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散的长发垂落在肩头,平添无端的柔弱感。
江起云脚步一顿,踯躅一番后,走了过去,敲响桌面,“下班吧,明天再继续。”
虞归晚搁下笔,身子后仰靠住椅背,本就白皙的脸在冷白的室光照射下,蒙上一层清冷的光晕,江起云心突兀地跳了一下。
“藏身的地方一定是他极为熟悉且心理安全度最高的地方,能是哪儿呢?”虞归晚闭眼喃喃。
江起云刚要再劝,虞归晚突然坐直身子,拿起桌面的手机,“我给老师打一个电话,也许他能提出不一样的思路,放心,我不会泄露保密信息。”虞归晚起身,越过江起云后去窗边拨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石中涧还在国外,此时那边正是中午,他刚吃完午饭。
看到来电是虞归晚,石中涧脸上露出慈蔼的笑来,接通电话:“喂,小晚。”
“老师。”
“你那边现在快晚上十二点了吧?这么晚打电话给我做什么?”
“是这样的,老是,我遇到一个棘手的案子,嫌犯是变态人格犯罪人,现已确定他的身份了,正在进行搜捕,他没有外逃,一直躲藏在本市内,我怀疑他还会伺机作案。”
虞归晚托着手臂,看向窗外的靡靡夜色,继续介绍:“我搜集分析了他从小的成长背景和生平经历,认为他现在的藏身点一定是他心理安全度最高的地方,同时我们也联系上了他在国外的生母,对方提供给我们一个地址,去搜查后发现他并不在那里。”
石中涧脸上的笑纹隐了下去,走到僻静处,严肃地问:“说一下案情经过,就说你们警方能对外公布的信息。”
虞归晚简略介绍了这起连环杀人案件。
石中涧沉吟了几秒道:“我建议你们从犯罪动机这一层再深入研究一下,即目的之后的目的,犯罪动机的成因最能体现一个人内心潜意识的欲求,杀人是为了获得什么?为什么采取碎尸剥皮的手段?完成动机后他能获得什么?不要仅仅从自我成就的层面去分析,再深层次挖掘一下。”
一句目的之后的目的,完成动机后他能获得什么让虞归晚灵光一闪,脑海里捕捉到一些模糊的猜想。
“好,谢谢老师。”
石中涧温和地笑笑,“一回国就碰上这么棘手的案子,会不会很有压力?”
虞归晚坦诚道:“压力自然是有的,但比起压力,想要抓到嫌犯的渴望更大。”
她转过身,背靠着窗,看见江起云还在她桌边,懒散地靠着桌沿,她紧皱的眉头稍忪,连带着五官柔和下来,“老师,您什么时候回国?”
“快了,下个月吧,手里的工作交接得差不多了。”
“好,到时候你提前告诉我,我和庭生哥去接您。”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后,结束通话。
虞归晚走向江起云,发出邀请,“江队,要不要去吃夜宵?我请客。”
江起云打直身子,言简意赅:“走。”
两人走出刑侦大楼,看见前方有俩人影,一高一矮,身形绰约。
“老林。”江起云扯着嗓子喊了一嘴。
前方的林觉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怒道:“说多少遍了,别叫我老林,我也就比你大两岁。”她身旁的萧乐雨补充道:“对呀对呀,师父才三十岁,哪儿老了,正是女人最美好的年纪。”
林觉予感觉自己眉心一跳,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小徒弟是真心实意帮自己说话,还是补刀来了。
江起云笑了笑,平日里严肃端正的气息因为上唇角露出来的虎牙尖尖尽数散去,“你俩这是准备回家?”
林觉予和萧乐雨租的房子在一个小区,俩人基本都是一起上下班。
“准备吃个饭再回去,你们呢?”
“好巧,一起吧。”虞归晚主动开口道。
江起云脸上的笑一凝,跟她共事好几年的林觉予哪儿能看不出来,她故意道:“怎么,江队不乐意啊?”
江起云牵扯嘴角笑笑,“我有什么不乐意的,既然这样,那就一起吧,人多吃饭也热闹。”
因为时间太晚,几人也不乐意开车跑商圈去吃东西,就在离警局不远的街上找了一家新开的大排档。
大排档生意不错,门店里面坐满了,四人只能坐外面的露天桌椅。
林觉予不紧不慢从包里摸出酒精棉,把桌子四个角擦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油污后,才舍得把她“尊贵”的手放上去,“你们吃什么?”
