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昭似是算准了他的路子,从他腋下窜了过去,依旧是先前一样打法。钱云飞膝下活动不灵光,慢了片刻,岫昭已立在了身后,“眼睛。”
“你他娘的……”钱云飞心知身后暴露在他剑底,后颈最是致命,也是他一身硬功的罩门所在,他忽地不管不顾地转身护住后颈,岫昭一直未出招的剑就在此时改刺为扫,直取他双目。
一声惨叫之后,林宣回过了头,表情甚是奇特。
岫昭的剑尖没沾血,也没碰着钱云飞。他抖了抖左手,把剩下的铁蒺藜都扔了。没想到林宣传授的暗器手法还挺有用……这算是首战告捷吧。钱云飞虽躲过了他的剑气,却不防他的暗器。
“莽夫。”岫昭口中轻声道,“早和你说了是眼睛,就是不信。”
钱云飞双目已眇,恨声道,“要杀便杀,啰嗦什么?”
他一双手仍旧呈赤色,岫昭眯了眼,冷道,“和尚是你什么人?”
钱云飞不答。
岫昭叹了口气,从身上摸出两锭银子,一左一右朝人扔了过去。钱云飞眼盲却能听声,前后抄了那银元宝,手上一搓便变了形状。他扔掉手中的纹银,却不知岫昭已悄无声息地到了跟前,红郢缓缓递出,没发出一点声响。
“小心!”谨瑶与林宣缠斗间也瞥见了两人间形势,他口中一喊,钱云飞顿时警觉,撤回双臂护在胸前。岫昭原本这一剑极轻极缓,仿佛猫蹲老鼠般地耐心,此时变故一生,口中冷哼一声,改刺为削,划向钱云飞的手腕。他动了杀心,近距离施为,又准又狠,钱云飞只觉得手腕剧痛,之后便没了其他感觉。三丈外“啪”地落下一物,这杀了数百人的壮汉第一次有了恐惧的心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哀嚎。
那断腕喷出的血溅到岫昭脸上,岫昭也没避,口中依旧道,“和尚是你什么人?”
“哈,哈,哈哈。”钱云飞笑得极怪异,他知活不过今日,手上伤口也没去捂,任其喷着血。“他是我……是……”
岫昭眉一抬,走近一步,“你们是来追本王的,还是来追阗悯的?”他心中已然有些震怒,见钱云飞竟是不要命,握了红郢又是一挥斩下。
第58章
钱云飞失血过多,另一只腕也被他断掉,瞬间跪倒在地,“是……”
岫昭看他模样,突然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上前了一步,“是谁?”
“王爷!”林宣格开谨瑶的磁扭,冲岫昭一声疾呼,钱云飞已是个将死之人,又怎么会将秘密托出。岫昭靠得太近,若有什么变故,他亦来不及出手。
岫昭似是完全没听到他的声音,在钱云飞面前蹲了下来,他看着那双断腕,颇为惋惜地道,“你与本王说了,说不定本王还能救你。”
钱云飞喉咙中咔地一声响,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他双眼死死盯着岫昭,鼓得像一条充了气的鱼。
岫昭隔空一抓,先前落在地上的那貂裘披风被他抓在手里。林宣那方一惊,他这隔空取物的功夫轻易不显,从未在人前用过,面对这么一个活死人,却施展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钱云飞口中喷出一蓬血柱,恍如十几枚利刃,冲岫昭当头罩去,岫昭手中披风一卷,将那血剑尽数挡下,披风落下,却是多了几个血窟窿。
岫昭脸色微变,想起十二年前的一场厮杀,突地将红郢一立,挡在了咽喉处,一枚极细的追魂钉,叮地撞在了剑身上,再寻已了无踪迹。
岫昭将披风一扔,提剑就往钱云飞胸口刺,瞬间又拔了出来,来回刺了十几次。
林宣那头看得惊怖,不知岫昭是受了什么刺激,对一个死人这般发狠。钱云飞的瞳孔逐渐大了,颓然倒了下去。这第三样绝学,以命换命的招式,未能奏效,他永远也不知为什么。
岫昭寒着脸看着钱云飞的那具残躯,仿佛在看一个恶鬼,许久才扬起头呼出一口气,“铃音,你救了本王两次了。”
林宣见岫昭没事,心中宽慰,主子已成长至此,早不是当初那个孩童了,他此刻心态,竟有些奇异地感动,虽没有龚昶那般地崇敬,却也是叹服甘愿。
此时谨瑶已是毫无战意,林宣跟他玩儿了上百招,他却没碰到人的手指头。林宣手中的铜算盘,也没脱过手。他心惊林宣到底是隐藏了多少,原本以为他就跟那日在院里遇到时一般,但此时非彼时,他手中的那铜算盘的横梁,甚至都由铁换成了铜。
林宣冲他一笑,一瞬间他误以为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好人。而他的主子,刚才捅死了他的同伴,正满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谨瑶此刻觉着受了他们的双重折磨,仿佛一只无形的手锁住了他的喉咙,一点一点地把他拖向深渊。 他想着阿娘的仇还未报,又想着大不了就是一死,突然有了一种超然于生命之上的淡然,四肢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生与死都不再重要。
钱云飞都不是对手,何况是他?死不就是感觉不到痛苦,像钱云飞那么死才比较麻烦吧。他忽然想通了,双目了无生气地看着林宣。
“王爷要怎么处置他?”林宣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跟个傀儡似的没了生气,眉头一皱,是放弃抵抗了?
