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视着裴嘉玉,用平稳的语气解释起了来龙去脉。
他的语气过于沉稳冷静,不像是在自述,倒像是在说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你可能已经记不得了吧,六岁那年,你在馨爱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和你同龄,他是在一个雪天被丢弃在福利院门口的。福利院的阿姨都说这孩子幸又不幸,不幸的是被亲生父母抛弃,幸运的是他身体健康,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多多少少都有些身体疾病。
可换句话来说,即便已经如此健康,还是被随随便便丢弃了,是否是更大的一种不幸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那些年里,经常有生不出孩子的夫妻想领养我,毕竟我在孤儿里算是难得的‘优质品种’。我经常躲在大人交谈的房间外偷听,听到他们愉快地谈论我的健康、身高、外形,如同评价一头明码标价的肉猪。
我厌恶极了,所以无论是多有钱有势的人来领养,我都拼命拒绝了,就算被强行带走,也会半夜跳窗,想尽办法逃回福利院。
直到六岁那年,一个长得像故事书里的小王子一样的男孩站在了我面前。
他蹙着眉头,看起来很挑剔,很不好惹。
但他说,他愿意领养我。
我问他为什么,是因为我相貌不错、身体健康吗?
男孩莫名其妙看着我,然后噗嗤一声乐了。
他傲慢又自负地看着我,说,你长什么样关我什么事,再好看能有我好看?至于身体健康就更看不出来了,来来来我给你看看我的肌肉,我可是练散打的,一拳能打爆十个你。
我当时好像是笑了。
男孩又盯着我看了看,然后慢悠悠地说,你笑起来倒是比刚才好看些,可惜衣服太旧太脏了,我们家拖地的阿姨穿得都比你干净多了。
说来也奇怪,明明他说的话挺难听的,我却并不觉得生气。
或许,正是他的态度让我相信,他并不是因为‘健康’‘相貌’之类的原因才领养我的。
我破天荒地同意了。
那一年的夏天,是我出生以来度过的最愉快的夏天。我被接到了一个整洁漂亮的小房子里,男孩时常来找我玩,和我一起肩并肩看动画片,带好吃的点心给我吃,还会教我叠千纸鹤和拼积木。
暑假结束的时候,他站在房子门口向我挥手告别,说过段日子再来看我。
我满心以为,这个‘过段日子’也就是三天,五天,一周左右。
我没想到,是十年。
那天之后,男孩就消失了。
我依旧住在那栋整洁漂亮的小房子里,拥有和许多同龄人一样的教育资源,家里也每天都有阿姨来打扫和做饭。银行卡里每个月都会有人固定打钱,那笔费用颇为丰厚,足够供我念到高中毕业。
可是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人管我了。
后来我才得知,男孩之所以领养我,只是因为那一年的暑假作业,老师要求学生们要在暑假时做一件乐于助人的事。
男孩一向要强,见周围人做的都是扶老奶奶过马路、帮爸妈做家务之类的事,颇为不屑,恰巧又在电视上看到福利院的采访报道,脑中灵光一闪,当即决定去领养一个小孩。
‘这样一定能胜过其他人了。’男孩的想法,仅此而已。
男孩的父母反对过,觉得这样太草率,但男孩一向受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强调自己只是在做好事。父母只好妥协,把男孩的领养记在一个没有孩子的亲戚名下。
可是被溺爱惯了的小孩,热情总是来得快,去得更快。
所以当作业完成、玩兴过了之后,他的注意力也迅速转移到了其他事情上,再也记不得自己曾经‘领养’了一个男孩,也不记得那年夏天,那栋不起眼的小房子。”
裴嘉玉愣愣地看着斯岚,大脑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脑海里也终于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些画面。
狭窄逼仄的福利院小屋,穿得脏兮兮的,沉默寡言的男孩……
斯岚看着他道:“所以,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裴嘉玉结结巴巴:“可是你……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主动找上门来,成为你的‘原料生产者’?”斯岚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低声道,“或许因为,这是我再次接近你的唯一方式吧。”
