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余烬似乎有些明白了。
无法返航的旅途……精神混乱……它们息息相关。
他们跟着决策员来到驾驶室旁边的观察室。
驾驶室内并没有星图、船舵或者其他通俗意义上的方向盘，而是像个古典乐队表演现场一样。一层层、一圈圈的宇航员拿着仪器，围绕着中心点。中间那位宇航员最下方拿着类似指挥棒的仪器，宛若疯狂的指挥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它们在施展自己的精神力，以自身为锚点，找到在无边宇宙中确切的方向。
席余烬耳边的音乐增大了。
“如您所见，本次一百三十四位宇航员正在全力行驶。根据计算，在进入虫洞期间有小概率产生精神混乱。我们找您来，也是为了万无一失。”
席余烬了解了“知识抢救”的要求，表示自己会尽全力保障航行安全的。
“我和本次航行的宇航员与乘客，都对慷慨的蓝星献上无尽的敬意！”决策员激动道，“十分感谢您的付出。”
席余烬看着驾驶室内的宇航员们，和决策员打了个招呼，来到基地最上层。
从这里看向外太空，那些乘客与货物就像行星的累赘，颜色淡到几乎看不到。
“伽诺，你有看过这种景象吗？”席余烬只能和他的同行友人分享他的心情，“我其实是第一次高速旅行。”
“我们虫族经常看见。厄斯王甲的一大用途就是抵抗高速时空产生的压力。”伽诺实话实说。忽然他理解了自己的行为叫做不解风情，于是他试图为眼前的风景赋予别的意义。
“但是和余烬诺……是第一次看。”伽诺踌躇地说道。
席余烬也不知为何有些开心，微微歪头。厚重的宇航服头盔使他们看起来正在脑袋碰脑袋，场面有些滑稽。
过了一会，领航巨轮的警报响起。
“准备进入虫洞！波长解析成功！该通道为已知虫族苏尔雅976号制造，稳定率78%，偏航率0.23%，处于安全范围！领航巨轮已经被虫洞的引力捕获，预备下沉！”
“尊敬的乘客，你们好，这里是领航巨轮的宇航员，现在巨轮即将下沉，请不要停留在舱外！再提示一遍，请不要停留在舱！”
乘客区内，来不及回自己船舱的生物们都就近进入船舱躲避。这时就算再尖酸刻薄的生物都会让外面的乘客进来。宇宙生物们在长久的旅行中，早就培养出完善的旅游道德体系。
“抵达虫洞苏尔雅边缘！锚点已计算成功，虫洞中心方位解析完毕！”
“检测到虫洞风暴！宇航员——扬帆——”
光电逐渐盛大，将行星巨轮照得如白昼一般，而席余烬忽然感知到时间变慢了，又或者是他思考的速度变快了。原本单向流逝的时间好像变成了漩涡，他身处漩涡中心，分不清时间的尽头。四周都在向他这边坍缩，所有的噪音归位一线，一切逐渐变得死寂，宛若宇宙刚刚诞生时。
直到一个低沉的轰响从宇航室里升起，仿佛往管道里灌入空气，整个行星巨轮都在地动山摇！无头绪的时间终于有了指向性，过往的时刻抛在身后，往前就是未来。
席余烬这才分辨出那轰响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声波，而是精神力的共鸣。宇航员们强悍的精神力绕成钻头引擎，将巨轮拖到虫洞的最中心。
如果将宇宙星图比做一张白纸，正常尺度下，两个星系应处在纸张的最远两端。而如果把纸张折叠起来，那么当两个纸面足够近的时候，纸面中心会产生一个强作用力将纸面联通，使得两点可以快捷互通。这是最原始的虫洞。
虫洞科技只有虫族完全掌握。对于领航巨轮而言，它们只能走最为安全、最快捷的那条路径——虫洞中心——才不至于被无序的时间湮灭。这里的速度远超想象，拥挤而随机，宇航员们正争分夺秒地创造出一个连续的航线，拖动巨轮稳固前行。
席余烬则出神地看着外面的宇宙。
在高速航行下，宇宙变得扭曲而斑斓，如一场地球的后现代化艺术展览。如此豪奢的展览给予他最原始的冲击力。席余烬整个人忍不住站起，像风中的纸片摇摇欲坠，战栗席卷全身。
