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微微昂首:
“我对活人没兴趣。”
“可架不住别人对你有兴趣呀。”沈行琛不依不饶,“交过吗?”
裴郁拉开车门,一步跨进去:
“大学有过,女朋友。”
明显感觉到沈行琛视线一滞,裴郁不知为何,心底泛起一阵扬眉吐气的愉悦,非常不像裴郁地补充道:
“很漂亮。”
砰一声关上车门,他看到沈行琛唇角弧度,略微变得僵硬,似乎还想扒着车窗凑上来,说些什么。
没给沈行琛发问的机会,他一踩油门,将人抛在身后。
回回都是他被对方噎得说不出话,今天很好,终于轮到他堵回去一次。
裴郁心底略略觉得畅快,几乎要感谢起韩采薇来。
那个姑娘很好,是他不配。
上大学的时候,同学院的韩采薇追了他很久,久到连他的舍友也看不下去,等到大三那年情人节,韩采薇二话不说,直接递来一张房卡时,纷纷怂恿他试试。
那时候裴郁虽然冷漠,到底少年气盛,舍友的激将法还算管用。他一推开房门,就看到屋子布置得温馨而香艳,灯,花,气球,挂了满墙,把节日气氛拉满。
满床粉红花瓣中间,韩采薇正举着一杯红酒,微笑等他。
她高挑,漂亮,是警校里有名的美人。红花,红酒,红灯,衬得她的发梢微微发红,在她美丽而不失妩媚的笑容里,闪着暗红的光泽。
曾经也有人的头发,闪着这种红色的光。
是谁。
他想起来了,是方婉莹。
方婉莹倒在血泊里,头颅歪折,脖子断开,一头披肩长发泡在血中,染成了无比鲜艳的殷红。
骑在方婉莹身上的,是裴光荣,那红色发尾随着他的动作,一甩一甩,有细密的血珠飞溅。
裴光荣说,他爱她。
韩采薇说,她爱他。
是“爱”呀。
是浓烈的,贪婪的,可怖的,活人的,爱。
指尖接触到韩采薇身体的一刹那,裴郁忽然浑身发抖,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
顾不上向她解释什么,裴郁冲进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头痛欲裂,几乎把胆汁也吐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全部清理完毕,再出来时,韩采薇已经整理好所有衣装,做好要走的准备。
她向裴郁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高跟鞋踩在地上,一步一步,橐橐地响。
裴郁想道歉,刚张开口,脸上就重重挨了一耳光。
韩采薇使足了力气,他半边脸疼得像冒火,唇角也有什么渗出,刺痛,微痒,像小虫子在脸上爬。
他没再言语,也不去擦,任由血丝缓缓流下。
韩采薇同样一言不发,裴郁还来不及看清她的神情,她已转身,踩着高跟鞋,毫无留恋地离开。
在那之后,韩采薇再也没有理会过他,学校里偶尔遇见,也是目不斜视,大步走开,仿佛两人从来不认识。
后来,他从舍友口中,听说韩采薇留校读了研,与很多法医专业的学生一样,转到临床医学,朝医院方向发展。
听到这些时,他思潮没有任何波动。
只是,这么多年,自己也许,到底欠她一句道歉。
————
“裴哥,这号码谁给你的?怎么弄来的?”
窦华坐在电脑前,不无诧异地看着裴郁。
裴郁站在一边,不欲多言,只说:
“邹晟。”
那天他让邹晟去要西湾村“鬼媒人”的联系方式,几天后,对方果真找上门来,如蒙大赦地交了差。
邹晟还说,这媒人是个女的,别人都叫她容姐。
拿到手机号码,裴郁立刻来找豆花儿,让他在内网查一查这个容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叫……沈月容。”豆花儿调出机主信息,指给他看,“这不就是咱们从西湾村回来那天晚上,跟彭冬冬在医院后门碰头那人吗?裴哥,你查她干什么?”
