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贺玫叫到她,“阿云,你带小晚客厅坐啊,看她喝点什么,或者你俩叙叙旧什么的,闷在那儿做什么?”
江起云下意识想用工作应付,贺玫像是洞悉她的想法,抢先道:“回家了就暂时把工作放下,好好吃个饭。”
江起云的话被噎在喉咙,只能不情不愿咽下去。
她移步到单人沙发上坐下,微扬下巴,声音淡漠:“坐吧,要喝什么自己冰箱拿。”
虞归晚走到长排沙发坐下,环视了一圈客厅,和记忆中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唯一一点变化是靠近电视墙一侧多了一个荣誉墙奖章柜。
她起身走到荣誉墙面前,低声问:“能看看吗?”
江起云盯着手机,目不转睛,“随便。”
得了主人家的允,虞归晚抬手拿起一个相框,指尖触到相框边缘微微摩挲,照片里是意气风发身着警校学员服的江起云,身侧站在挽着她手臂的贺玫,江起云一手拿着毕业证书学位证书,另一只手比着标准的敬礼。
虞归晚移动目光,看向照片一角记录的日期,2016.6.20。
六年前江起云从警校毕业的照片。
往右看,是一张江起云入职北滨刑侦大队,和秦方明合影的照片,照片里,江起云身着警察常服,搭着秦方明的肩膀,对着镜头弯眼笑,右侧现出小虎牙的尖尖,浑身的朝气外露,英姿飒爽。
再往右边看,一张张照片记录着江起云从警这几年的变化,肩章的警衔从见习期的两拐到一杠三星最后到如今的两杠一星,从一名普通刑警到现在肩担沉沉的重案中队队长。
在几年的磨练中,江起云原先肆意张扬的眉眼沉静了下来,愈发沉稳的同时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虞归晚目光有些恍惚,再扫过墙上的奖章,全省优秀侦查员……北洲市特级优秀人民警察……个人三等功……
这些江起云所获的荣誉勋章背后,都是她已经错过了的江起云的人生。
第3章 难以释怀
饭桌上,贺玫吴静澜虞归晚三人有说有笑,话题从十几年前江重山和虞舟海在世时两家人的邻里情到感慨现在各自的生活。
只有江起云认真扒饭,像是餐桌上的隐形人。
吴静澜看了看江起云,又看回自己的女儿,目光感慨万千,“你们到底还是走上了你们父亲曾经走过的路。”
此话一出,饭桌上的氛围沉寂下来。
十一年前,同为重案队刑警的江重山和虞舟海在侦查一起连环杀人案时,双双因公殉职,相同的家庭变故却让江起云和虞归晚两人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江起云考入刑警学院,虞归晚远赴海外修习心理学。
如今一个人身任刑警重案中队队长,一个即将以犯罪心理画像侧写师入职大队。
的确也算是某种程度的殊途同归了。
江起云搁下筷子,皱眉看着对面的虞归晚,一瞬间,她心理涌起一股怨愤,想质问对方,如果这是你最后的选择,当初又为什么要坚决反对她做一名刑警,甚至最后不告而别出国留学。
可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问,只黑着脸起身,“我吃完了,妈,吴姨,我回局里加班了。”
“啊,你才吃多少啊,把这碗汤喝了再走。”贺玫盛上一碗玉米排骨汤,推到江起云面前。
江起云向来拗不过贺玫,只得坐下,双手捧起汤碗。
清甜暖胃的汤抚慰了几分江起云心中的躁意,这时桌上发出了手机震动声。
江起云看见虞归晚接通了电话,对着手机那头温柔一笑。
“在吃饭。”
“明天吗?”
“是在天甫路口那里吗?”
“好,明天见。”
挂断电话前,虞归晚叮嘱对面,“庭生哥,你记得吃晚饭啊。”
通话结束后,贺玫揶揄道:“小晚,男朋友打的电话?”
“不是,普通朋友。”虞归晚笑着回答。
高高的碗沿后出现江起云半眯起的一双眼睛。
好一句暧昧的普通朋友,普通朋友说话语气跟掐出水似的,普通朋友关心人家吃没吃晚饭,江起云在心底嗤道。
贺玫笑道:“你们这些孩子真是,这方面也得抓紧咯,我和你江叔叔当年高中认识,大学隔着几千公里异地恋,一毕业就赶紧结婚啦。”
“忙工作也不能疏忽了个人感情生活。”
吴静澜将话头引到江起云身上,“云云啊,你找男朋友了吗?”
