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还有熟悉的香水味道残留,裴郁闭上眼睛,做一个深呼吸,心满意足地走出来。
说着要抗拒活人气息,却忍不住捕捉每个从沈行琛身上逡巡而过的分子。他不无自嘲地想,原来自己不过也是个贪心不足,又不敢承认的俗人。
走到客厅,裴郁一眼就看见桌上摆放整齐的杯盘,盘中堆着金黄飘香的松饼,杯子里的咖啡还在袅袅冒着热气。
他走近桌旁,才发现那些松饼都被做成饱满的心形,个中情意,昭然若揭。
咬下一口,蓬松而绵软,如云团融化在唇齿间。
淡淡甜香不知不觉覆盖味蕾,反应过来时已盈了满口余甘,像谁润物细无声的悸动之雨,发觉之际,已经淹没坚不可摧的城池。
————
残肢断腿的接连出现,使整个市局悄悄笼罩在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之中。
死者孟临溪的身份已落实,通过接下来几天廖铭和豆花儿的走访,他们基本可以确定,七月十九号当晚,丁胜是最后一个见过孟临溪的人。
自那之后,孟临溪便没再出现在别人的视野中。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认识他的人从口口相传的蛛丝马迹里推测出他的死讯,惊讶之余,也不免一副“早该如此”的释然模样。
只有他年迈的瞎眼老娘,还残存最后一丝希望,对上门的廖铭下跪磕头,只求能留儿子一命,让他认打认罚,重新做人。
现有的左上肢和右下肢,让裴郁将孟临溪的死亡时间,锁定在七月十九号深夜,并且其死后被分尸,死因目前还不能定论,不排除意外和自杀的可能。
这样一来,孟临溪尸体的剩余部分,就变成了定时炸弹,埋在望海市任何看不见的角落里,只等契机合适,被忽然引爆。
因此,搜寻剩下的尸块,就变成了当务之急。
局里对这起案子表现出恰如其分的重视,成立了“七·二六碎尸案专案组”,交给廖铭全权负责,还做出了“两个务必”的指示——
务必尽快侦破案件,坚决打击不法分子的嚣张气焰;务必减低社会影响,避免引起市民不必要的恐慌。
“我觉得,这种事情确实容易引起恐慌。”
这天下班之前,裴郁在走廊上遇到豆花儿,对方瞪大眼睛,左右看看,一脸凝重地压低声音,朝他嘀咕,像是凶手就躲藏在暗处,要趁他们不备,突然跳出来行凶:
“你想,按照你推算的案发时间,三更半夜,伸手不见五指,硬是把一个死人砍成几块,这得需要多强大的心理素质啊。反正换了我,我是受不了。”
裴郁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就你那胆量,受得了什么?”
余光瞥见豆花儿投来惊奇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略带调侃的轻松口气,与自己平日所展现的高冷矜持形象,有些不大相符。
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将这篇儿揭过去,谁知豆花儿跟他没有默契,执意要挑明:
“裴哥,我发现最近几天,你身上的气质好像不太一样了。”
“嗯?”裴郁疑惑地挑眉。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你不那么像死人了。”豆花儿非常认真地说。
“嗯?”裴郁再次挑眉,一时分不清他是褒义还是贬义。
“就是说……让我不再排斥跟你肢体接触了,那种感觉。”豆花儿坦然一笑,“要不然,我接触一下你试试?”
“……嗯?”
