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色泽浅淡的眸子里没有别的情绪,毫无波澜地望着他。
他一时难以分辨谢拾檀是认出他了,还是没认出来,艰涩地开口:“弟子愚钝,恐会让仙尊失望……”
围观群众更傻了。
多少人想拜入妄生仙尊门下而无门,别说是一个炼气期小弟子,就算是炼虚、合体期的大能,也希望能得到仙尊的指点,说不定便能得到机缘,顿悟突破。
而这个小弟子居然隐隐拒绝了!
天哪,他拒绝了妄生仙尊!
谢拾檀八风不动,眉目平静:“我看你非朽木,况且,就算是朽木,我也能让你成良才。”
溪兰烬:“……”
谢拾檀是不是被之前的魔气侵入,干扰到神智了?
这么上赶着当人师尊?
谢仙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溪兰烬方才拒绝还可以用惶恐不敢受来解释,再拒绝就解释不清了,会让其他人生疑。
毕竟谁会放着天底下独一份的大好事不接着?一拒再拒,必有问题。
溪兰烬心里郁闷又委屈。
拜师讲究自愿,小谢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沉默了一瞬之后,溪兰烬老实地低下头,朝着谢拾檀行了一礼:“多谢仙尊赏识。”
江浸月看热闹不嫌事大,伸着脖子笑:“哎,不懂事,还叫什么仙尊,叫师尊呐。”
“……”溪兰烬忍住一鞋底抽到他脸上的冲动,改了口,“见过师尊。”
谢拾檀的眉尖稍微扬了扬,似乎心情颇为愉悦,递过来的手中多了个东西,语气倒是依旧淡淡的:“为师赠你的见面礼。”
是个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黑环,缀着两个小铃铛,乍一看似乎平淡无奇,可再仔细看,就会发现从环到铃铛上,都刻满了精细的符文,精致又大气。
溪兰烬没想到还有见面礼这种东西,愣愣的:“这是……?”
江浸月继续笑呵呵地在旁边解释:“这是万渡铃,世上只此一件,戴上之后,寻常邪魔都不敢侵扰,宁心静气,助你修行,若有危险,还能为你挡住致命的一击。”
溪兰烬顿感烫手:“仙……不是,师尊,我、徒弟不……”
谢拾檀简单明了:“收着。”
众目睽睽之下,溪兰烬只好收着了。
看溪兰烬收了,谢拾檀紧绷的肩膀无声松了松,表情依旧看不出波澜:“过来。”
溪兰烬欲言又止了一阵,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谢拾檀身边。
途经白玉星身边时,他瞄了一眼,发现白玉星的表情比他还要懵逼,看起来大脑已经完全放弃了思考的模样。
……见到妄生仙尊本尊之后,小白应该终于反应过来,他在化南秘境里遇到的小谢就是谢拾檀了。
不行,这孩子没心眼,他得找机会和白玉星见一面,再叮嘱他一下,防止他说漏嘴。
妄生仙尊在高台之上突然收了个炼气期弟子为徒,把本就被震到折乐门上下又给震了一遍,接下来的拜师大会,众人都相当麻木,有些恍惚之感。
谢拾檀没兴趣待在这里看别人收徒,起身准备带着溪兰烬离开。
方才药峰魔气冲天,因为谢拾檀突然出现出手,底下的人才不至于恐慌害怕,魔祖是否重新问世尚且不明,江浸月不欲让流言散播出去,还得留下来镇场,非常惋惜地缩回脖子。
没热闹看了。
溪兰烬沐浴在一片羡慕眼热的视线里,内心忐忑地跟在谢拾檀身后,离开了高台,从大殿旁侧绕过去,走上了曲曲折折的山道。
他还是很怀疑谢拾檀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了,否则就因为那三条理由主动收徒,实在奇怪。
可若是谢拾檀没发现,他主动开口自爆的行为又很蠢,无异于自投罗网。
谢拾檀也没必要和他虚与委蛇吧?
