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周念拖了辆小平板车,去把沈峤青寄回来的东西装成的大箱子拉去了废品站。
全不要了。
长痛不如短痛。
他想。
少年时的爱恨总是这样。
爱是不计回报的爱,分了就想分个干干净净,恨不得把对方从自己的生活之中抹个一干二净、毫无痕迹。
但说实话,他就没想要沈峤青还钱。
没必要。
妈妈还告诉他,沈峤青算上了通货膨胀,还打算按照银行的利率给利息。
周念觉得挺好笑的:“他非要主动欠钱就算了,这年头还有欠钱的恨不得多还点的,我觉得他是不是想把还款的时间拖得更久点啊?”
这是他们现在唯一正大光明的人生联系了。
周念问妈妈:“妈,你介意我要他还钱吗?我就当资助贫困生了。他现在读书不错,我的钱也没白花,我觉得够了,我已经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说:“我觉得我没有哪里对不起沈峤青。”
然后,过了一周。
沈峤青直接打了十万块过来,算上之前给的钱,多给了一成的利息。
一次结清,结清他们近十年的纠葛。
周念想不通沈峤青这是突然从哪里搞来的钱,他是去借贷了,还是去卖肾了?
不然怎么突然有钱了?这也太离奇了!
但他又不可能主动去找沈峤青吧。
妈的。每次跟他说100件事,听话99件,留一件阳奉阴违,但这一件总是最让他心堵的。
烦死了。
明明突然拿到了十一万,可周念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起初甩掉沈峤青的轻松好像一个轻飘飘的气泡一样,“啪”的一下破掉了。
这天周念在学校里气压很低。
他写完作业,戴着耳塞睡了一整晚的晚自习,把外套盖在头上,蒙头大睡。
把他都睡迷糊了。
下课铃响了,周念醒过来,眼睛都还没睁开,随口说:“我很困,沈峤青,你帮我整理书包。”
没人回答他。
周念一看身旁,空无一人,他低下头,只看到自己的影子。
“唦唦。”
一阵风把窗户吹得摇晃起来,窗外树影婆娑。
春寒料峭的季节。
风吹得他觉得冷。
但已经没有那个像是小狗一样跟在他身边、总用一双湿漉幽深眼眸满怀爱意凝望他的男孩子了。
他跟沈峤青的人生大抵会就此岔开,各自去往不同方向。
周念开始从书桌里摸出情书。
这个学期开始特别多,尤其是大家发现沈峤青不回来以后,一开始还是几封,渐渐越来越多,哪个年级哪个班的都有。
周念渣里渣气地想,要么随便找个打发时间吧。
换作以前他估计看都不看,在路上直接扔了,现在他还会带回去。但看来看去,全不满意。
他想,看都看了,干脆好好回信吧,每一封信他都回了,写得不长,统一用学业为重为理由。
有一些特离谱的他不回。
譬如问能不能给他当小跑腿的,看得周念直皱眉头,不理解这人的脑回路。
这年头,变态怎么这么多?
不。
跟沈峤青的变态不同。
沈峤青的变态……是不求回报的,沈峤青得到的,都是他主动给的。
其他人就算有舔他的,也不会再像沈峤青那样,把他当成云端上发光的神明,连亵渎都不敢。
在这其中,周念突然发现一封匿名的。
只写了一句话:你是不是omega?
周念转头就去揍了罗鑫,逼问:“是不是你写来威胁我的?”
罗鑫八百年没被周念主动搭话了,还有点受宠若惊,但也要严正辟谣:“不是我写的,我写这干嘛?我都直接表白啊!”