裴郁怔了怔,瞅着对方的魔爪朝自己伸过来,全凭身体本能,向后退开一步。
周身气质不太一样……
原来,不止他自己能感受到。
他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但谁是促成这种变化的罪魁祸首,他还是有自知之明。
出乎意料的是,想到这里,他清楚地认识到,心头升腾而起的那种感觉,不是烦躁,不是厌恶,不是一切负面的消极的情绪。
他抿抿唇,心底似乎有什么悄悄绽放。
“正好你们俩在这儿。”
正想着,身后传来廖铭的声音,严肃而不无沉重,“跟我走一趟。”
裴郁无暇多思,便迅速收拾好散落的心绪,抬腿走开。
————
从勘查车上下来,裴郁一眼就认出了那一块勉强可以称之为“人”的东西,正孤零零,惨兮兮地躺在夕阳余晖里,连光芒也无力反射,黯淡得像地狱来客。
方才在车上,廖铭告诉他们,接到几位建筑工人报案,南城区某处荒废的建筑工地里,发现了不明身份的尸体碎块。
这个地方荒凉开阔,只有不远处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砖瓦钢筋,堆成一堆,无人问津。
尸块就半埋在废墟里,从水泥板间支棱出来,乍一看,倒像要爬出这并没禁锢住他的牢笼。
身后,廖铭带着豆花儿迅速拉起警戒线,将一些围过来看热闹的人隔开。裴郁戴上手套,半蹲下来,小心将地上那块东西扶起。
那是一个人的上半身,没有胳膊没有腿,但头还在。
从尸块外面包裹的层层叠叠黑色塑料袋,和缠绕的大量胶带来看,裴郁几乎立刻就确认,这半个“人”,正是他们踏破铁鞋寻觅的孟临溪。
第130章 废墟与玫瑰
裴郁单腿蹲在地上,扶着那半个人,凝神仔细勘验。
扒开那些塑料袋和胶带,他看到,尸块的头连着躯干,由于天气炎热,已经腐烂生蛆。
头颅上裹了不少塑料袋,和腐骨烂肉粘连在一起。他小心翼翼解下来,将其本来面目暴露在空气中,很快便认出,那面相和脸庞,依稀还有孟临溪生前的影子。
视线移到尸块脖子处,他的双手,却忽然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那脖颈处,有一半已被砍断,剁烂,剩下一半皮肉裹着颈椎,让头还勉强立在肩膀上,使尸块看上去还有个“人”的模样。
脖子上裂开的口子血肉模糊,与裴郁此生所见过的第一具尸体,如出一辙。
一样黑洞洞,烂兮兮,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样的画面,他从见之欲呕,到将其抱在怀里也面不改色,只用了一夜时间。
七月底的盛夏傍晚,风中都带着烈日的余温,他却无端感到一阵凉意,铺天盖地向他席卷而来。
裴郁机械地翻开那截断颈,全然意识不到自己手指正在微微发抖。
直到一股不容抗拒的暖意,从他肩头传来,他才骤然醒神,停下动作,一抬头,对上一双清澈见底的黑曜石。
“小裴哥哥,我来了。”
沈行琛的手搭在他肩上,口气温和,笑容明亮,背后是耀眼的橙黄阳光。
微风吹动沈行琛闪烁细碎金光的发梢,整个人显得温柔而和煦,指尖轻柔,为他注入强大的,坚定的,不惧一切的力量。
一瞬间,裴郁居然产生出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落泪的冲动。
他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凝望沈行琛弯下腰来,眼底诚挚的真情款款。
肩上的手掌白皙纤细,却深沉包容,轻抚他,如托起整个宇宙。
周遭杂乱的人声与呼唤,都自动沦为安全距离之外的背景音。这一刻,裴郁眼耳鼻口所有知觉,都被这个叫沈行琛的活人占据。
红色玫瑰盛开在荒凉废墟之上,迎着半截尸块,一线晚风。
安静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沉而轻柔:
“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路过附近。”沈行琛安抚性地轻轻拍拍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散落的破石板上坐下,与他视线齐平,“看见这边围了点儿人,就过来看看。”
裴郁点点头,不去分辨对方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这个人,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已足够在他经年累月荒芜干涸的心园里,掀起一场摧枯拉朽的海啸。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望着沈行琛,几乎带着一点感激。
“别看我了,小裴哥哥。”沈行琛冲他笑得天光璀璨,像海平面上太阳重新升起,指指他手里的尸块,“快看看它,有什么新发现。”
裴郁垂下眼睫,将头颈相连处看了又看,在未朽烂的皮肤上,一道颜色较深的索沟引起了他的注意。
索沟细长,已有些皮革样化,应当是细而硬的条索状物造成的勒痕。只是,由于脖子断口有多处砍创,一时间还看不出是否存在骨折。
他伸手捏开死者的下颌,果然看到两排苍白枯槁的牙齿上,有淡淡红棕色印记,从牙龈根部蔓延开来。
“这是传说中的玫瑰齿吗?”沈行琛好奇地向前探头。
“嗯。”裴郁合上死者的口,刚应了一声,廖铭和豆花儿就走了过来。
和“小何侦探”打过招呼,豆花儿朝那半个人瞅了一眼,裴郁便看见他吓得一吐舌头,悄悄往沈行琛那边挪了挪。
廖铭皱着眉头观察那尸块:
“死亡原因,能确定吗?”
