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铭顿了顿,郑重应道:
“放心。我会。”
路过一处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时,裴郁让廖铭停了一下,他下了车,以双倍的价格向一位工人买了把大锤子拎回来。
不知是不是裴郁的错觉,初照人事务所的外观看起来,比他前几天过来时更加荒芜,招牌摇摇欲坠,一派惨淡的萧条。
卷帘门虽然一拉到底,却并未上锁,裴郁两人没费多少力气,就把门撬开,拉了上去。
不出所料,屋里果然没有人。
不过此刻裴郁的心思也不在找人上,他拎着那把大锤,径直走到那面新粉刷的墙边,绕开柜子,左敲右敲,终于在墙上发现了异常。
有一块约一平米见方的墙面,比周围要薄上许多。
他看了看廖铭,深吸一口气,一锤子就抡了上去。
但愿,但愿是我猜错——他咬着牙想。
没砸几下,墙面便裂开个空洞。
在廖铭帮助下,那空洞很快便被砸开,扩大。
一具烧得焦黑,干瘪,蜷缩,几乎快要不成人样的尸体,赫然呈现在他们眼前。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裴郁手里的锤子无声地垂落下去,再也无力抬起,仿佛凝固般一动不动,像他骤然停止跳动的心脏。
第211章 未来
裴郁立在墙边,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具烧焦的干尸,只觉得自己的双唇,也跟着一并烧干了。
还是廖铭走过来,夺下他手里的锤子,放在一边,神情凝重地去看那尸体:
“烧成这样,能确定,是何年吗?”
良久,裴郁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DNA不行,带回局里,我来做颅骨复原。”
话一出口,他才感觉到自己嗓音沙哑得厉害,仿佛一瞬间,就被戈壁荒原上裹挟砂砾的狂风吹干。
裴郁听见廖铭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他,为沈行琛,还是为这具被砌进墙内多年,无人问津的干尸。
尸体身边的砖缝里,还有许多没烧完的纸,他和廖铭抽出几张看了看,原来都是些泛黄发黑的旧照片。
照片数量繁多,可无一例外,拍的尽是女性某些部位的特写,角度隐蔽,对象不定,一望即知是从各处偷拍而来。
廖铭蹙起眉头,将那些照片都收拢起来:
“这个何年有偷窥的恶习,数目这么多,一定是个惯犯。”
裴郁刚要应声,却听见事务所门口有人扬声叫他:
“是裴先生吗?”
他一个激灵,猛然转过头去,却在看清来人的一刹那,眼底的光芒骤熄。
你在期待什么,他想。
那个人既然打定主意要欺骗你,又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
他咬住下唇,走向大门,说不上是个什么心情。
来人是位穿黑色工作服的快递小哥,将一个轻飘飘的档案袋递给他,便转身要走。
袋子上熟悉好闻的淡淡香水味道,令裴郁有一瞬间的失神,他鼻端已很久没有被这种气息萦绕。
沈行琛的气息。
明知无果,他还是尝试问了下快递小哥:
“寄件人,在哪里?”
“我没见着人。”小哥耸耸肩,“他打电话让我上市公安局门口邮筒那儿取件,然后又给我这个地址,说给一位姓裴的先生。”
裴郁机械地点点头,默默放对方离开。
“他怎么知道你在这儿?”廖铭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瞥一眼那个薄薄的档案袋。
裴郁眸光闪了闪,半晌,才说道:
“大概是……心有灵犀。”
廖铭也没再追问,扬扬下颌,示意他打开看看。
袋子里只有一张纸,边缘已经毛糙泛黄,沈行琛中学时代的小照片印在上面,被密密麻麻的履历信息环绕,浅浅微笑中不见往日的魅惑勾人,只留下清澈的天真纯良。
是那份被抽走的学生档案。
裴郁指尖无意识地抚上纸的右上角,那个褪去大半颜色的数字30,心头像被什么硬物毫不留情狠狠击中,痛得他快要喘不上气。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幸福。
——霍星宇是坏人,遇到了要报警。
沈行琛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如此遥远,飘忽,却又无比清晰,真实,一字一句,震得裴郁耳膜生疼,心尖颤抖。
——小裴哥哥不是总好奇,为什么我如此坚信,霍星宇才是坏人吗?