周念紧皱眉头,脸上仿佛写的:那又他妈是被谁知道的……
罗鑫小心翼翼地说:“周念,我们学校不止我一个alpha,大家整天混在一起,你还大大咧咧的,大家多多少少能看出来啊……你大概自己没发现,你现在越长越好看了,你平时不照镜子吗?你看看你的皮肤,跟奶皮子似的,高一的时候还没这么嫩的……”
“闭嘴。”周念说完,又把他揍了一顿。
罗鑫被揍得蔫蔫儿的,还是坚持跟他说:“周念,你平时注意点,我估计不少人都怀疑你是omega了……对了,现在沈峤青不在了,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可以吩咐我啊。”
周念:“滚。”
周念开始对alpha同学们敬而远之。
以前沈峤青在的时候,他从不觉得学校有任何让他感到威胁和不在,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呢?
现在他只觉得跟聂巍待在一起才安全感,毕竟聂巍是个beta,而且是被他认证的朋友。
一时之间,又有新的风言风语传出来。
说得好像他跟聂巍有暧昧一样。
两个当事人是无所谓,自我感觉清清白白,照样从容处之。
然后传言开始变种,同学们从周念的择偶里咂摸出来:周念好像就喜欢成绩好的,跟性别啥的都没关系!那还等什么?同学们,学习啊!!
周念自己不知道。
其实沈峤青不在以后,他有点泄劲。聂巍说要跟他比他都提不起劲来。
他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虽然还穿着校服,但他现在看学校的同龄人都像是在看很幼稚的小孩子。
一个个都是还没走出象牙塔的小羊羔。
要是让他回顾高一时还没分化的自己,他也是这样的想法,曾经的自己多么的天真愚蠢。
不好吗?
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他还是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妈妈让他自己处置沈峤青还回来的钱。
周念不想把这笔钱留在手上,他问家里人有没有意见,爸妈都让他自己留着花。
周念想到这钱就难受,烧心灼肺的幻痛。
他想了好几天,聂巍也是个不贪财的,提建议说:“那捐了吧。”
周念:“……好办法。”
捐也不是随便一股脑都捐了。
周念找聂巍帮忙一起看一对一捐助每份资料,又去问了秦老师,问了omega群里的几个小姐姐有没有比如生病缺钱的omega需要帮忙的,前前后后找到十几个人,有的多点,有的少点,都是救急钱,还剩下些花不完的,他捐给了一个救助穷困老年人的慈善组织。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了小半个月。
秦老师问他:“你要匿名吗?还是写上名字?”
周念想了想,问:“能写两个人的名字吗?有一部分钱是沈峤青给的。”
秦老师说:“行。”
又问:“你怎么突然要捐钱?还捐这么多。”
周念说:“有一笔我自己忘掉的放了十年的理财到期了,连本带息拿到了钱,反正我本来就没指望过拿到这笔钱,我不想要。”
秦老师啧啧几声:“真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任性。那沈峤青呢?他怎么不来?好久没见到他了,他家里的事还好吗?”
周念匆匆在纸上写下沈峤青的名字,笔迹暴躁,头都没抬,寒声说:“不知道,他休学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应该过得还不错吧,好像不缺钱。”
秦老师怔了怔,察觉到自己踩了雷区,正尴尬着,周念的手机响了起来。
周念接起电话,脸色稍缓,不自觉地站直身体,礼貌地说:“你好,谢警官。”
“好,好,我有空的。”他看一眼手表,“我该什么时候到?”
挂了电话。
周念抬起头,照见秦老师担忧的面庞。
秦老师问:“怎么了?警察找你啊?”
