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游泳馆是玻璃顶的,能借到外面的自然光。
顾家和找了张纸擦干净池边的长椅。
两人坐在游泳池边,听着雪花落在房顶的声音。今年的寒潮过早到来,场馆里又停电了许久,游泳池的水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顾家和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昭,忽然觉得恍若隔世。他们上次这样坐在这里,还是在十年前。
也是巧,十年后,平城又迎来了难得一遇的大雪。
李昭抬头看着漫天的雪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顾家和的眼睛。
他问:“08年年初,你那次后背外伤,是因为什么?”
顾家和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件事,有点愣神。
“我在你病历上看到的。1月,那时候应该刚放寒假吧?”
顾家和顿了两秒:“嗯。”
“是下完大雪的那天吗?”李昭努力回忆着细节。
“是。不过那场大雪,对我家来说,叫雪灾。”他的眼神有些空,焦点似乎在天空某个地方,“家里屋顶被雪压垮了,我回家晚了。然后被打了一顿。”
顾家和垂下头笑了笑:“也怪我蠢。那时候痛急眼了,太早擦了红花油,结果半夜更肿更痛。只能连夜去了急诊。”
病历上短短的一行字,在顾家和的生活里,是无数个狼狈难堪的瞬间。
“不说这些了。”顾家和摇摇头。
李昭却似乎不想停下询问:“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5月1号。”顾家和低声回答。
5月1号。在李昭的记忆里,那天他们才有了一次像样的“约会”,看完了第一部 电影。
“所以后来你才在泳池……”李昭终于把这一切串联起来,喉头有些干涩。
“没事。多亏了你救我,不然我可能真的要淹死了。哈哈。”顾家和的眼睛弯弯的,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李昭深呼吸了一下:“为什么不跟别人说?”
顾家和轻声答道:“说了也没用。不想说。”
一直以来,顾家和就知道,只要自己一天不离开平城,就永远无法逃脱这种生活。跟任何人倾诉,除了给人平添烦恼,没有别的用处。
两人之间空白了大约两分钟。
李昭抬头看着簌簌掉落在玻璃顶上的雪花。雪越下越大,遮天蔽日,让人分辨不出此刻是白昼还是黑夜。
“家和。”李昭突然开口。
“嗯?”顾家和抬起头看他。
李昭却没再接着往下说。
三秒以后,顾家和才反应过来。这是这么久以来,李昭第一次叫他“家和”。
而不是连名带姓。
第39章 不能轻易后悔了
等两人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顾家和这两天吃得不算多,白天奔波了一天也很疲惫。他洗漱完就先钻进自己的被子里,一会儿就没了声响。
李昭刚刚从卫生间出来,就发现顾家和已经躺在被窝里睡着了,只露出了一颗脑袋。
幽暗的床头灯下,这颗脑袋看上去毛茸茸的。
李昭轻轻拉开自己这边的被子,躺在他身侧。原本李昭是仰卧的姿态,只是过了半分钟后,他又缓缓侧过了身子。
他面朝着顾家和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顾家和应该是刚刚洗过头发,发丝间是清爽的柠檬味,又好像有一些白天残留的雪味。李昭明明知道雪不该有味道,但他此刻仍然这么觉得。
然后,李昭抬手把床头的小灯关了。整个屋子陷入了黑暗,只剩下窗帘缝隙溜进来的一丝自然光。窗外的雪变小了些,但是仍旧没停。
这一晚难以入睡的人变成了他。
李昭在黑暗中盯着顾家和的后脑勺看了许久。直到空调的热风挡板转了向,热风刚好吹动了顾家和的头发。那条长长的疤露出了一点痕迹。
李昭没忍住往前凑了几公分,伸手用指尖摩挲了一下那道疤痕。
然后下一秒,他轻轻吻了一下顾家和的头发。
顾家和似乎是感觉到了一点动静,缩了缩脑袋,一下蒙进了被子,只留下一撮头发露在外面。
李昭有些恍神。这么多年,他这个小习惯也没改,睡觉还是喜欢蒙被子。
周一一大早,屋外的雪终于停了。房间的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冰。顾家和趴在窗台上,盯着那层冰看。
李昭从卫生间洗漱完出来后,就看见了他的背影:“干什么呢?”
