摆摆手,一心一意的要去梦里与我相见。
  我没有让他失望。
  我露出我平生最快意的笑,戴上滴水不漏的面具,在梦境的白雾散尽前朝梁宴奔去,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惊喜和苦恼的味道,对梁宴说道:“我找到了可以回到现世的方法。”
  “回到现世?”梁宴的眼睛倏地一下亮起来,他扶着我双肩的手在抖,问道:“真的吗?什么办法,你不是说……你肉身得了绝症,魂体回来了也没法子了吗。”
  我被梁宴眼底的喜意烫的一抖,嘴角扯起来的笑险些要支撑不住。但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说着早已想好的措辞。
  “前日……就是我被耽误没进你梦里的那一日,神明告诉了我重新回来的办法。只要……”我努力的使我的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心里汹涌的悲意却一刀一刀捅进我的心底。
  梁宴,你会恨我的吧。
  我再一次抛弃了你。
  蜉蝣尚有苟且之地,你我肩上却压着天下万民。
  无法喘息。
  “只要……你吹掉那盏为我续命的灯。”
  “只要吹掉长命灯,我就能重新回到这世间。”
  “长命灯?”梁宴挑了下眉,他望着我,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说话。就在我以为他要露出狐疑的表情时,他却笑起来:“吹掉它你就能回来了吗,当真?”
  我勾着唇角,神情看不出一点破绽:“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为了让这个谎言更加尽善尽美,在梁宴去暗道里拿那盏灯前,我还一直笑着补充道:
  “我的尸体你还没还回去吧,到时候我突然诈尸还魂,要如何跟朝野内外交代。说这都是我和你联手演的一出戏,目的是为了让荣安那个老狐狸露出破绽?这借口拙劣了点,不过交给段久去办,应该能糊弄过去,我……”
  “沈子义。”
  梁宴突然开口喊我,暗道里没有灯火,只有那盏长命灯燃烧在屋子中央。原本放着我尸体的玉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梁宴挪走了,此时的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一盏心火在空中燃烧。
  梁宴就站在那盏灯旁边,侧着脸,明明暗暗地望着我。
  长命灯吊着我的魂魄,所以离它极近的时候,灯火能隐隐约约照出我一个模糊的轮廓,这也是第一次梁宴喝醉了倒在这里,误以为梦见了我的原因。
  我都不敢去靠近那灯火,生怕梁宴在一个模糊的雏形里,就能轻易击垮我的所有防线。
  我站在原地“嗯”了一声,梁宴听不见,但他伸出手,握着我腕上的红绳朝他的方向拉了拉,直到他的视线里出现一道朦胧的轮廓。
  他就就着这样一个连样貌都看不清的轮廓,伸出手仔仔细细描画了一遍,才眨着眼对我说道:“你瘦了。”
  “分明昨晚才见过,今早才分别,可我就是感觉,你比昨天消瘦了一点。”
  “你不高兴吗?”梁宴看着我,轻轻地勾起唇角。“别不高兴了。”
  我摇摇头,我的泪水在眼里打转,却还是摇摇头。我很想说些什么,很想在这离别的时候说些什么。但我发现,原来痛苦到极致,是发不出声音的。
  梁宴对这一切无知无觉,他并没有等到我作答,也没有拿出纸笔要我写给他看。他只是偏头望着那盏灯,笑了又笑,又回头看我。
  “吹了它你就能回来了,我知道的。沈子义,别不高兴了,我信你。”
  我终于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离开灯火的光照范围,掩着面,在梁宴看不见的地方失声痛哭。
  梁宴说他信我。
  可他不知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我从没骗过梁宴。
  平生第一次,便是不再相见。
  我看着梁宴冲我笑,看着他低下头去吹那盏灯。
  我在风落下来的时候猛地向前奔去,环着梁宴的脖颈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风里我拙劣不堪的话语,裹挟着我的魂体,消失在灭下的烛火里。
  我说:
  “对不起。
  梁宴,我这一生遇见你,从未后悔过。
  求你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决不食言。”
  风停了,烛火熄了。
  高高在上好似拥有一切的帝王站在黑暗里,他蠕动着双唇,好半天才发出一丝微弱的声响。
  那声音实在太弱,非要贴近了耳朵才能听的分明。
  他在喊:
  “沈子义。”
  “沈子义……”
  没人再回答他了。
  鬼魂也罢,真人也罢,无论是当初那个恨着他巴不得他去死的沈弃,还是昨日缩在他怀里带他去看烟花的沈子义。
  都不见了。
  这世间人海如潮,但梁宴知道,他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自己了。
  他的爱人消散在风里,唯独只给他留下一抹红绳,被他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仔细看来,那红绳上还带着水晕,向这方空间里被留下的人诉说着:
  ——鬼魂的眼泪也是滚烫的。
  ……
  阴曹地府里有一间奇怪的屋子。
  屋子的主人是一个长相俊美的男子,据说,据他自己所说,他上辈子是文曲星,功高盖主,权倾朝野,连皇帝都得让他三分。
  要是别的什么鬼在阎王殿里这么大放厥词,准是要被人……哦不,被众鬼们笑掉大牙的,还会被黑白无常提溜着扔进油锅里烹炸,放到地狱里喂恶鬼。
  但这个鬼却是个例外。
  一是他长得很好看,一身书生气,却又不是那种卖弄着显得文绉绉的书生气,他那双眼常年带笑,但平静地望着你时,就好像见惯了大是大非,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二来,他是唯一一个敢在地府建学堂的。你说人都死了还读什么书啊,可他偏偏特立独行,就在阎王殿开了个小小的书堂,教那些枉死的还没来得及体验书塾的孩童们读书。厉害的是,阎王似乎对他很关照,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连天界那位神出鬼没的神明下来瞅了几次,都对这种操作无话可说。
  久而久之,地府里的鬼也慢慢习惯了这位不让学生喊他“先生”的鬼,偶尔在路上遇到他时,也会依着他的规矩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
  “沈大人。”
  沈大人我,今天过的很不太平。
  我已经在这地府待了十年了,教的鬼学生不计其数,今年这届尤其难带,有个总是插科打诨上树掏鸟蛋的皮孩子,三天两头的迟到,我一要拿着戒尺打他他就拽着我的衣带直撒娇。
  这不,今天书都读到了第二篇,这死孩子才急冲冲地从门里奔进来,一进来就扯着我的衣带直嚷嚷:“大人!大人!”
  “大什么人,刘楚,是谁昨天可怜兮兮的跟我保证今日一定按时到学的!”
  “不不不,不是大人,呀,这都不重要。无常大人让我来告诉你,你等的那个人在桥边出现了!”胖乎乎的孩子手舞足蹈地冲我比划着,激动地唾沫横飞。“就是那个那个,大人你等了十年,逢鬼就拿着画像给他看的那位!正在孟婆桥呢,再不去孟婆婆就要给他喝汤了!哎,大人,大人你等等我啊,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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