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件事都需要你的配合。不过,小裴哥哥目前好像不太愿意。”
“知道就好。”裴郁冷冷讥讽一句,把手放下。
“诱人的佳肴往往需要足够的烹饪时间。”沈行琛浑不在意地笑笑,小巧舌尖顺着烟杆一路游移到头,深吸一口,吐出长长一串烟圈,神情在朦胧月光中迷离不定,“小裴哥哥,我等得起。”
“我可没允许你等。”裴郁毫不留情拒绝,向门边扬一扬下颌,“滚,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还“诱人的佳肴”。
他暗想,这词不如拿来形容沈行琛自己,还更合适些。
“那好。”沈行琛眸光一转,指间星光在勾起的浅玫瑰色双唇上,明灭如萤火,“给你时间冷静一下,等你不生我气了,我再来纠缠你。”
原来他还知道这叫纠缠。
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裴郁暗自寻思。
他闭一闭眼,一半不忿,一半无奈:
“滚。”
“好好好,都听小裴哥哥的。”沈行琛好脾气地应道,耸一耸肩,微笑指指落地窗边,被烧落一地的灰烬:
“纸花烧了,我再给你折。那些档案是证据,很珍贵的,小裴哥哥一定不会烧掉,对不对?”
“谁稀罕你的破花。”裴郁咬着牙,“你再不滚,我现在就烧。”
“呦——”沈行琛挑挑眉梢,饶有兴致地拖长腔调,“也不知道是谁,破花摆在桌上这么久,也没舍得扔掉……”
裴郁忍无可忍,大步走过去,一手拎起沈行琛后衣领,一手打开门,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扔了出去。
直到铁门砰地一声关上,他才深深呼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裴郁现在很生气。
什么档案,什么证据,什么卷宗,统统都懒得理会。
管他什么死者的冤屈,活人的狡猾,真真假假,黑黑白白,全都见鬼去吧,爱谁谁。
沈行琛骗了他这件事,像一根锋利铁钉破肉穿骨,深深扎漏痛觉神经,将他体内每个情绪分子唤醒,集中,紧绷,让其他所有感官存在都显得无足轻重,黯然失色。
他再也不要相信这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小浪货了。
再也不要。
闭上眼睛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裴郁努力调整呼吸,好容易感觉胸口的闷气顺了些,忽然意识到,门外安静得有些过分。
连脚步声也没有响过。
难道沈行琛还没离开?
这个神经病,还不滚,难不成还等着自己原谅?
活人真是会异想天开。
然而……
自从门关上之后,楼道里确实半点声响也无。
裴郁咬咬牙,犹豫半晌,到底放轻步子,走到门前。
明知道前后左右都空无一人,他还是心虚似地向四周看看,而后屏住气息,眼睛朝门镜探去。
还没等他分辨出门外是否有人,月光里突然有个暗影轻轻一动。
下一秒,一个淡白颜色心形烟圈,便袅袅腾腾,飘飘游游,浮现在裴郁视野里。
同时,借着银白如洒的清辉,他也看清了烟圈主人被月色照映的,轮廓小巧精致的下颌。
那双好看薄唇边,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浅笑,一半戏谑,一半蛊惑。
渐渐消散的烟雾里,那双唇还冲裴郁盈盈扬起,利落地飞了个吻。
妈的,被发现偷看了。
裴郁简直懊恼得想捶墙。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踉跄着从门边退开。
想到自己与平日形象大相径庭的狼狈窘态,都是拜门外这个人所赐,又不由愤愤甩手,恨恨走开。
活人真是世界上最讨厌的生物。
没有之一。
他拉开标本室的门,走近那副亭亭玉立的人体骨架。
骨架静静站在窗边,以月光为衣裳,仿佛披了一层轻纱,无风自动。
裴郁目光里带着一种几近虔诚的热切,缓缓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它光滑细腻的纹理,像道林格雷不可亵渎的神圣岁月,在指尖重生。
还是你听话,他想。
至少,你不会骗我。
光泽莹白的颅骨上,两只黑幽幽的眼窝,安静地回望着他,像谁欲说还休的一双眼眸,用沉默掩去无限的哀伤。
第104章 上车
接下来几天,沈行琛似乎终于意识到裴郁生了大气,非常识趣地,没再跑来招惹他。
裴郁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发觉自己心里像蛰伏了一只蠢蠢欲动的小兽,仿佛总是有个角落心烦意乱,也不知乱从何来。
他将这种毛茸茸的躁动,归结为越来越炎热的天气。
因此,当这天下过一场雨,并在傍晚时分雨霁天晴,温度也变得很是舒适宜人时,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畅快,连带着呼吸也舒展了几分。
看看时间,已经五点过半,裴郁从家里出发,去局里上夜班。
事不凑巧,刚拐过楼角,他便看见一辆英菲尼迪横在车位前,将自己那辆昂克赛拉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环顾四周,鬼影子也不见一个。
无奈之下,他只好走上前去,摸出手机,做他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之一,给活人打电话。
他按照玻璃上贴的挪车号码拨过去,几秒之后,那头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笑意盈然:
“先生你好,要用车吗?”