“我怎么意识不到这点，原来我一直在……”
他露出身处梦中的恍惚神情，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星际穿越。”
第55章 偏航
就在席余烬感慨之际，领航巨轮的情况越来越糟。
监测宇航员体表特征室内，无数的仪表变动着数据，如同夜空繁星闪烁。监测员冒出冷汗，立刻报备给决策员：“意外发生率提升了，我们已经前进过的路线不再连续，有明显的断裂征兆。偏航概率正在急速飙升……”
决策员说：“还有多久去到虫洞中心？至少把船拖到那里！还待在虫洞边缘可是会被直接分裂的！”
话音刚落，基地的电灯开始闪烁。正在拖动巨轮的宇航员忽然体力不支倒地。
监测员大喊：“左翼基地出现急性精神混乱！请求知识急救！”
决策员沉着道：“按照规定行事，已经请求其他文明的支援。”
基地内弥漫着焦灼的气息。席余烬按照工作人员的指引来到驾驶室。伽诺在门外守着。这里的精神共鸣震耳欲聋，而席余烬没有感到半点不适。他来到一位已经晕倒的宇航员面前，正准备实施精神力链接。
忽然，周围的宇航员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成一片。
在基地的工作人员频道内，监测员几乎要疯掉了。它颤抖着声音说道：“出现最糟糕的情况了，大面积的急性精神混乱，巨轮的动力不足，我们都会迷失在虫洞里的。”
决策员：“把所有轮值的外交官都叫上！有多少位宇航员混乱了？”
监测员：“右翼12位，左翼……67位。”
决策员张口欲言，却苦涩得发不出声音。
行星基地上，数位来自不同文明的轮值外交官履行它们的义务。它们离右翼最近，所以优先去了右翼实施知识急救。
“我从未遭遇过如此可怕的偏航事故。”一位外交人员不安道，“这么多混乱的宇航员，我们的人手远远不够。”
“这里就有12位。左翼有谁在？那边可更糟糕！”来自青族的外交人员更是发出着急的压缩信号。
另一位穿着巨型宇航服的外交生物说道：“据说是蓝星的余烬……”
左翼基地的驾驶舱内。
席余烬看着倒成一片的宇航员，因为拿不定主意这现象是不是正常的，所以干脆装作很淡定的样子。他也知道时间紧迫，直接启动了四颗小行星。
急性精神混乱，指生物的精神混乱瞬间加重，以致于忘记一些抽象概念。例如无穷大、勇敢之心、两者相比其一更加重要。由于生物的知识体系与抽象概念息息相关，缺少一块砖，整座金字塔都会坍塌，可能直接使生物变成傻子。
而让生物及时学会这些抽象概念的行为，叫做“知识急救”。简单来说，就是用精神力直接给对方的灵魂讲故事。
知识急救中，有一类故事最为高效，那就是儿童寓言。生物们小时候都在这些简单的故事初步摸索到世界的真相，例如撒谎的生物会长出多个鼻子、吃苦耐劳的生物会有好结果。
席余烬的精神力在此刻非常乖顺，顺利与晕倒的宇航员链接。他好像看到了对方学习过的知识库，密密麻麻都是看不懂的文字，而知识库的某个角落一片空白，那就是需要他急救的地方。
得益于席余烬非常爱精分马甲，他临场编故事的能力远超常人。且他也惯用了小行星码字机，所以链接精神力的效率非常高。
他同时对链接到的宇航员们讲述众多概念的寓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舱室里回荡，似乎有许多个自己在附和。
“一位小朋友决定将蛋糕分享给好朋友们。小朋友将蓝莓蛋糕分成两半，忽然想到吃蛋糕时认识到新朋友，新朋友没得吃怎么办？于是小朋友将剩下的蛋糕再切了一半，这下每位朋友都有四分之一的蛋糕。小朋友不知道会认识到多少新朋友，于是将四分之一的蛋糕再切一半，每人可以获得八分之一的蛋糕。如此切了三次后，每人只有1/64的蛋糕，只剩下指甲盖大小了。难道就无法再切割了吗？可万一还有新的朋友呢？
于是小朋友拿了更小更锋利的刀，成功将剩下的蛋糕继续分成两半……如此一半又一半，无论怎么分，剩下的蛋糕哪怕小到只有指甲月牙了，都能继续分两半，无法分尽的蛋糕屑，就叫做无穷小。