“十二年前,杀死铃音的那个刺客,他的喉咙碎了么?”岫昭却想的是别的事,那时他年岁小,记忆也不大清晰。
林宣一惊,明白了他的意思,“刚才那人……?!”
“是,一模一样的手法。那枚追魂钉,藏在喉咙里。”岫昭看向谨瑶,“或许这位小友知道一些细节?我们也算是老熟人了。”
“别白费气力了,钱云飞与和尚的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如今他已经死了,剩下的,你们去问和尚吧。”谨瑶一捏手中磁钮,岫昭却没有和他动手的意思。
林宣会意,对谨瑶道,“你一行人,除了和尚,已尽数剿灭。若你此时弃暗投明,非但无人追究你,甚至你还可以假死在这儿,逃过他们的眼睛。你只需要说,他们还有多少人,目的为何,我就放你离去。”
“呵,你要我说?我说了阿娘能活过来?你以为我是怕死么?”他目光飘到林宣身后,奇怪地看了看岫昭,岫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他也是个死人。
这小半时辰过去,天已有些微亮,雾散了不少,视野也变得清晰。谨瑶嘴角忽而涌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看得林宣诧异至极,林宣顺他目光望去,道路尽头尘土飞扬,七八匹马朝这边奔了过来,马背上的人作江湖打扮,未见行李包袱,他心中一紧,脱口道,“王爷,走!”
龚昶见着初升的太阳,手心手背全是汗。夜里她便将马车的衡轭全卸了,给两匹马套上简单的鞍辔,与舒桐阗悯一路奔走,追赶那一行江湖人。她衣衫沾露,发间全是细密水珠。
舒桐见着少女眼睫忽闪,半透着水雾,颇有些感慨,本是最好的年华,却有沉重的包袱。阗悯在他身后,见着他又走了神,皱眉小声道,“你再看一会儿,咱俩都得从马上滚下去,给我认真看路。”
舒桐回过神,抓了马缰,胯下一紧,当真仔细看起路来。
“龚掌柜,让舒桐过去坐坐,马快不行了。”阗悯侧过脸,手掌夺过舒桐手中缰绳,一勒马缰,那马儿顿足停了。
舒桐正待说什么,龚昶点头道,“舒统领,你过来。”
阗悯淡淡地扫了舒桐一眼,一拍人肩,“去吧。”
两匹马三个人,只得这样轮换着赶路,饶是这样,也怕马儿随时倒下。三人心知要赶上前人也是危险重重,可有那危险总比赶不上的好。现在情况看来,双方倒是越来越远。
龚昶心中着急,阗悯又何尝不是?原本照龚昶的说法,那波刺客已与叶凌交手一次,当是折损得七七八八。可适才他们遇到的,又是一波新面孔。龚昶这么急着赶路,就是暗示着岫昭手底的人并不够,即使有林宣,有几十随行的护卫,依旧不够。舒桐看着龚昶,阗悯却是想着岫昭。他忽而扫了一眼舒桐背上的银弓,熹微晨光下只觉着冷辉灿然,绚烂灼目,不啻月华日冕。那弓沉重,龚昶曾一度阻止他携带,他却坚持了下来。若不是舒桐懂他,倒真说不服龚昶。
你真要拉它?……舒桐的一句话给了他无形的压力。
那是他的信仰,是阗风留给他的礼物。阗悯用过的武器都是阗风亲手制作,唯独这张弓,阗风请了最好的匠人,弓身上第一次有了阗家家徽。阗悯知道,那是阗风对他的认同。从小到大,他不止一次反抗阗风,军营里唯独敢跟阗风吵闹的也就他一个,每每被打军棍,皮开肉绽,可谁又舍得真打死了这阗家的独苗。阗悯越是长大,越对阗风尊敬服从,一身傲骨的年轻人,驯化成了军中骁勇铁血的先行者。
阗悯抿着唇,指甲嵌入了手掌,唯有疼痛让他的头脑清醒着,他要救岫昭,少年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愿望,与求胜的心情一般迫切,连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舒桐回头望了一眼马背上的少年,那双眼又复现了夕日战场上的光焰。他明白,阗悯这一去,就没再准备退,岫昭若是有事,先死的一定是阗悯。龚昶听得舒桐长长地叹了口气,皱着眉道,“舒统领可是怕有意外?”
