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完之后江起云看向对面的裴进问:“裴进, 你是否有过犯罪行为?”
裴进坐在审讯椅上, 脊背笔直,只是脸上一贯的温和神采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没有任何情绪的沉寂。
他平和地说道:“是,我杀了章邦。”
江起云:“具体陈述犯罪情节。”
裴进继续道:“你们既然查到了我的身份,那你们肯定也查清楚了我的作案手法和动机了吧。”
见江起云不回应, 他定声说:“对, 我就是想要复刻当年的那起集装箱男尸案, 所以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吸毒贩毒的人作为目标,最后, 我选定了章邦, 他这样的人本来就该死。”
裴进冷冰冰地说着:“我通过康时掌握了他贩毒的方式和暗号, 然后开始跟踪监视他, 最后时机成熟, 以买毒为由将他约出来杀掉了他。”
“章邦的另一部智能手机是你拿走的吗?”江起云问。
裴进唇线僵硬了一分,“是。”
“原因?”
裴进没有回答,放在小桌板上的十指蜷缩了一下。
他不答,虞归晚便替他答道:“是愧疚吧?你本能救下尤巧, 避免她遭受那样的侵害, 但你为了自己的复仇计划, 选择了冷眼旁观。
于是在杀掉章邦后,你出于愧疚拿走了那部手机并销毁,以此来弥补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裴进垂着眼帘,抿直唇线,不发一言。
江起云继续问:“为什么杀章邦?”
裴进抬眼,直视着江起云,两秒后发出讥嘲地笑:“两位警官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原本以为旧案重发,你们警察会重新开始调查当年的连环杀人案,但你们依旧那么无能,不过没关系,你们抓不到他,那就我来,我会以此案引出他来,然后亲手复仇。”提及自己的最终目的,裴进冷静的面容裂出一丝缝隙,眼神弥漫起沉重的恨意。
江起云皱眉反驳:“你怎么知道我们警方没有调查当初的连环杀人案?你之所以这样认为,是你根本不信任警察,不信任公检法系统。”
江起云指向门外,“刚刚你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些在办公区不眠不休的人你以为在忙什么?你以为他们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裴进怒眉以对:“所以呢?所以你们不还是让那个凶手逍遥法外了十年吗?”
“他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不是只有你忘不了当初发生的一切,我们也忘不了,放不下,我们不比你想要抓到他,让他付出应有代价的渴望少,只是我们不会选择和你一样的方式去报仇。”江起云重重说罢,语气恢复平稳:“好了,说回你自己,你既然想找连环杀手报仇,又为什么要袭击虞警官?”
裴进看向虞归晚,忽然不说话了。
虞归晚轻攒眉心,“你的所有行为动机都是为了报仇,现在却将矛头对到了我身上,所以袭击我是你报仇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这么做并非目的,而是手段,真正想要针对我的人不是你……”
虞归晚松开眉心,平静地说出裴进袭击她背后的真实原因:“你已经知道了连环凶手是谁,甚至已经和他有过接触了,你袭击我是在他的授意下实施的,对吧?”
裴进眯了眯眼,仍不回答。
江起云沉眉恼声:“裴进,你真的是魔怔了,你知道你是在做什么吗?和他合作,和他狼狈为奸,你也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
裴进面无表情道:“那我能怎样呢?靠你们警察吗?我信不过你们,当初要不是……”说到这里他一停顿,唇角扬起讥意:“总之除了我自己,我不相信任何人,他太过狡猾,我想要接近他,只能照他说的做,让他放下戒备。”
江起云:“你不用再用这个他代指了,我们已经查到他的身份了。”
裴进瞳孔放大,惊讶过后又浮现出疑惑。
江起云看出他心中所想,主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我们既然已经找出了他,为什么不将他抓捕归案是吗?”