而无穷小的对立面，就是无穷大。”
尽管在席余烬看来，他花了一点时间来讲故事，但在外界看来，席余烬只是在宇航员面前停顿一会儿，就走到下一位面前。他身边的四个小行星同样持续输送童话，苏醒的征兆以席余烬为圆心慢慢扩散开来。
仅是几秒后，宇航员恢复神智，神色还有些迷茫。它像是刚刚睡醒，而梦里，听到了柔和又梦幻的故事。在场唯一行走的人类十分从容，让生物忍不住安心。它看见来自蓝星的人类沿着阶梯一步步走向最中心的驾驶台，令灵魂舒缓的精神力扫过不幸的宇航员，一点点捞起沉沦的生物们。
当余烬走到最中心，上方的温和的白光打下来，如恒星照耀，万物复苏。
席余烬在最中间的宇航员停了久一点，因为这个故事比较棘手。
几分钟后，他回望苏醒的宇航员们，深感自己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没有露出任何马脚。而宇航员们不断站起，动作仍有些踉跄，它们都愣愣地看着他，一时竟然没有生物发出声音。被这种如有实质的目光盯着，虽然知道面罩挡着看不见，席余烬还是露出了礼貌的笑容。
又过了一会儿，驾驶室的大门打开。几位穿着宇航服的外交官冲进来：“我们前来进行支援——”
剩下的话语被掐灭在喉咙中。
来自其他文明的外交官看着满室行动自如的宇航员，第一时间怀疑自己走错路了。可这里确实是左翼没错。它们的目光渐渐扫过全场，放在最中心的席余烬身上，某种真相在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
“难道……”
“这不可能！”
“可是再不可能，现在我们都亲眼所见，它确实发生了，如同1+1确实等于2一样——”
众前来支援的生物们语言混乱地交流着。席余烬听不太懂，但生物们则很清楚它们震惊的点，交流通畅。后方决策员急忙忙赶来，先是疑惑怎么支援者都不动，然后再看到已经整备好了的驾驶室，一时惊得忘记了语言。
联络器里，监测员不可置信的声音响起：
“确认无误！左翼驾驶舱67位宇航员解除了危险状态！都是蓝星余烬一个人做到的！”
驾驶室内众生物才像点了播放键一样哗然。席余烬还处于懵圈的状态，周围生物的激动喊声就像浪花一样将他高高捧起。
“太强悍了！这就是蓝星的实力吗？”
“我在昏迷时确实听见了很温柔的声音，原来那是余烬先生……”
“蓝星！蓝星！”
全场都在为席余烬的创举而欢呼。
席余烬紧急思索，他判断他讲故事的能力或许不算特别出众，就算他确实非常会写心灵鸡汤，小故事也不可能讲得一波三折。那么会影响到速度的，就是精神力……回忆刚才的急救过程，他一点点明悟，精神力可以直接对话灵魂，那当然也能直接摧毁灵魂。原来精神力是这样使用的，所以能力卓绝的小说家才被称为行走的武器……
那以后应该有保命的本钱了？
席余烬乐观地想。
现在他还要应付其他生物的热情询问。那些生物在他身边围得水泄不通，喊声此起彼伏。席余烬心想要不是有个宇航服，他估计又被这些外星人淹没。
“余烬先生！您讲述故事的语气好温柔，我好像回到了初生的水里，在波浪里轻轻摇晃……”一位宇航员深情表白，“请问您的故事有名字吗？”
席余烬依旧礼貌一笑，说道；“没有名字，但可以看作一个合集，叫做……《宇宙的一千零一夜》？”
周围的宇航员都希望他把今天的故事整理成册。
而最中心，也是昏迷最严重的宇航员扑过来，被其他宇航员挡住了，它激动地问：“我从未听过如此符合我口味的故事！全世界都是黑暗的！全世界都对不起我！而我却要拯救全世界！就是这种感觉！您是怎么做到！”
席余烬认出这位宇航员，感到一阵头疼。因为中心的宇航员缺少的概念叫做，中二。在地球，是一种常见于中学二年级学生的以自我为主角的思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