裴郁抿抿唇线,笑不出来:
“是你。”
“当然。”沈行琛的嗓音轻佻而懒倦,还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理所当然,“除了我,还能有谁对你的动向,了如指掌?”
裴郁轻嗤一声:
“少废话,赶紧挪走。”
“可是……”那边停顿一下,轻轻笑道,“我忘记把车钥匙带在身上了,怎么办呢?”
沈行琛尾音上扬,掺杂一点欲盖弥彰的醉翁之意。那轻浅的气流仿佛顺着电波,一路迅捷而精准地撞进裴郁耳膜,直让他周身上下酥麻一瞬,不由得怔在原地。
没等他反应过来,沈行琛又浅笑道:
“你先出来,小裴哥哥,我送你去上班。”
“不劳你驾。”裴郁果断拒绝,干脆利落挂断,懒得与对方多费口舌。
笑话,他可是还在生气。
沈行琛凭什么一副已经和解的样子,就这样滑过去,自作主张地冰释前嫌。
也太便宜这个人了。
他这座冰山,可还冻着呢。
一边忿忿地想着,裴郁一边抬头望了望天色。
新雨初霁,暮光尚早,几乎没有犹豫,他便决定,走着过去。
结果,刚走到道边,一辆车便从身后慢悠悠地赶了上来。
余光一瞥,果然是从前那辆灰蒙蒙的帕萨特。
裴郁转开视线,视若无睹,继续走自己的路。
不出所料,电话响起,他扫一眼,沈行琛打来的。
不动声色地看一眼那车,他接起来,并不应声。
“小裴哥哥,还生我气呐?”清朗少年声线盖过天地间一切嘈杂,含笑莞莞,像清风吹拂燥热的火焰。
裴郁看也不看那辆与他步速保持一致的帕萨特,轻轻启唇:
“滚。”
沈行琛全然不在意他的冷淡,微笑道:
“滚之前,先让我送你去上班吧。”
裴郁手插着兜,步履不停,眼皮也不抬一下:
“用不着。”
“那我送你这个,你上车来拿。”沈行琛不屈不挠,坚持不懈。
裴郁转眼,看见一枝繁复精美的白纸玫瑰,从车窗里伸出来,隔着人行道,朝他款款招摇。
他嗤一声,不屑一顾:
“不要。”
无论沈行琛怎样诱惑他上车,他都不为所动,步伐分毫不乱。
那辆帕萨特却打定主意跟随他,不紧不慢地在道上挪。
此刻正值晚高峰时期,车流本来就不少,沈行琛的龟速前进,很快便压了一串车在后面,喇叭声和叫骂声此起彼伏——
“走不走啊到底!怎么回事……”
“妈的会不会开车!”