“证据,缺少完备的证据,不过现在你已经到案了,由你来指证他教唆你袭警的话,我们可以将他带回来,顺势采集DNA,如此一来,至少他坐实了强。奸杀害乔曼蔓一案的嫌疑。”江起云摇头:“但我们无法以此证明他涉嫌犯下的集装箱男尸案、江堤男尸案,以及烂尾楼囚禁案,除非他自己认罪。”
“你这么多年为了报仇,我想你应该很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当我们正面找上他,他一定会积极认罪,再找一个具有丰富同类型案件诉讼经验的辩护律师为自己辩护,那么最后的情形很可能发展为被判死刑缓期执行,然后变有期,再减刑。”
“这不是我们想要的,所以我们才按兵不动,我想,他只付出这样的代价也不会是你乐以见得的。”江起云看着裴进,“这样解释,你能明白了吗?我们不是什么都没做,我们也在力求抓捕他后能让他付出应得的代价,而非因证据不足,导致罪罚的不平等。”
裴进怔楞不已。
江起云又道:“现在愿意说你是如何从裴进变成宁净,以及筹划这一切的了吗?”
过了几秒,裴进终于开口了,声音低哑:“你们真的能抓到他吗?”
江起云和虞归晚异口同声道:“能。”
“他逃脱得了一次,逃脱不了第二次的,而如果你愿意积极配合我们,我们便能更快地将他绳之以法。”
裴进低垂下头,再抬头时眼神已变坚定,“好,我说。”
之后的半个小时裴进讲述起了在十一年前乔曼蔓死后,他是如何从福利院逃跑来到北洲的年少往事。
那时他尚未成年,甚至没有办理身份证,只能去打廉价的黑工,一边养活自己的同时一边紧密关注着警方的办案进展,但时间过去愈久,他便愈发失望,最后下定决心,要以一己之力找出凶手亲手为乔曼蔓报仇。
但首要的却是保障自己的生存问题,为此,年幼稚嫩的他轻信了人力中介,和一伙同龄的少男少女被贩卖到了东南亚的人口买卖器官黑市,被关在密不透风的暗室里,体内的所有器官都被明码标价,就像是随时会被屠戮的牲畜。
他当然不会让自己死在那儿,强烈的求生意志和报仇欲望让他寻到机会逃出生天,之后又遇到一好心鳏夫渔农暂时收留了他。
语言不通让两人几乎无法交流,基本全靠手脚比划,后面,他开始跟着渔农一起出海打鱼,但好景不长,一日出海他们遭遇风暴,老渔农栽入大海,枯柴一般的身体被海浪拍来打去,最后沉入深海。
留给他的只剩下破烂的一座木屋和一艘老渔船,他将这些东西变卖后,因为有着出海打鱼的经验,便去到了一艘远洋捕捞的邮轮做起了船员。
他那时将将成年,没有正式身份的异国人在船上自然成为被排挤差使的边缘人物,每天做着最苦最累的活,一阶管理还不时克扣他的薪水,那几年,他就在船上过着风吹日晒的生活,原本白净的皮肤被晒得黝黑。
但那几年也是他快速成长的日子,他的个头迅速拔高,眼神愈发坚毅,最后,他怀揣着几年远洋捕捞赚来的钱返回国内,托人找渠道,在边省一个小城办理了新的身份,自此更名宁净,返回北洲。
接着开始不断搜集当年连环杀人案的案件资料,甚至不惜自学公安侦查学、犯罪心理学等,只为找到凶手报仇。
裴进陈述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些驼在心中的沉沉过往都倾吐出来后,他有一瞬的释压,但随之而来的又是对乔曼蔓的愧疚,他最终还是没能做到他暗自许下的承诺。
替她报仇,这已经变成了一份执念,偏执的念头一经产生,经岁月累积,便再也释怀不了。
江起云接着问:“戚冀的死和你有关吗?”
裴进垂眼,“我在网上看到了关于他的案子和讨论,我知道,他的未成年人身份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庇护,这样的罪与罚不公平。”
“所以我找上了那个给我店送过一段时间货的司机,我知道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偶然间也听到他说自己得了绝症,所以我就趁机将双拢镇的案子告诉了他,并暗示那些受害者和他女儿差不多大,戚冀这样的人坐完牢出来,还会继续伤害别人。”
“他当时就很愤慨地表示要为民除害,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就暗示他警察肯定会押送他回市来的,而路线只有一条,如果发生了交通意外,戚冀死了,那大家也会认为是老天开眼,恶有恶报,所有人都会为此叫好。”
“所以龚洪的母亲被安排进入福利院以及你经常托人给她送东西送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江起云问。
裴进点头。
“继续说你是怎么发现连环杀手身份的,又是如何和他产生交集的?”