溪兰烬咬着指尖纠结了一下。
就算谢拾檀现在没发现,和他相处的时间一多,肯定也会查觉不对劲。
要不,找个机会跑路?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他又不是第一次跑路了。
溪兰烬心里有了主意,决定在找到机会跑路之前,先按兵不动。
他悄么抬眼瞟了眼谢拾檀走在前方的背影,面前的人已经不是少年体态,约摸比他高了小半个头,银白的长发在阳光下十分耀眼。
溪兰烬很喜欢谢拾檀的头发,视线不由顺着那头长发向上,这才注意到先前因为紧张而忽略的东西。
谢拾檀用来束发的发带,是一条白色的绫带。
瞧着……有点眼熟。
上次溪兰烬看到它的时候,这玩意还系在谢拾檀的眼睛上。
……谢仙尊又不穷,见面礼出手就是个绝世法宝,用来束发的发带,怎么可能是他送的才两百下品灵石的杂牌白绫。
白绫都长一个样嘛。
身前的人倏地脚步一顿。
溪兰烬差点撞上去。
只凑近了一些,冷香便扑鼻而来,一些旖旎的回忆瞬间窜上心头……梦里的男人将他囚困在怀中,叼着他后颈厮磨时,近在咫尺的香气便是这样的。
溪兰烬恍惚了一下,随即开始头皮发麻。
乱做梦就算了,谢拾檀就在他面前还想这些,这不是当面亵渎吗!
就算他以前跟谢拾檀真有什么生死大仇,也不能这么羞辱人啊。
溪兰烬赶紧住脑,不敢再多想,露出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师尊?”
谢拾檀平静地看他装模作样。
离开化南秘境被伏击时,解明沉的表现那么明显,溪兰烬就算记忆缺失,也不可能猜不出来自己的身份。
只要溪兰烬待在他身边,不再乱跑,溪兰烬不想承认,他便配合他。
谢拾檀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开口:“折乐门附近出现异常的魔气,我还要在此处多停留一段时日,待查清情况再离开,这些日子,你便过来与我住。”
什么?!
溪兰烬真要不行了,弱气道:“这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谢拾檀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生气,“你住过来,我才方便指导你修行。”
溪兰烬:“……”
我要是住过去,就真跑不掉了。
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理由充分地拒绝?
溪兰烬大脑飞速运转,须臾之间,脱口而出:“实话不瞒您说,弟子这段时间噩梦缠身。”
噩梦?
谢拾檀嘴角略微往下压了压,不太高兴,但还是把话接上了:“若是噩梦缠身,现在就将万渡铃戴上。”
溪兰烬哦了声,把刚刚妥帖收好的万渡铃拿起来观摩了一下,惊喜地发现:“师尊,万渡铃好像戴不上我的手腕,要不您还是收回去吧?”
谢拾檀瞥他一眼:“自然戴不上,这是脚环。”
溪兰烬:“……”
谢谢你,更不想戴了。
溪兰烬若无其事地把万渡铃收回去,把被打岔的话题接回去,诚恳地道出自己不搬过去的理由:“是这样的,我在外院有位同住的室友,名为谢熹,此次并未通过内院选拔,所以您没见到他。只有跟他睡在一起,我才不会做噩梦,但若是一起搬过去,就太打扰您的清净,所以您看……还是不搬了吧?”
溪兰烬只顾着绞尽脑汁地胡说八道,全然没注意到,他每说一句话,谢拾檀眼底的笑意就多一分,完全冲散了先前的不开心。
“嗯,”谢拾檀唇角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当了个体贴的好师尊,“那就不搬。”
哎,这就被说服了?
溪兰烬惊喜不已,喜滋滋地想,仙尊大人还是很好说话的嘛。
第41章
顺利地商量好了住哪儿的问题,溪兰烬心里稳了不少。
只感觉离开折乐门、洗心革面换个新身份的机会仿佛近在咫尺。
眼下最紧张的问题得到解决了,溪兰烬才有心情瞅了瞅谢拾檀带他走的路,假装怯怯地问:“师尊,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
溪兰烬平时没心没肺的时候,说话很惹人生气。
可是听他语气放软,一口一个“师尊”,一口一声“我们”,谢拾檀的心情倏然变得更好。
其实溪兰烬猜得没错,他的幻化术或许可以骗到其他长老,但骗不过谢拾檀。
在谢拾檀眼中,他的脸上只相当于蒙了层薄雾般的轻纱,原本的面貌在轻纱之后显露得明明白白。
谢拾檀垂眸凝睇着那张阳光下格外明艳的脸庞,眼底深处蕴含着溪兰烬看不懂的情绪。
溪兰烬歪了歪脑袋:“师尊?”