周念点头,他现在可以坦然地说出来:“我是一起命案的目击者,他们找我出庭作证。”
开庭那天是工作日。
要上学。
周念跟老师请了假。
他特意换上了一身西装,今年他长高了三厘米,有一米八了,身材恰到好处,腰很细,他总觉得自己的腰线好像比以前明显了,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瘦了。
事实上,这一年多来,他都没怎么胖起来过。
当他穿着西装站在镜子前,周念发现自己的脸上的婴儿肥好像都没了,脸部轮廓变得比以前干净冷峻,又带着少年气,也不能说是大人。
大哥送他去法庭。
周念进门以后,看见沈峤青坐在旁观席上,沈峤青也看见了他。
有那么一刹那,周念觉得世界上的其他东西都消失了,他只看见了沈峤青。
然后回过神,周念低下头,就近坐在了离沈峤青最远的位置。
没有再去看沈峤青。
沈之絮看上去比上次要瘦了许多,背对着周念站在证人席上,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他瘦得吓人,低着头时,好像一枝缀着沉重花朵的枯枝,白的能看见凸起青蓝色血管。
但不丑,反而很漂亮,干净的不像是个凡人。
沈之絮低声说:“我很后悔,我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就算他是个人渣,我也不该杀了他。我完全可以求助法律。”
“现在害得我唯一的儿子也大受打击。”他啜泣起来,“他成绩本来很好的,还考了全校第一,现在却被我连累在学校里被欺凌,不得已辍学了。以后还要被我连累,成为一个杀人犯的儿子。我对不起他。”
他生得那么美,又那么可怜,谁看了能忍心呢?
而在旁听席上,不乏有通过关系拿到位置的媒体记者,周念的身旁就有,正拿着小本子,笔记潦草地速记着。
凡是调查过沈之絮的都知道沈峤青,大家不由地朝后面的沈峤青看去。只有周念忍着没回头。
他看到那人在小本子力透纸背地写下“辍学”两个字,莫名地异常恼火,本来应该是心声的话竟然一不小心脱口而出,说:“不是辍学,是休学。”
记者耳尖地听见,转头看了他一眼:“你认识沈峤青?”
周念不想跟这些吃人血馒头毫无职业道德的记者说话,闭上嘴,装成没听见,拉了拉哥哥,跟大哥换了个位置。
傅律师问:“韩沧从小就喜欢你吧,你们是从初中开始恋爱的。你对他是有爱情的,假如在你理智的情况下,你是不会选择杀了他的。”
观众席上一阵压着声音的哗然,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信息。
“是。”沈之絮说,“我们从十二岁起就认识,我那时为了补贴学费,去他们家的工厂拿一些手工活回来做,因此认识了他。”
傅律师问:“以前的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一开始不知道他是公司的少爷,以为他是跟我一样的穷人家孩子,还教他怎么做手工,他一学就会了。”
“他是个谦虚的人吗?”
“是,他并不会瞧不起我。还会帮我留着活。”
“据我所知,韩先生在工作时也是个很认真负责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只是对我不顺从他这件事格外恼怒,气急败坏。”
说到这里,沈之絮神经质般地扭了扭身子,神色一变,痛苦地说:“他吓坏我了,他瞪着我,我还以为他想杀了我。我很害怕。”
“在你拿刀之前,韩沧说了什么?”
“他说:‘我真恨不得杀了你。沈之絮,你就是死了,我也会把你跟我葬在一起。’”沈之絮带着哭腔,羞耻难当地说:“他还说:‘你不吃药不就是故意想被我艹吗?你就是想要我娶你,我已经娶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作为妻子,被他的丈夫艹有什么错吗?’”“他说:‘要不然你就杀了我。’”“然后是他把刀塞进我手里的。”
傅律师出示了一张照片,是案件发生后拍的沈之絮的脖子,上面有红色的掐痕。
又出示了警方检查,刀上有韩沧指纹的证据。
上次周念看视频就看得心惊胆战,这次是当场听到,跟看转播完全不同,他完全地被感染到了。
他想,可能在场只有他一个omega。
只有他才能体会到沈之絮的惊恐无助,他完全把自己代入进去了。
傅律师问:“你听到他的话是什么感受呢?”
沈之絮:“我很害怕,我很害怕,我觉得假如我不顺从地被他强暴,他就会杀了我,我只想用刀把他逼走。我说:‘你不准碰我,不然我杀了你。’”傅律师:“在这时你是有杀意的?”
沈之絮:“是。”
“之后,他来抢刀,我跟他争夺起来,我很慌张……”他泪流不止,“等我回过神,刀已经捅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