“我是在曼蔓老师出事的那里发现了他,谁出现在那里都不奇怪,而他出现在那里,一切不合理的点都能有合理的解释,所以凶手一定是他。”
“然后呢?”
裴进攥拳咬牙:“我原本是想寻找机会直接报仇的,但那样就太便宜他了,我应该用他的手法折磨杀死他。不过他太警惕了,我找不到很好的下手时机,所以我决定,以追随者的名义接近他,等他相信我之后放松警惕我再伺机下手。”
虞归晚轻轻摇头:“如果你真的学习够透彻的话,你就会明白,他那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放下戒备相信旁人的,他最擅长的就是伪装。你如果真这样做了,最后也只是被他利用。”
裴进抿唇不语。
江起云问:“你是怎么找上他的?”
“我找人给他送了一束花,白色曼陀罗,他看到花自然也就明白含义了,花束里放了卡片,我和他通过一个网站进行的交谈。”
江起云身前往前了几分,目光凛然,“他让你做什么?”
裴进看向虞归晚,“他说为了验证我对他的诚心以及实力,让我绑走虞警官,再伪装成她独自去调查案件线索,如果成功的话,就发信到一个邮箱地址。”
绑架?江起云原以为石庭生教唆裴进,是为了借刀杀人,避免虞归晚进一步调查下去,但他只是指使裴进将人绑走。
那绑架便不是最终目的,他还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犯罪人格
从审讯室出来后, 江起云虞归晚又转战了会议室,和侦办此案的重案队队员商讨接下来的侦查策略。
目前河床男尸案模仿犯裴进已经归案,剩下的就是在当年逃脱抓捕的连环杀手石庭生了。
江起云他们目前有两个大方向的侦查策略选择,其一, 以裴进指证石庭生教唆袭警为由, 紧急拘传石庭生, 提取他的DNA与当初在芦苇荡被害人体内提取到的嫌犯DNA信息进行比对, 锁定石庭生的作案嫌疑。
与此同时安排调查小组继续跟进调查集装箱男尸案、江堤男尸案、烂尾楼囚禁案, 争取发掘遗漏的关键性证据证明石庭生在这几起旧案上的作案嫌疑。
但该策略也面临着一些问题,第一个就是由于年代久远, 查证的困难性大大提高,他们是否可以发现更多的线索证据指向石庭生还是个未知数,第二个就是时间紧迫的问题。
另外一个侦查策略是虞归晚提出来的, 其策略基础是石庭生目前还不知道警方已经怀疑上了, 眼下也不知道裴进已经被捕, 那么他们就能利用这个时间信息差将计就计,引诱石庭生露出马脚。
当然, 这也是有缺陷的一个策略, 充斥着各种不可抗力的未知风险。
重案队员对于两种截然不同的计划看法不一, 在会议室里热烈讨论了起来。
江起云倾向于第二种, 但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督办案件的领导身上。
于是她不得不立马联系副局, 汇报完最新的办案进展后,提出两种内部制定的侦查策略,请求指示。
守成持重的老领导自然倾向于更稳妥的前者,江起云也没有就此放弃, 废了一顿嘴皮子努力争取, 终获应允。
打完电话, 江起云往会议室走,看见虞归晚回到了办公桌前,正操纵着鼠标认真查阅着什么。
江起云走到桌边,虞归晚说道:“我在查阅石庭生的资料。”
虽然她的表情平和,但声线却还是透露出一丝异样。
江起云拍拍她肩,“副局已经同意了,走,先去商量制定一下具体的方案。”
两人一起回到会议室,路啸忙问:“江队,副局怎么说?”
“确定了,我们就实施第二种策略,是他犯下的罪,一个都不能少。”江起云一边打开投影一边说:“给方昉冬薇拨视讯,一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