“好狗不挡道!往边上靠靠……”
……
裴郁耳边的骂声越来越高涨,眼看着局面即将失控,沈行琛却还在电话那头向他轻笑,口气无辜又无助:
“小裴哥哥,你再不上来,一会儿他们就要下车揍我了,我可打不过他们。”
不用看,裴郁都能想到那双黑曜石眨巴眨巴,鸦羽眼睫忽闪忽闪,闪烁着得逞而狡黠光芒的样子。
挨揍也是你活该,他暗道。
随即,他快走两步,扬手朝一辆出租车示意一下,便拉开门,抬腿坐了进去。
与此同时,电话里传来沈行琛拔高音调,失望的控诉:
“小裴哥哥,不要这么无情吧……”
裴郁轻哼一声,高举起手机,电影慢镜头似地,缓慢而坚定地,按下挂断键。
瞬间,外界所有想听的不想听的,都融合成一声坚决而冷漠的“嘟”,被隔绝在屏幕之外,与他无关。
放下手机他才意识到,自己这种仿佛扳回一局后炫耀胜利的动作,实在是中二得冒烟。
刚在心里暗自祈祷司机师傅不要注意他的神经病行为,裴郁便听到对方冲他抱歉地笑笑,指指车窗外那辆帕萨特:
“那孙子也不知道干啥呢,磨磨唧唧半天开不动,跟他妈原地等轮回似的,一条街都让他堵成车展了……”
当街车展的罪魁祸首裴郁,在司机的抱怨中端坐如山,沉稳而礼貌地点点头:
“嗯。”
不会说话就别说了,他暗想,赶紧给你爷爷好好开车。
随着前车逐渐加速,司机师傅的喋喋不休也变成可以忽略的背景音乐,裴郁只觉得心情莫名大好,就像窗外已经放晴的天空。
出门之前胸中那股隐隐的烦躁,也都非常适时地消弭一空了。
他长出一口气,环起双臂,放松身形,向后靠去,并没注意到后视镜里的自己,唇角那抹若有似无,微微上扬的弧度。
————
翌日一早。
裴郁正在解剖室里缓缓踱步,思考是否要因为江天晓的案子,去找一趟师父严朗,一阵诱人的香味便从门口传来。
他转眼一看,原来是窦华站在门口,想进来又犹豫,只好扒着门框探头,笑嘻嘻地冲他挥舞手里的袋子:
“裴哥,小何侦探亲自做了早饭来慰问我们,有你一份,快出来吃呀。”
“不用了。”裴郁当即拒绝。
想了想,又扬起下颌,补充一句:
“替我谢谢小何侦探。”
他刻意强调了最后四个字,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倒是让豆花儿一怔,一头雾水地睁大眼睛:
“他……特意叮嘱说,裴哥你这份没放辣椒。看在人家这么用心的份儿上,你就出来尝尝呗?”
话没说完,廖铭也出现在门口,一手把袋子抓过去拆开,分给自己和豆花儿:
“他不吃你吃。”
说着,挑挑眉梢,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看裴郁:
“矫情。”
裴郁抿抿唇线,轻哼一声。
“一会儿你们两个,跟着李颖,送蒋凤桐回学校。”
听见廖铭这样说,裴郁点点头,却见豆花儿塞了一嘴吃食,眼睛瞪得比刚才还大,含混不清问道:
“回哪个学校……实验中学?”
看到廖铭肯定后,豆花儿更是诧异:
“还要回去?都被逼得离家出走了……还要回去?”
裴郁与廖铭对视一眼,面无表情点头,自顾转身走开。
活人的无可奈何太多太多,上学读书,算得了什么。
第105章 普通学子
当裴郁和豆花儿跟着李颖,把蒋凤桐送到实验中学时,正赶上课间活动,大部分学生都在向操场集结,准备跑操。
走进学校大门,裴郁发现,班主任卢杰昌说过的半军事化严苛管理模式,确实被执行得一丝不苟。
奔向操场的一群校服,虽是乌泱泱一片,却个个井然有序,快而不乱,几乎没人交头接耳,显示出一种与人群数目不符的安静。
而已经列好队的学生,也都目不斜视,站在原地,等待发号施令。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个小本本,嘴唇翕动,念念有词,应当是在争分夺秒,利用这个排队时间,记诵一些知识点。
教学楼上铺天盖地的红色条幅飘扬,带动风声猎猎,吹来书卷的油印味道,挥之不去。
穿校服的学生们跑步前进,戴眼镜的老师们指挥跟随。整个学校都笼罩在一种大考前夕的紧张氛围当中,连空气都仿佛紧绷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