顾家和回头朝他笑了下,指了指玻璃上的冰层:“凸透镜。”
李昭走过来一看,这冰层还真的被风磨成了一块镜面,透过冰往外看去,外面的树木都有些畸变。
“行了,出发吧。”李昭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九点多了。
顾家和跟保险公司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两人紧赶慢赶出了门。
天寒地冻,酒店门口的坡道也结了一层冰。
顾家和的鞋底不防滑,刚出门就咻地滑了一下,瞬间失去了重心,眼看着要往后栽去。
只是他晃了两下却没倒,李昭从他身后扶住了他的腰。顾家和堪堪站住了,心有余悸地拍了拍的胸口。
这次顾家和却没有客气地回头说谢谢。他笑了笑,拍了拍李昭的肩膀。
很快,两人坐上了去保险公司的出租车。
这家保险公司不是什么有雄厚背景的大公司。顾家和觉得这么多年,这家公司还没倒闭,也真是算他运气好。
只是跟小公司的业务员沟通,实在也是费力。
两人十点准时到了保险公司楼下,顾家和给对方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打通。
硬是又等了半个小时,业务员才姗姗来迟。
“你要调底单?”那人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黑西装,天很冷蜷缩着手脚,招呼也没打一个,抬眼瞅着顾家和。
顾家和虽然有些不适,但换位思考一下也能理解。自己不是他的目标客户,也不给他揽生意,没什么利用价值。这么多年过去了,陈年老案还要让人家牺牲掉休息时间来公司调备份,换谁谁都态度不好。
“嗯,麻烦您了。”顾家和忙不迭点头致谢。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都多少年的东西了……”业务员摇了摇头,领着他们往楼上走。
这里的办公室倒是很大,只是没什么人。业务员都不用坐班,一大早的只有他们三个人来了。
三人再往里走,走到了文员的办公区。
那业务员把他们领到一个办公室隔间里,然后扒着门跟里面的人说了句:“来调备份底单的,你给他们弄下。”
顾家和朝里面的人点了点头,然后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对方。
李昭看一切倒算顺利,转头问业务员:“您好,这边洗手间在哪里?”
业务员手一甩给他指了个方向,李昭点点头就往那边去了。
顾家和大约花了十几分钟,填写了两份申请书,又按了好几个手印,签了几个名字,才算调取到了当年的保单备份。他仔细核对了下上面的信息,确认无误后,跟办事的文员道了声谢。
那人也只是打了个呵欠,没有回话。转头玩自己的手机游戏去了。
顾家和讪讪地收回笑容,往门口走去。他给李昭发了个微信,说自己就在门口等他。
顾家和站在门外的人行道上,看着路牙边的残雪出神。
只是下一刻,他抬头却看到了两个眼熟的人影。说是熟悉也并不准确,顾家和只见过他们两面,但是长相他一直没忘记。看来平城实在是太小了。
不到半分钟,那两人就走到了离顾家和不到三米远的面前。
两人似乎也有点惊讶,停下了脚步,眯着眼睛确认了一下顾家和的身份。
“叔叔,阿姨。好久不见。”顾家和先微微弯腰打了个招呼,下意识用手攥了攥袖口。
面前的两人,是李昭的父母。顾家和上次跟他们见面,还是那次以同学身份,去李昭家里做客。
而那时候两人正值壮年,保养得当看起来很是年轻。如今近十年过去,竟也显出点老态来,发间有了灰白的痕迹。
李昭的母亲先是看了顾家和两眼,表情一下有些僵硬,然后转头拽了下旁边男人的手臂。
三人就这么在人行道面面相觑了十几秒。气氛算不上十分和善。
最后,夫妻二人只是朝他微微颔首,就和他擦肩而过了,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两人擦过顾家和身边时,带来一阵风。很快,这阵风就消散无踪影。
顾家和站在原地大约半分钟没有动,只是很快呼了一口白气。他转头往门口望去,李昭刚好从门里面走出来,朝他招手。
等李昭走近,他试探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李昭看着他:“啊?我刚出来。怎么了?”