宽袖下的指尖不自觉地动了动,谢拾檀遏制不住地想要伸手触碰,又在腕间雪凝珠冰寒的提醒之下死死克制住,手紧紧握着,青筋微露:“嗯,去药峰看看。”
先前药峰上魔气冲破结界喷涌出来,恐怕那几个大着肚子的弟子凶多吉少,谢拾檀只是暂时压制住了魔气,方才江浸月已经暗暗下令,让药峰上的普通弟子尽数撤离了。
只是为了不让众人恐慌,谢拾檀和江浸月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色。
有这两位,尤其是妄生仙尊在,其他知晓一点内情的长老也吃了定心丸,态度如常地配合着拜师大会流程。
溪兰烬也担心着药峰那边的情况,正犯愁要怎么打探消息,闻言赶紧点头。
点完头才发觉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些太紧迫,立刻肃容:“弟子很担心同门。”
听到这话,谢拾檀浅色的眸中看不出是什么意味,忽然伸手抓住溪兰烬的手腕。
“妄生仙尊”和“小谢”不一样,小谢是清瘦的少年,妄生仙尊是成熟的男人,被他抓住手腕时,即使隔着层袖子,溪兰烬也能隐约感受到那只手的温度力度。
他心里没来由地一突,就听头顶冷冷淡淡的声音道:“他们已经不是你的同门了。还没习惯当我的徒弟?”
说话间,溪兰烬眼前一花,再清晰起来时,已经和谢拾檀一起出现在药峰上。
是乾坤挪移之术。
谢拾檀松开手,似乎只是为了带他施术才抓了他。
……确实非常不习惯。
溪兰烬从愣神中抽回来,讷讷地应声:“哦……那我习惯习惯。”
药峰的普通弟子已经都撤走了,只有几名长老在维持结界,眼底带着浓浓的忧虑,见谢拾檀领着溪兰烬来了,大概是得到了江浸月的命令,并未阻拦,只长身一揖。
方才喷薄而出的魔气将整座药峰上盛开的灵花都凋敝了,药田里药峰弟子平时宝贝得不行的灵药草也死得七七八八。
在祥宁村时,梁源肚子里的一个魔婴,对普通修士而言都有些棘手,何况这边是六个人,超级加倍了。
而且和梁源不一样的是,这六人的修为比梁源深厚得多,他们体内的魔婴,想必也比梁源体内的那只厉害多了。
不过再厉害的邪祟,在体内流淌着天狼血脉的谢拾檀面前也只能蜷缩起来。
关着葛郢几人的那片院落已经成了废墟,一片狼藉,溪兰烬跨过断成两截的门槛时,不禁唏嘘:“这魔气当真厉害,此处有结界封锁,都能破坏成这样。”
他就是小声嘀咕,没想到谢拾檀居然搭他的茬,回复道:“不是魔气。”
溪兰烬:“?”
谢拾檀一向乐于解答溪兰烬的疑惑:“是剑气。”
照夜剑一剑横斩过去,斩断了魔气,余下的剑气把药峰上的一大片建筑都给刮没了。
溪兰烬飞快瞄了眼,发现大概是仙尊的剑气格外有灵智,居然只刮到了建筑,没伤到人,多少有些狐疑。
这么精准,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不过他还是立刻改口:“师尊的剑气真厉害!”
谢拾檀面不改色地应下这一声,和溪兰烬一起跨进了先前设下来压制魔气的结界中。
和溪兰烬猜测的差不多,江浸月虽然尽力压制了,但仍有五只魔婴破体而出,被魔婴寄生的五人看起来比梁源还要更惨烈。
看得出魔婴出来的时候,那几人疯狂挣扎过,地上、床上、桌子上,遍布带血的抓痕与血手印,但如今已经不见人影——只剩几张干瘪的人皮,像描摹失败的画,皱巴巴地堆叠在四处。
大概是筑基期修士的血肉比炼气期的补,魔婴将之全吸收了。
而在那张张干瘪的人皮上,几个幼嫩的新生儿正手拉手,嘻嘻哈哈地抻着地上的皮,听到脚步声,含着指尖,一副天真模样地看过来。
说不出的渗人。
葛郢已经吓昏过去了,高挺的肚子一鼓一鼓的,似乎下一秒就要有什么破体而出。
谢拾檀平静地扫了一眼满屋的狼藉,跨过门槛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