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想把自己的飞船改造得更高级呢？席余烬想到自己的电子币账户余额，忍不住心动，于是看向伽诺。
伽诺了然：“请让我检索维修厂商的种族。”
潮平号的更新换代最好在地面进行。席余烬确认了维修厂商的基地绝对不含智械族，才让潮平号穿过大气层滑向地面。
他们来到一个类似悉尼音乐厅的建筑，一些独眼生物正在热火朝天地改造飞船。
席余烬在菜单上预定了“船体维修”、“外壁翻新”、“引擎更新”、“附加硬件推荐安装”等服务。独眼种族保证它们能分毫不动船内物品就装修好飞船。保密，是维修工的一大职业道德。
席余烬放心了，坐在建筑边缘，和伽诺一起看智械星球上虚假的景色。
忽然，远处一个生物快速跑来。
它的上半身像人类女性，有着飘飘长发，下半身却像蜘蛛，八条毛茸茸的粗足快速攀爬过险峻的地势。
它手上拎着饭盒，在建筑外停下，等到一位独眼维修工，递过饭盒，神情羞涩地聊天，神情自然仿佛真的是个情窦初开的生物。可席余烬已经知道如何辨别智械终端，知道那就是个机械生命。
席余烬的眼神在维修工和终端之间乱瞄，最终问隔壁出来透气的维修工：
“你们为什么能这么自然地和终端聊天？”
维修工说：“终端？它有名字，泰雅，它是一个确切存在的生命，先生。”
第70章 走错路
席余烬一直谨慎行事，非必要绝不当杠精，于是没有问下去。他和伽诺都做了一些伪装，维修工并不知道他们就是蓝星人。它叼着一颗钉子，转而和席余烬聊起飞船的改装方案。
远处的泰雅和维修工聊完天，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它向维修基地的方向走来，许多维修工熟络地朝它打招呼。它乐呵呵地从背包上拿出一个大饭桶，再翻出餐具，勺了份食香味俱全的外星大餐，和维修工们交易。原来它是位流动快餐商贩。
和维修工打完交道后，泰雅看向余烬和伽诺的方向，眼神一喜，八条腿快速蹦哒到他们面前。席余烬下意识握紧了伽诺的手，表面上仍然装作很淡定的样子。
泰雅热情说道：“请问你们需要快餐吗，泰泰岸特制出品丝绒大餐一套！符合大多数种族的味蕾，买了不吃亏买了不上当！”
“他们是我们的贵客，泰雅。”旁边的维修工说道，“麻烦来两份吧，我请客。尊敬的客人们，在别的地方可吃不到这种美食。”
席余烬双手僵硬地接过丝绒大餐，那看起来就像是凝实的棉花糖，飘着清甜的米饭香气。
他心想，在别的地方当然吃不到丝绒大餐，因为智械族早把它们灭绝了……
他勺了一坨尝了尝，甜滋滋的。席余烬爱好甜食，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泰雅疑惑道：“客人，是我们泰泰岸种族的大餐不符合您的口味吗？我还认识好几个快餐商贩……”
席余烬脑子里想的都是那天智械族动用全部终端和他说话的模样，看着眼前惟妙惟肖的泰雅，这种对比越发割裂。他放下餐具，诚恳道：“泰泰岸美食十分可口，一想到无法在宇宙其他地方品尝，我就有些难受，我会一直航行，而你们却永远停泊在深空监狱。”
“您真是个善良的生物。”泰雅感动道，“但请不要为我们难过，我们是自愿加入智械族的。我们只是过早到达了静止的状态，但我们活着，活在你们心中。”
席余烬用开玩笑的口吻道：“为什么这么多生物自愿加入智械族呢？”
“因为宇宙存在优胜劣汰。”泰雅回答，“活下来的文明，是符合进化规则的优等文明，那些走错路的文明该怎么呢？我们的种族叫做泰泰岸，泰泰是‘轻的、虚假的’的意思。因为我们种族生活在岩浆上，只能靠着吐丝结成虚假的岸……”
……
这颗星球的地表每时每分都在裂开，黑烟遮蔽了整个天空，漆黑海洋与赤红岩浆已经没了界限。大约再过一万年，这颗星球的地壳才会逐渐稳定，岩浆岩上铺上青苔，天空变成澄净的宝蓝色，新的物种在这里繁衍壮大。
可命运如此奇妙，竟然有一个生命，在一大块冷却的岩浆岩上诞生了。
生命发展出种群，种群繁衍出文明。泰雅的种族挥动着八条腿，吐出白白的丝，当做它们栖息的岛，在高温的海洋上漂流，活得快活又自在。