第53章 我确确实实,是自己愿意的
斯岚说完,整个客厅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裴父沉默不语,裴母轻声叹息,裴嘉玉则是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斯岚,似乎一时难以消化现实。
裴嘉玉:“可是……可是这样的话,你不就……”
硬生生从腺体里抽取腺液,光是想想就很疼,还要忍受日后漫长的成为beta的痛苦。
社会风潮总是宣传ABO平等,但事实就是,alpha拥有信息素优势,可以轻易地压制其他人,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
beta身为弱势群体,总是会被有意无意歧视,被人们认为是低等性征。
斯岚向前一步,裴嘉玉下意识地向后一步。
斯岚顿了一下,停下脚步:“你不用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裴嘉玉还是不愿意接受眼前的一切:“你说实话,是不是我爸妈逼你的,或者是不是有其他人在暗中逼迫你,你说出来,我会替你做主。”
在他心里,斯岚一直是聪明的,高傲的,自由的,从来不受制于人的。
现在一切都崩塌了,而且还都是因为他。
就算他没有主观推动这件事,但结果就是如此,斯岚现在的境地都是他造成的。
斯岚静静地注视他片刻,缓声道:“──没有。”
“没有任何人逼迫我,我确确实实,是自己愿意的。”
裴嘉玉脱口而出:“可是,你不恨我吗,我是说──”
“老实说,我现在也不清楚,那些漫长日子里凝结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了,”斯岚平静道,“我清楚地知道,你于我是有恩的,因为你的领养,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优渥的生活条件,即便从前有很多人想领养我,他们的财力加起来也不足你家的百分之一;但连绵不绝的思念似乎也扭成了一种我无法说清的情感,我迫切地想见到你,想让你的视线重新落在我身上,为此,我不惜我的一切。”
他就这样淡淡地叙述着一切,当着两个大人的面。
裴嘉玉脸上浮起一层薄红。
裴母略微思考片刻,果断地站起身,拉着裴父往楼上走:“我们在场,有些话你们大概不好意思讲,这样吧,我们先上楼去。小玉,我们晚些时候再谈谈。”
脚步声在楼梯上一连串地响起,随后又渐渐消失。
裴嘉玉低头片刻,很小声地道:“可是这样,你的恩情,我要怎么偿还呢。”
“我们之间关于恩情的牵扯已经太多了,不需要额外的恩情,”斯岚面容平静地道,“我想要什么,你知道的。”
他想要什么,裴嘉玉自然是清楚的。
喜欢,心动。
悸动,爱情。
今天之前,他毫不怀疑这一点,但是此刻,他忽然有些茫然起来。
仅仅是爱情,就足够偿还吗?
就算斯岚愿意接受,他就能毫不心虚地用这些偿还斯岚付出的所有牺牲吗。
斯岚对他的感情,真的只是爱情,而不是漫长日子里逐渐扭曲的执念吗。
斯岚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你也不用把我想得太单纯和可怜,我从一开始,的确就是有所图谋的。婚约的事就是我提出的,你父母后来无奈之下才同意了。”
这一次,斯岚讲述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平静淡定。
他的口气有些不稳,似乎也有些拿不准事情的发展会不会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刚刚得知你的病症时,我主动找上门,并没有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伯父伯母听。因为我知道一旦说了,他们一定会怀疑我心怀不轨,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只是说,我想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也想获得以后在裴氏的工作机会。
在裴氏工作的机会,不算多贵重,但也绝对价值不菲了。