“小龙虾!”萧乐雨眼睛发亮。
“小龙虾不卫生,乖,咱不吃那个。”林觉予温柔拒绝。
江起云白她一眼,“都坐这路边摊了,还管什么卫生不卫生啊,没看见都给人孩子馋出口水来了吗?”
萧乐雨连忙擦擦嘴角,“啊,不会吧。”呆呆的样子惹得江起云和林觉予失声笑。
几人点了四斤小龙虾,一条烤鱼和一碟拍黄瓜,江起云还单独要了一碗蛋炒饭,林觉予嗤笑:“谁来大排档吃蛋炒饭啊。”
“你懂什么,你知不知道深夜一碗颗粒分明冒着油花蛋香的蛋炒饭有多治愈人。”说完江起云却楞了一下,一字不差的话和相似的语气勾连起十几年前的回忆。
她和虞归晚在高一那个暑假,一起去了海边城市旅游,白天在外走了一天,脚后跟都磨破皮了,晚上也不乐意去找东西吃,就回了酒店点外卖,江起云当时别的都不想吃,就点了一碗蛋炒饭,惹得虞归晚笑话她,说她出来玩也不知道点些好吃的,江起云当时就用刚刚那番话回应的虞归晚。
看着突然沉默的江起云,林觉予伸手在她脸前晃晃,“你这变脸的功夫要说没学过两年京剧变脸我是不信的。”
面对好友的打趣,江起云没搭理,转而起身往店里走,“你们坐,我去催催老板。”
第25章 诉说过往
“来了, 咱们店的招牌秘制香辣小龙虾。”老板双手捧着一大盆小龙虾,放到桌上,“五斤,个个都是六钱以上的大小, 足斤足称。”
林觉予叫住男人, “老板, 你搞错了吧, 我们点的是四斤。”
老板是个年轻男人, 眉眼生得很清秀,看着像是个大学生, 他用脖子上的汗巾擦擦脸,笑着道:“咱新店开业酬宾,几位又都是大美女, 以后要是能常光顾咱家的话, 往外面一坐, 可是给店里揽客的活招牌,这一斤算是送各位的, 以后还请多多照顾本店生意啊。”
男人说得一嘴漂亮话, 却并不让人觉得油腻, 反而看上去很真诚, 大概是因为长相气质加持的原因, 林觉予也不扭捏,“那就谢谢老板了,祝老板生意兴隆啊。”
“成,不打扰各位美女了, 慢慢吃。”
老板离开后, 萧乐雨迫不及待拿起一次性手套, 往盆里抓,被烫得哎哟一声缩回手。
林觉予摇摇头,从包里摸出一副全新的白色乳胶手套,拉到手腕处,伸缩带里的胶圈弹上皮肤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江起云无语道:“你这是准备给小龙虾做个解剖吗?”
林觉予不搭话,神情悠闲自在,剥小龙虾的动作优雅又不失效率,很快就剥下一只完整的龙虾肉,丢到萧乐雨碗里,“吃吧。”
萧乐雨喜笑颜开,“谢谢师父!”
“你要吗?”林觉予问江起云。
“不用,帮你小徒弟剥吧。”
“虞老师,你要吗?”
虞归晚微笑:“谢谢,我自己来。”
虽然虞归晚说了自己来,但全程也没动手去拿小龙虾,伸筷子的频次也不高,明显的心不在焉,江起云估摸着是还在琢磨案子,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着蛋炒饭,食髓不知味,吃了大半后,她拿了一次性手套戴好,效率极高地剥起小龙虾,光秃秃的盘子不一会就堆了半盘的小龙虾肉。
江起云边摘手套边将装着小龙虾肉的盘子推到桌子中间,“吃吧。”也不知道这话是对着桌上三个人哪个说的。
萧乐雨眼冒星星,“呜呜呜,江队真好。”说着拿了大勺子不客气地大舀一勺,放进自己碗里,端着碗挪回自己桌前时,察觉到一道目光紧紧盯着自己,萧乐雨抬眼,见是江起云瞪着自己呢,她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仔细辨别了一下江起云的神情,又看看林觉予,“我……这是吃还不是吃啊?”