亲眼目睹同学被带走是真的,听江天晓讲述对方恶行也是真的,但归根结底,是因为沈行琛曾经亲身经历。
没人比他更了解,霍星宇是个什么德性。
从前隐隐的猜测,在裴郁不愿相信的自我麻痹下得过且过,如今,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就这样赤%裸裸,血淋淋,呈现在他面前。
看着照片上不到十五岁的沈行琛,眉眼清秀,目光纯真,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分外明亮,像映着天上的太阳。
裴郁只觉得心口疼,剧烈地疼,刀割地疼,翻搅地疼,这辈子感受过的,没感受过的所有疼痛,全部加在一起,也不会比现在更让他难受。
他想抱抱那个零落半生的孩子,特别特别想。
还想告诉沈行琛,有我在,往后余生,你什么也不用怕。
可他没能早点发现。
他没能给沈行琛足够的安全感,还以为上几次床,吃几次饭,已是最高规格的诚意。
他恍然意识到,沈行琛从没对他说过未来。
所谓余生长相伴,一直以来,都只是他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
也许,沈行琛从没想过,会和他有长长久久的未来。
所以才对他紧追不舍,时刻引%诱,第一次见面,就想勾他上床,及时行乐。
他总以为是沈行琛贪心不足,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才是最贪婪的那个。
裴郁沉浸在巨大的自责与悲伤之中无法自拔,直到背后传来一阵冰凉生硬,从骨骼缝隙里弥漫出的寒意,他才蹙一蹙眉梢,察觉到自己正脱力似地倚在墙上,周身控制不住地发冷。
廖铭应当是担心他毁坏证据,已经将那份档案从他手里抽走,妥善放好,略带担忧地望着他。
裴郁低声开口,从来都没有像此刻一样确信:
“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讨公道,而是复仇。”
为了复仇,不惜搭上自己的未来。
等他的神情稍微平复一点,廖铭才幽幽叹口气,缓缓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小何侦探就是沈行琛?”
“查蒋凤桐失踪案的时候。”裴郁想扯扯唇角,却无力似地扯不动,“原来廖队允许他跟队里一起查案,不是出于信任,而是想看他目的何在。”
廖铭轻轻应一声,并未否认:
“起初有人往局里给你寄快递盒子,那上面的香味,后来又在‘小何侦探’身上出现过。所以,我怀疑你们两个一直有联系。”
裴郁唇边弧度淡淡,他几乎忘了,廖铭是刑警支队里最优秀的一队长,嗅觉与目光一样敏锐。
“不过,你不用担心。”廖铭的声音虽轻,语气却稳妥,“他当初拿走手枪,卸下子弹,到底也算救了我一命,我不会难为他。”
裴郁略略垂眸,有心说些感激的话,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廖铭倒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随即,又转身往一地狼藉的室内走:
“这尸体,你打算怎么处理?”