事情没有明晰之前,裴郁不想把豆花儿扯进来,便随口敷衍道: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豆花儿冲他撇撇嘴,不无幽怨地开始咕哝:
“你们都嫌我胆小,有了事儿也不告诉我,不知道胆子是需要历练的嘛,谁一生下来就是英雄了……”
裴郁看着屏幕上的资料,显示这位沈月容今年四十四岁,照片和他见过的本人一样,眉眼间风韵犹存,称得上“美艳”二字。
资料还显示,沈月容并不是望海本地人,而是邻省,平辽省湖川市人,二十年前还有过卖%淫前科,被处理过。最近几年的活动轨迹,才出现在望海市。
这样看来,她大概率是年轻时从事性服务工作,年纪渐大后转行,做这些阴阳风水之类的生意。
望海市认识她的人少,想必生意更容易开展。
一边想着,裴郁一边踱出豆花儿的办公室,还听到豆花儿在身后连连叫唤:
“裴哥,这资料你还看不看了?裴哥……”
他一摆手,顺手帮豆花儿带上门。
一转身,却撞上从走廊另一头过来的廖铭。
第42章 引蛇出洞
“你是说,彭冬冬,和这个沈月容,很有可能是一个倒卖尸体的团伙里。”
廖铭抱着手臂,站在走廊拐角处,若有所思。
“嗯。”裴郁点点头,“沈月容的情况,目前了解得还不够,但这个彭冬冬,实在没有尸源的时候,可能会自己动手。”
裴郁把自己那天晚上在医院遇见彭冬冬的事简单说了说,略去了关于沈行琛的部分。
“所以杜雪的死,很可能和彭冬冬有关。”廖铭略一思索,得出结论,“杜雪父母前后态度的转变,也有可能,是彭冬冬和他们说了什么。”
裴郁想起杜家父母在市局门口闹事那天,彭冬冬也曾出现过,还劝说杨映霞冷静下来,便略点头:
“他们一开始口口声声要‘讨说法’,是为了钱,可钱还没拿到,他们就要求迅速结案,带走死者,并坚决不同意解剖。合理推测,是彭冬冬进行了一些劝说,促使他们选择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我认同你的推测。”廖铭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证据。”
拿不到证据,一切都只是推测,这个利益链条中的任何一环,都不会率先承认。
裴郁眸光只黯淡了一瞬,又重新亮起:
“我会想办法引出他们。”
廖铭的目光直直望过来,沉声道:
“局里最忌讳钓鱼执法。”
那口气不像警告,倒像是前辈对后辈,不无担忧的提醒。
“我知道。”裴郁垂下眼睫,视线落在手里那张,写了沈月容号码的纸条上,“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都是我的个人行为。”
话音落下,良久不见回应。
感受到廖铭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裴郁抬眸,望见那双眼底闪过一抹锐利锋芒,和一些深沉莫测的意味。
“裴郁。”
他听到年轻的刑警队长开口,语调里除了凝重,还有一丝温和:
“这话我问过你,可是还想再问一次。”
裴郁向那锋芒回望过去,确信自己眼里的真诚,浓度足够高。
廖铭倚着墙,一动不动:
“连自己家里都放弃的死者,你还如此坚持,要彻查真相,究竟是为什么?”