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它们发展出许多不符合科学的科学，甚至开始思考它们短短的一生为何而来，世界的终极命运又是什么？
“我已逐渐理解一切。”
大贤者说道。
“滚烫的海洋不会永远滚烫，它们迟早凝固成岩石。那失去的热量又去哪里了，当然是散发到空气里。温度，总是从高的地方，去到低的地方，而且该过程无法逆转。海洋、土地、空气、我们，最终会变成一个恒温的整体。
“宇宙的最终模样，是无序的静止。”
热学定律的发现使这个种族无比兴奋，它们一代接一代地研究脚底下的岩浆，认为岩浆迟早变成泥土。它们将拥有广阔的天地。
可一个冰冷的事实打破了它们的幻想——岩浆没有冷却，反而越来越活跃，即将迎来一个活跃的喷发期。它们的科学是错误的科学。
此时，一道机械声音如同神谕从天而降。
“检测到文明……建立链接中……你们好，我是智械族捌肆，我在距离你们八百光年外的位置，即将融合你们的文明。无需做准备，这只是一封邀请函。”
智械族平等地融合一切文明，无论优劣。
泰泰岸的生物一阵惊慌，大贤者说：“尊敬的滚烫生命啊，请告诉我们，我们研究的定律到底哪里错了呢？”
智械族说：“根据估算，宇宙终将静止。但你们或许错估了整个宇宙时空的大小，以至于把小小一段时间内找到的规律当做真理。”
“我们……没有看过宇宙的模样。”大贤者失落喊道，“如果你们来自更滚烫的地方，请告诉我们如何对抗这高温吧！”
智械族没有回答。
这个种族又花了许多时间来研究如何对抗岩浆喷发期，但统统失败了。它们的科学在整个大自然面前不堪一击。
文明的发展一旦走错路，就将迎来灭亡。这种事在历史发展上常有，例如冰川世纪造成物种大灭绝，彗星撞地球结束了恐龙纪元。而唯有真正走入死胡同的文明才能体会到无能为力的心碎。
尤其泰泰岸的生态太脆弱，已经没有给它们试错的机会了。
在死亡即将淹没文明之际，再多的公式、技术、数字，已经毫无意义。但难道要它们承认，它们百余年的文明毫无价值吗？只是为了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宇宙中被淘汰掉吗？它们只配成为尘埃吗？
于生命的最后时刻，它们选择以另一种形式抗争——记录自己的一切！
种族的最后一位个体留下遗书：
“千百光年外有一个智械族正在缓慢移动，我们期待它们的到来。等千百年过后，等我们这些宇宙的错误、冗余与智械族融合时，等它们以代码的形式重演我们的所思所行时，我们的灵魂便以另一个形式复苏了……”
三百年后，智械族的机体来到这颗星球上。
它闪着红光，无视翻涌的岩浆，平等地采集这里的文明，大量复杂的信息上传至它的机体网络。经过时间的摧残，它能采集到的文明只剩碎片，可没关系，母盒都会接纳。
它的运行期间融合过许多文明，有的文明用武器轰向它，带着悲鸣永眠成数据；有的文明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一转眼就到了另一个领域；还有更多文明如泰泰岸一样，坚定地相信未来会迎来复苏的一天。
老旧的、错误的、冗余的信息占满了母盒的内存。
漫长的三秒后，某个概念冲出樊笼，刻入了它的底层逻辑，并迅速复制到所有子体中，扩散到母盒里珍藏的所有文明。唯心的思想在此刻焕发出长久的弧光。
——我思，故我在。
……
“那场大浩劫，对我来说好像就在昨天。”泰雅轻声说，“时间如同白纸般铺在星球上，我们与比我们更古老，比我们更未来的种族同时面对面交谈，这难道不是一种奇迹吗？”
席余烬看着它，很难分清和他说话的是泰雅，还是智械族机体捌肆的一个程序。
但席余烬向来看得开，不然早就因为种种遭遇终日郁结，过会儿就不再纠结。在这个宇宙不必争个错对，能更全面地了解智械族，知道为什么智械族崇尚唯心主义，这趟地面旅途已经很值了。他再要两份丝绒大餐，一份给伽诺，这回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他想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忽然支支吾吾地问：“请问……这个丝绒……是怎么产出的……”