“机械性窒息,他杀。”裴郁道,“勒死的可能性很大。”
“勒死……”廖铭若有所思,“勒颈的工具?”
“暂时还不能确定。”裴郁答,“要带回局里解剖。”
见廖铭点头,裴郁又接着说:
“我认为,凶手一定和死者认识。”
“理由。”廖铭说。
“死者的头上裹了许多黑色塑料袋,比尸体其他部位都多出几层。”裴郁翻着那重重叠叠的袋子,“为死者蒙面,反映出凶手的恐惧心理,把脸挡上,才能继续实施犯罪行为。”
“那他这么害怕,还要杀人分尸。”豆花儿在一旁直咋舌,“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恨?”
裴郁抿抿唇:
“大概率是仇杀,但情杀和财杀也不能排除。此外,凶手应该有独立的居住空间,分尸过程才不易被人发现。分尸使用的是具有一定重量,并且容易挥动的带刃口的锐器,才形成这种垂直或者斜向的砍创,我倾向于菜刀之类的刀具。”
廖铭点头表示认同,沉声道:
“凶手拥有交通工具,估计是汽车。”
“汽车?”豆花儿探出头来,“我们刚才去勘查周边环境,来来往往全是大卡车,你不是说,轮胎印太杂太乱,没有价值吗?”
裴郁望一眼廖铭,见他倒是若有所思状:
“左胳膊在东城区海滨公园被发现,右腿在西城区护城河桥洞底下被发现,头和上身又在南城区这边的建筑工地。望海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跑完这些地方,分别抛尸,没车恐怕做不到。”
豆花儿想起什么,眼睛亮了亮,又问道:
“那我们之前怀疑的丁胜,是不是符合条件?”
廖铭轻轻摇头:
“目前还不知道他是否有车。”
裴郁脑海中闪过见到丁胜那天晚上的画面,对方言谈举止并非什么良善之辈,贼喊捉贼,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面想着,一面去问廖铭:
“附近,有线索么?”
廖铭的视线并没离开那尸块:
“没有。这里没有监控,平时过往的都是重型卡车,没什么行人,很难找到目击者。”
他口气有些低沉,裴郁感知到那低沉背后的压力,便沉吟下来,不再言语。
很快,廖铭也发现了自己莫名的紧绷,便放松了语气,抬头望望天色,对他们说道:
“天很晚了,都先回去吧。我把尸块拉回局里,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廖队,把我也捎回去。”豆花儿忙道,“我的车还在局里。”
不等廖铭应声,他又连忙补充,“我要坐副驾驶,别让我和尸块坐一排。”
廖铭嗤一声应下,朝裴郁和沈行琛挑挑眉梢,以眼神询问。
裴郁把尸块抱起来,又看到沈行琛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微笑坦然,光风霁月:
“我送裴法医回家。路上,我们还有话要说。”
第131章 爱的天堂
“你绕远了。”
裴郁坐在副驾驶,也不去看身旁开车的人,只淡淡启唇,语气不见起伏。
沈行琛单手扶着方向盘,转头看他一眼,唇边微笑和身上好闻的香水气息一同扩散:
“怕我给你卖了?还是怕我见色起意,对你图谋不轨?”
裴郁轻哼一声,似笑非笑:
“别抢我的词。”
“这条道虽然远,但是宽阔,好走。”沈行琛也笑,“说起来,你们局里怎么把青警公寓划得那么远,至少十五分钟车程。理论上,不应该就近安置住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