对方棱角分明的脸上,神情不见波动,鹰隼般锐利的眸光里,有种建立在天真的困惑之上,想将他从里到外看穿的力量。
裴郁捏了捏那纸条,语气淡淡:
“我说过,真相让我上瘾。”
雨隹木各氵夭卄次“没有别的理由?”廖铭并没有被轻易说服。
别的理由。
其实哪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像杜雪一样的女孩,还有很多。
生来平庸,天资普通,又因为家庭原因,得不到足够的关爱和教育,只能沦为兄弟的陪衬,终其一生,都在努力摆脱“赔钱货”之名。
诸如黄老六之流,一掷千金,哪里是真正喜欢她,不过是图一个年轻干净,可以任意摆布。
杜雪们生得不甘,死得惨淡。既然宿命无可更改,他只想,还她们一个入土为安。
可是这些,他都不想说。
只静默一瞬,他便缓缓点头:
“嗯。”
廖铭的视线,久久不曾移开。半晌,才放下抱着的手臂:
“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再问。”
手中纸条已被攥出褶皱,裴郁微微颔首,向对方的包容致意。
廖铭顿了顿,又道:
“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需要的时候,我会全力配合。局里这边,万一有事,我会替你兜着。”
裴郁张口,还没说话,又被对方一摆手打断:
“别说谢谢,我不想听你虚伪的感谢,膈应。”
说完,廖铭手插裤兜,也不再看他,转身离开。
目送对方潇洒身影消失,裴郁也缓和了神情,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松开。
他在心底默念一句,廖队,多谢。
是真的。
————
引蛇出洞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查出沈月容身份的第二天晚上,裴郁恰好跟窦华一块值夜班。
看了看正在办公室整理材料,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的豆花儿,裴郁拿着装了临时电话卡的手机,绕开对方视线范围,来到办公楼下,找了个僻静楼角,拨通了沈月容的电话。
“喂,哪位?”
沈月容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警惕,些许戒备。
裴郁面不改色道:
“我是西湾村老陈家介绍来的,听说您这块儿,能帮死人配婚?”
又说了几句从廖铭那里了解来的老陈家情况,裴郁很快便取得了沈月容的信任,开始着手这桩生意。
“……我弟弟身体一直不好,这回心脏病突然发作,一下子没挺过来,家里其实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裴郁手插兜,倚着墙,姿态随意,“但我父母总说,他年纪轻轻,还没来得及成家立业,太可惜。他们想帮他在底下成个家,了却一桩心愿,也算是我们做儿子的,尽一尽孝心。”
电话那头,他听见沈月容叹了口气,说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懂得做父母的辛苦啊……孩子命薄,去得早,当妈的除了帮他烧点钱,成个家,不让他在下头孤苦伶仃的,也没什么能做的了。你父母这份苦心,你要担待呀……”
出乎意料地,那语气并不是浮夸虚假,而是蕴含了许多真诚的怜惜,仿佛她是真正为一个年轻生命的早逝,而觉得感伤。
一时分辨不出她的感伤是真是假,裴郁也不欲多言惹她生疑,只应一句:
“是,我知道。”
沈月容又絮絮地说了好些要他理解父母良苦之类的话,半天,才终于转回正题上来:
“……你父母,对媳妇这边,有什么要求吗?”
“要求……”裴郁故意顿了顿,装作思考了一下,接着道,“最好是年岁相当,还有……最好是完整的,已经过世一个礼拜以上,他们说,太新鲜的,还对阳间有留恋,不安分。价钱你放心,不是问题。”
那边只沉吟一瞬,便答应下来:
“没问题,你先把遗体照片发过来,我尽快去联系女方。”
应一声后,裴郁挂断电话,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鱼钓得,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
而且,要求女方死亡一周以上,就可以避免彭冬冬的人为干预。
至于照片……
脑子里正转着念头,一道清甜又流丽的少年声音,带着明晃晃笑意,就在耳畔响起:
“小裴哥哥,在等我吗?”
第43章 跟我走
对于沈行琛的突兀现身,裴郁没有丝毫惊讶。
他甚至觉得,就算自己此刻暴毙身亡,埋进土里,刻碑种树,沈行琛还是会盘着腿,坐在他的坟头上,敲敲墓碑,笑嘻嘻地问上一句——小裴哥哥,你在家吗。
裴郁倚在墙边,甚至懒得抬眼看他:
“我在等,符合要求的尸体。”
“我就是你要等的尸体。”沈行琛语音含笑,靠他越来越近,他鼻端已经能闻到那种熟悉的,淡淡香水味道,“什么要求,你快说,是穿制服表演窒息死,还是浇上水表演溺死,还是……不穿衣服那种,欲仙%欲死?”
暧昧意味明显的上扬尾音,让裴郁不由抬眸,凉凉瞥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