顾家和摇摇头,笑了起来:“没什么。”
两人的行李箱还放在酒店大堂,要先回去拿行李。很快,李昭打到了一辆出租车。
顾家和心里坠着刚刚那件事,直到坐上车都有些恍惚。
出租车开过了平城护城河,窗外的景色像幻灯片般掠过。
顾家和终于开了口:“你跟你父母……”
“怎么?”李昭看他。
“关系还好吧?”
李昭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就那样吧。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跟他们出……”顾家和意识到出租车司机还坐在前面,换了个词,“说了那件事以后,他们什么反应?”
李昭倒是很坦然:“他们不太接受。”
“那你怎么想?”
“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活。他们接不接受,是他们的课题。”李昭看着窗外,原本多云的天气似乎快要出太阳了。
顾家和没回话,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出神。
他们定的是晚上七点回北市的高铁票。
两人回到酒店大堂后,拖着行李箱,一看时间才不到下午一点。房间已经退了,剩下半天时间还没有安排。
“要去哪儿?”李昭回头问顾家和。
顾家和想了想,说:“我想去看看她。”
李昭没问这个“她”是谁,就跟着顾家和走出了酒店大堂。
顾家和却没有先打车,而是在酒店周围找了一家花店,买了一捧红玫瑰。
顾家和捧着那束花,回到路边叫了一辆车。车沿着城际大道开出去四十分钟,停在了一片荒草地前。
连天的暴雪,把这片草地披上了银白色的外衣。
李昭把二人的行李箱从出租车后备箱里拿下来,意识到这是那儿。
平城的郊区墓园。
雪后的天气比昨日更冷,只是还好阳光出现了,没有云层的遮挡,直直地照射在这片雪草地上,反射出一层莹莹的光。
墓园很安静,放眼望去极为空旷。很少会有人下午来墓园祭拜。
“走吧。”顾家和拉起自己的箱子,捧着那束玫瑰,走在前面。
雪地上被人踏出了一条干净的小道。顾家和沿着那条小道一直往里走去。两人走了约五分钟,拐到了墓园的一个角落,顾家和才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跟李昭说:“原先她不住在这儿。在城区边上的一个乱坟。前些年我有了点钱,才帮她置办了这个新家。”
墓碑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顾家和用手把雪扫净了。李昭看到了墓碑上的名字:钱丽芸。
墓碑正中间的照片,是一个面容干净梳着高高辫子的女人。旁边写着一行黑色的字:卒于2008年5月1日。
顾家和蹲下身子,把那束红玫瑰放到了墓碑前面。
“妈,我来了。”顾家和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没有再往下讲任何话。他伸手擦拭了下那张照片,将照片上的水渍擦干净。
顾家和像是很熟悉这一套流程了,用随身带着的手绢把墓碑整个擦了擦。
又把原先放在这里的已经干枯掉的花束收起,扔进了旁边的垃圾回收站。
李昭站在他身后,过了一会儿,也蹲下身子帮他一起收拾。直到把墓碑前打扫得干干净净。
忙完这一切,两人的后背都微微有些出汗。
顾家和终于从墓碑前站起,又仔细看了看钱丽芸的照片。
李昭以为他可能会哭,甚至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两张纸巾攥着。只是顾家和就那么看着照片,看了大约两分钟,才拍拍裤子转身往回走去。
在他回头的一瞬间,李昭看到顾家和眼角似乎有一点湿润,很快就被他自己抬手擦去。
两人走回了墓园的入口处。阳光越发强烈,把整片雪地笼罩上了一层金纱。
顾家和站在李昭的前面,没有回头,而是仰头看了会儿天。
片刻后他突然开了口:“昭哥。”
李昭听他这么叫,朝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