伯父伯母当时并没有立刻信任我,他们当时找了很多条件符合的alpha,对他们做了抽血化验,因为原料生产者的腺液也需要与舍夫尔患者的相似度尽量高,这样效果才能最好。
起先,我并不是相似度最高的那个。
但就在签订协议前,相似度最高的那位贫困alpha意外获得了一笔大额捐款,不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谋生了。
所以最终,我获得了这个机会。
伯父伯母并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所以虽然我是在他们的安排下进入启阳,来到你的身边,但我们的感情进展,我对你做的那些……事,他们并不知情。”
裴嘉玉脸红了,脑海里迅速闪过高中三年里,两人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不宜细写的那些画面。
斯岚继续道:“高一快结束的时候,我提出想将来和你结婚,他们终于发现了我的私心,大为震怒。但当时我们的腺液已经开始融合,你的身体已经离不开我了。
伯父伯母认定我是早有图谋,为了你家的家产而来。
我因此感到痛苦,但也知道,这是非常正常合理的推断,我如果有孩子,也一定会这样想。
我在你父亲的办公室外站了三天三夜,请求他给我一次争取的机会,并且承诺将来放弃一切继承权,就算我们将来结了婚,所有的财产也都是婚前财产,完完全全属于你,我一分都得不到。
你父亲是个很聪明理智的人,即便如此,也并没有马上相信我。
后来他意外得知,公司举办的某次编程大赛上,夺得头筹的匿名参赛者竟然就是我,加上我几次救你于危难之中,甚至自己都差点丧命,他这才慢慢松动了些。
为了在你父亲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我开始利用零碎时间在公司摸爬滚打,当时我经常借口要去打工,不在学校,其实都是在你父亲的公司里……这才慢慢让你父亲对我卸下戒备心。
最终,伯父伯母同意了,才有了你看到的那一纸婚约。
伯父伯母觉得你还太小,怕你没办法接受,所以一直瞒着你。他们其实一直对我颇为严厉,只是为了让你放心,才一起装出和乐融融的样子。
这就是所有的前因后果。”
斯岚说完,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嘴唇微微紧绷,像是在等待自己的宣判结果。
裴嘉玉的表情从震惊错愕变得心情复杂,最后慢慢归于平静。
空气里寂静了两秒。
“不可以,”裴嘉玉终于道,“我会补偿你,还给你自由,给你钱,但我不能接受这样荒唐的约定,这对你也根本不公平。”
“在成为我的爱人之前,你首先是我的朋友。”
“我平等地尊重我的每一个朋友,我做不出这种卑劣无耻的,占尽便宜的事。”
第54章 戒断疗法
裴嘉玉发表“放你自由宣言”的当天,斯岚干脆利落地从裴家搬了出去。
当时正是深夜,父母都睡下了。
斯岚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安静地走过寂静的长廊,深蓝色的夜光在他身上蒙上一层朦胧的羽衣,悠悠荡荡,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裴嘉玉在大门口挽留他。
他穿着睡衣,有些不知所措:“呃……我也没有赶你走嘛,你还是我的朋友,还是可以在我家做客……”
斯岚淡淡地掀了下眼皮:“可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朋友过。”
裴嘉玉心里一抽一抽的,挺难受地抓了下衣角:“也没必要这么说吧……难道高一的时候我们不是哥们儿吗……”
他是想放斯岚自由,但没想和他彻底绝交啊……
斯岚平静道:“如果你说的哥们儿是会晚上做春梦把对方压在身下摸腰腹这种程度的话,那我承认,我们确实是‘朋友’。”
裴嘉玉:“……?”
斯岚:“从我13岁第一次梦遗,腺体第一次肿胀开始,我对你就只有这样的想法,没有其他。”
“现在你要放我自由……很好,我真是谢谢你了。”
最后一句话,斯岚是微微咬着牙说的。
可惜裴嘉玉没听出来。
因为前一句话,他的脸瞬间爆红,紧张地回过头,看看周围有没有人站着,生怕其他人听见。
再回过头的时候,斯岚已经不见了。
裴嘉玉呆呆地在大门口站了很久,直到起夜的梁阿姨发现他孤零零一个人站着,穿着单薄的T恤睡衣,大呼小叫地立刻拿了外套来给他披上。
裴嘉玉怕吵醒爹妈,这才被劝说着,慢慢走回了别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