林觉予笑:“我的傻姑娘,你也不看看这肉到底是给谁剥的。”
萧乐雨还是懵,“啊,这桌上不就咱四人吗,不是我们吃谁吃啊?”
林觉予笑着不说话了,江起云呵呵两声,“还能是给谁剥的,当然是给我们兢兢业业奋斗在公安法医前线的林大法医了,来,头凑过来,我喂你。”
林觉予眉梢上挑,笑得风情万种:“我敢吃,你真敢喂吗?”
江起云在心里换着花样骂了一通林觉予,没好气道:“爱吃不吃。”
虞归晚往前一伸筷子,“我能吃吗?江队。”
“墨迹什么,赶紧的,吃完回了,困了。”江起云侧过头,拿起杯子喝水,脸藏在玻璃杯后。
一顿夜宵慢悠悠吃了一个小时散场,四人在街边分头,各自往不同的方向驱车回家。
吉普车驶入公安家属小区大门后,虞归晚让江起云在这里放自己下去就可以了,她想走走,江起云嗯了一声,没停车,直接开到了小区露天停车场。
引擎熄灭,江起云下车关上车门,抬腿,“走吧。”
虞归晚盯着江起云兀自走出去几米远的高挑背影,一时间有些恍神,月光笼在双手插兜大步流星的女人身上,又在地上拉出一道颀长的身影,当真是在上面寻不到一点十几岁青涩少女的影子了。
察觉身后的人没跟上来,江起云侧身扭头,朝着车边的虞归晚低声喊:“走啊。”
可是她总会等你。
虞归晚脑海里突兀地跳出这句话,两人之间现在隔着的长长距离就像是这些年分别的时光,可即便那个人走出去再远,她也总会驻足回头等你。
虞归晚忽而心神一软,紧绷一天的神经和身体同步放松下来,她的唇角勾出浅浅向上的弧度,走向前方等待着她的江起云。
两人并肩而行,保持着一致的轻缓步调,深夜的公安家属小区,灯影昏黄绰约,夜风温柔宁静。
江起云看着地上两人不停变换的影子,时而远远隔开,时而又有部分重叠在一起。
“下个月二十七号,一起去陵园吧。”
江起云在听到这句话后霎时停住,扭头盯着虞归晚,对方脸色平静,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起伏。
六月二十七,是江重山和虞舟海的祭日,每年的这天,江起云都会请假去陵园,在江重山的墓前坐上半天,和他聊自己的工作生活,离开时再去虞舟海的墓前献上一束花,但每一年,虞舟海的墓前都只有吴静澜,她一次也没有看见过虞归晚出现,而现在这个缺席了自己父亲十年祭日的人却突然提出一起去陵园祭拜。
“以前既然不去,现在又何必要去。”虞归晚十年的离开,就像一根刺扎在江起云心口,不提则罢,每每提起,就会心浮郁气,梗在喉咙,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虞归晚垂眸,声音很轻,“去了的……每一年……都去了的。”声音飘忽,被一阵微风夹着掠过,江起云没听清这句呢喃之语,“什么?”
虞归晚摇摇头,“没什么。”
两人间的气氛转瞬低沉下来,直至走到要分别的路口也再无一句交流。
江起云恼极了虞归晚现在这副不言不语的模样,她站在路口,打破两人间的静默,“虞归晚。”
完完整整的名字,江起云甚少这么叫她。
“嗯?”
“以前最讨厌虞叔叔警察身份的你,现在又为什么走上了你最不愿意走的路,选择成为一名刑警?”从两人重逢至今,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江起云心头,但偏偏她俩谁都没有主动提,一个不问,一个不解释,似乎都不想去触碰这个有些忌讳的话题。
晚风吹起虞归晚脸侧的几缕发丝,黑润的发似掩半掩在眼前,虞归晚的目光飘渺了几分,她喃喃着重复江起云的质问,“为什么?”
像是问对方,又像是问自己。
半晌后,她才微微启唇:“或许时至今日,我终于理解了你当初执意报考刑警学院时对我说过的话吧。”
江起云微怔,数年前两人最为激烈的一幕争吵回溯在脑海里。
“你为什么非要去做警察,你看不见吗?看不见你母亲失去了丈夫有多痛苦?看不见你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倒在病床上一病不起?如果以后你再出了什么事,你让你母亲怎么办?你身边的亲人朋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