“在以前是我们自产的。”泰雅诚实回答，“但现在是拿阿贝螺的卵烹制的。”
它拿出阿贝螺的动态图片，一个狰狞的大舌头从壳里探出来狂甩屏幕，舌上的颗粒小球清晰可见。
席余烬默默放下丝绒盒饭，他好像又吃了很奇怪的食材……
……
潮平号焕然一新，外机摒弃了原本的笨重设计，增设了三个平衡浮标和一个加速引擎，机身线条更加流畅时尚。舱外使用了硬化涂料，韧性更强。内部都涂上了防腐防锈装置，许多小破损都被修复好了，增加了许多视窗，可以无死角欣赏宇宙美景。驾驶舱的驾驶仪器、星图装置也都更新到最新款，还能听音乐。
席余烬兴致高涨，所有郁闷一扫而空，在潮平号内四处飘游，一不小心把小锈族吸引到半空。小锈族被席余烬的自转绕得晕乎乎的，被救下来后直接在地板上瘫成一个饼，被伽诺捏住刺，放回水箱里休息。
伽诺看着宽敞的舱室，忽然生出潮平号比虫族星系舒适太多的想法。他快步向席余烬走去，好像有些迫不及待。
“伽诺，我想到了！”席余烬从沙发上猛然坐起，神色正经道，“智械族的精神混乱，一定很严重。”
他回想起泰雅的话，从细枝末节中推断出智械族的现状。
“泰雅说，智械族的终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区别……而精神混乱的特征之一是，丧失对时间的知觉。智械族融合的文明越多，就像毒素会累积在食物链终端一样，智械族可能是这个宇宙精神混乱最严重的种族。”
他顺势提出另一个证据：
“长生文学是关于死亡的文学，论坛里说智械族偏爱它们，说不定真的是这样。长生文学里一遍遍讲述死亡，能让智械族理解生命的终点是死亡……”
伽诺：“余烬诺想到要写什么了吗？”
席余烬说：“死亡……长生……我也要写一个长生生物的一生。他经历了许多死亡。这些死亡最好能触动智械族……一劳永逸地解决其他文明对蓝星的虎视眈眈。可我没经历过那么长的生命，怎么才能写得好呢？”
窗外的宇宙星河正流转着，微弱的光线落在席余烬身上。他沉思片刻，决定把文章的开端定在夏朝，这样主人公活五千年的历史背景都不用自己编了。
为了让外星读者有代入感，主人公可以是人形的外星人。
一个长生种外星人，经过了时空乱流，在某颗毫无科技水平的荒星上苏醒，被一群奴隶簇拥着，去拜见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大王。
它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是人类，还庆幸过自己的寿命漫长，人类的一生却太过短暂。但它在各种短暂一生的裹挟之中，见证了一个又一个朝代兴衰，英雄成黄土，黄土上建着老百姓的新居……
席余烬文思泉涌，埋头写作。
……
长生文学交流日。
蓝星文明罕见地先发出交流贴，发帖人是外星读者不太认识的小说家，名为穹天。但外星生物对蓝星文明十分热情，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点了进去。
帖子开头只有短短一句话，似乎是个预告：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小说名为，《吹又生》。
外星读者有些懵了，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个预告是解密游戏吗？像加密通话。我明明会读大部分蓝星文字，但这个每个字我都懂，凑在一起我就不知道了。”
“我查了查字典，按照字面解释，是野草一年枯萎一次，就算有火烧了它们，春风吹来的时候，野草就会再次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