“没有意外,若真的有,也是他们的意外。”舒桐目光飘到前方,“这个时候,只有相信王爷,相信你。”
“谢谢。”龚昶突然对这个不起眼的将军有了新的认识,能在王府立足的,都不会是普通人。“小王爷那边一人没问题?”
“没问题,他命硬得很,等会儿要劳你多照顾。”
“…………”龚昶忽而觉着舒桐也没看上去那么温柔体贴,嘴唇微翘,面上浮了一抹笑。
三人赶路到了辰时,雾已散了大半,舒桐远远地便望见了前面的山,“为何这还有座山?”
阗悯此刻也看到了那座山,听得龚昶道,“延兹山,方圆七百里,深沟险壑,崎岖难行,过此山尚需四五个时辰。”
舒桐点了点头,“此去不远,王爷他们会不会在前面?”
“非但在前面……”阗悯突地一打马,疾驰向前奔去,舒桐一惊,忙打马追了上去。
“阗悯?!”
“若是如龚掌柜所说,他一定在前面等我。……现在等到的却不是我。”阗悯的声音夹在风里,听着已然有些颤抖。
舒桐回过神,也惊道,“不错,我怎么忘了这。”常年行军默化,舒桐瞬间明白了阗悯所想,若是山路险峻,岫昭又怎会先行过了?定然设伏。喝着马赶上阗悯,“你别急,山上易守难攻,说不定……”
“他又没实战过,怎懂这些?!”
阗悯口里吐出的话却让龚昶一愣,岫昭竟是被这少年轻视了。‘’
“龚掌柜,你先去。”舒桐凑在龚昶耳边迅速说了一句,便手底一撑,落去了阗悯马背。龚昶见阗悯那边慢了,明白了舒桐的意思,打马行在了前头。
“舒桐!?”阗悯一斥,竟又仿似回到从前,那个说一不二的少年将军。
“你我功夫比不上龚掌柜,安分点。”舒桐对他早就习惯,什么样的没见过,别说一声呵斥,来十句也能镇定如常。
“…………”阗悯原本焦躁,却突然冷静下来,点头道,“是我急躁了。”
舒桐见他面色沉静,此刻严肃自持,安稳得不像是个少年人,倒越发像阗风了。
第59章
两人说话间,龚昶已不见人影,舒桐一抽马臀,“走快些。”
阗悯抬了抬眉,“你下去就快了。”
舒桐也不怕马腿跑折,不要命地抽,“到地儿了我会感谢它的,过延兹山也不需要用它了。”
阗悯虽有些抵触,不过舒桐说的亦是实话,少年沉默着没接话,忽见前方一抹白影,电掣般冲到跟前,阗悯一喜,“雪枂!?”
见着自己战马,阗悯喜忧参半,雪枂生的神俊彪壮,实在太过打眼,先前一直跟着岫昭,不曾与他同行。现下马竟撒蹄狂奔,定是前方出事了 。阗悯驾着马当道一拦,雪枂受惊一阵嘶鸣,抬了前蹄就要撞上,阗悯飞扑上马背,环了马颈一拍,“是我别慌。”
雪枂识主,当即跺着前蹄安静下来,阗悯弯腰抚了数下,轻声道,“回去。”他一紧马缰,手按在马颈上拍了几下,雪枂一抬腿,四蹄踏风,舒桐瞬间被抛在了后面。
“…………”舒桐胯下马儿一轻,也奔得比适才快上许多,两人走得极快,转眼便赶上前面龚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