沉默许久后,裴郁也跟着走过去,开始动手收拾现场:
“带回局里,验证身份。”
廖铭归拢照片的动作一顿,抿抿唇,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如果真是何年,沈行琛……可就变成犯罪嫌疑人了。”
“我知道。”
裴郁应一声,眼睫低垂,口气平静,看不清面上神情。
第212章 脱轨的列车
回到局里后,裴郁便一头扎在解剖室里,锁上门,给墙里那具干尸做颅骨复原,做不完绝不出门,谁劝也没用。
也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尸体身躯都烧得脱水碳化,不成人形了,那颗头颅倒还大致保持着原有形状,只是十分松脆易碎,需要特别小心翼翼。
颅骨复原技术说难倒也不难,只是局里尚未配备这种高科技的仪器设备,需要他自己动手,用软橡胶泥和石膏模型手动复原,并进行颅相重合认定。
这是个精细活儿,考验的是恒心与耐心。
整整七天,他终于复原出了这具干尸的本来面貌。
看着那张与假记者证里的何年照片一模一样的脸,裴郁只觉得有种荒诞的不真实。
被砌进墙里的人是何年。
他总不会是自己主动进去的。
廖铭说得没错,一旦确定干尸身份,沈行琛就变成了犯罪嫌疑人。
裴郁知道,藏匿起何年尸体并伪装成他的沈行琛,一定是为了方便行事,早日复仇。
事务所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霍成麟和霍星宇父子……
他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这么多年的成长经历与职业习惯,让他养成了一种对真相近乎执拗的探究欲,他说对真相上瘾,并不是假话。
可每每面对沈行琛,这种探究欲,却没有了用武之地。
怎样都好,真也好假也好,坦白也好,隐瞒也好,只要有他在身边陪着,就好。
自欺欺人是种美德,他裴郁天赋异禀,从小就学会。
盯着那张自己费尽心血才复原出的相貌,裴郁感到胃里一阵难忍的翻腾,他勉力撑着桌沿,转过身去,不再看那屏幕一眼。
他从未觉得,自己曾引以为傲的这项技术,如此刻一般,令他恶心想吐。
他脑袋昏昏沉沉,有些天旋地转,直到凭借本能打开解剖室的门,浑身脱力似地倚在走廊墙上,让穿堂风尽情吹了个透,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又活过来了。
全身上下所有毛孔都张开的感觉并不好受,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条被划了无数刀口,抹上盐,挂在廊上风干的咸鱼,由内到外,五味杂陈。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走来,他抬眸,看见从走廊尽头洗手间过来的廖铭。
对方看到他,略怔了一怔,鼻端呼出一点释然的气息,仿佛在说——你可终于出来了。
“是何年吗?”廖铭还是低声问了句。
他点头,并不打算隐瞒。
廖铭也微微叹口气,没说什么,便走开了。
裴郁发觉,廖铭的神情也略显憔悴,那双总是十分锐利的眼眉,在睑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鸦青色阴影,想必这些时日,同样操心劳力。
有廖铭作参考,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十分狼狈,想了想,还是走到洗手间,简单收拾了下。
回来时,他心事重重,没留神走远了几步,靠近一队办公室时,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音调渐渐低落:
“……这都三个月了,老爷子一点信儿也没有,让我们做儿女的,怎么能放心得下……”
他想起来了,这声音是霍星宇的大嫂,霍辰宇的夫人,杨苡婷。
看来,这就是让廖铭如此心力交瘁的原因了。
杨苡婷还在屋里半真半假地诉苦:
“……老爷子辛苦半生,就是为了霍家的基业,无论公司还是家里,都是实打实的一把手。他不在,别人就要动心思,糟蹋老爷子半生的心血,到时候,我们可怎么跟他交代……”
末了,像是终于想起还有个同样下落不明的弟弟:
“还有星宇,这失踪都快半年了,也不知道人有没有出事,让我和辰宇真是……”
裴郁静静听了半晌,怎么听怎么觉得,那话里话外,都并非真的关心。
队里的其他警察开始晓之以理地安慰,无非就是些已动用了许多警力,请耐心等待之类的话,他轻轻叹了口气,听不下去,就走到大门口待了会儿,透透气。
回来时,却恰好碰上杨苡婷从里面走出来。
他略略点头致意,刚想走开,却被对方小声叫住。
他想了想,还是装作送人,与她一起向外走。
杨苡婷依旧留着深酒红色短发,妆容一如既往地精致,看不出多少悲伤的痕迹。
“警官,上次我和你提的那位私家侦探,有消息吗?”杨苡婷看看左右无人,便问道。
裴郁面不改色:
“我去找过,店关了,人也没在。”
“哦……”杨苡婷毫不掩饰失望之色,“那还真是可惜,我印象里他的业务水平不错,还想着有他出马,问题不大。”
裴郁心中一动,状似不经意道:
“你以前和那位侦探接触,觉得他为人如何?”
“为人嘛……”杨苡婷顿了顿,勉强笑笑,“拿钱办事,说不上多好,但也没掉过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