江起云还没回答,贺玫就一脸嫌弃道:“可别提她了,她心思全扑在破案抓嫌犯身上了,前年相过两次亲,没个正形的,在饭桌上跟人家聊什么杀人案,尸体怎么怎么的,后来再有合适的,人家都不敢给她介绍了。”
吴静澜笑得捂嘴,“像是云云的性格。”
江起云放下汤碗,擦擦嘴,“妈,吴姨,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刻意忽略那个人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忽略那个人的存在,江起云离开家后,又在心底自嘲了一番这种自欺欺人的幼稚行为。
回到警局,中队的队员都还在外聚餐吃饭没回来,办公区空空荡荡,只有两个值班人员。
“江队。”
“江队。”
江起云颔首,丢过去两个路上买的饭团,“先垫垫。”
两个年轻警员同声道:“谢谢江队。”
进了办公室,江起云俯在案头填汇报的资料,写了一会又走起神来,脑子里反反复复闪过一些十多年前的回忆。
和虞归晚在一起的回忆。
她以为自己早忘了,这些年也确实没怎么回想过,但随着对方的归来,这些湮没的记忆也像是复苏了。
她丢开笔,靠着椅背按压眉心,最后起身走向一旁的铁皮文件柜,从里面拿出一叠卷宗。
卷宗厚厚的一沓,但并不是规范的文件制式,其中还夹着一些剪下来的新闻报纸以及手写的案件分析草稿。
文件夹上的标签上写着“2011.6.25江边连环杀人案”。
江起云垂着眼皮,轻轻触摸封皮上的标题。
江重山虞舟海当初就是在侦查这起连环杀人案时殉职的,公安内部的案宗资料只有当时负责的侦查人员和更上层的领导有权限能够查阅,所以这些资料都是江起云自己通过各种方式收集整理而来,但有效信息寥寥,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当年江重山虞舟海两人是在追捕嫌犯途中和嫌犯发生搏斗,嫌犯抢过江重山的手枪后开枪,致使两人双双中枪。
等其它队员赶到时,江重山因直接被命中心房,当场死亡,而虞舟海身重数枪,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也最终因为大出血急救无效身亡,嫌犯则早已逃之夭夭。
两人牺牲后,省公安厅市局前后投入上千警力和大量资源来侦查此案,同时邀请了当时国内研究犯罪心理学首屈一指的专家石中涧加入专案组协助警方破案,石中涧通过研究大量的案情信息分析后得出大致的嫌犯心理画像。
警方根据画像进行排查,锁定了几名嫌疑人,但都因为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而解除了嫌疑,同时真正的嫌犯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样,在那之后北洲市内再没有发生过同类案件,久而久之,这个案子就搁置了下来,进入了北滨的积案库。
江起云不只一次向市局申请重启侦查,但重启积案有严格的程序和流程,而警方掌握的证据线索根本不足以支撑案件重启,随着时间流逝,侦破此案,找出当年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江起云重重呼出一口气,将文件放回柜子里。
关上柜门,江起云听到办公室外响起喧哗声,嚷的最大声的就是方昉。
江起云走出办公室,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众人瞬间鸦雀无声,“江队,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啊。”
江起云扫一眼众人,“刚刚聊什么聊这么高兴?”
方昉摸摸后脑勺,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刚刚大伙出去吃饭碰上秦老大,老大说后天新来的侧写师就要入职了,说是个大美女呢。”
江起云面无表情“哦”了一声。
“小方子,你这是对咱们新来的专家有想法啊?”队里个子最高身形最魁梧的路啸不怀好意地擂擂他的肩膀。
方昉小心翼翼瞥了眼队里除江起云外唯一的女队员沈冬薇,脸色微红,“没,你别乱说。”
队里的人一听哄笑道:“还说没呢?脸红得都跟猴屁股似的了,别不好意思,喜欢就上,咱们兄弟伙给你当僚机。”
在一旁整理桌面的沈冬薇背身离开了办公区。
方昉急得挠头,抓起桌上的一沓纸扔向路啸,“你大爷的,说了让你别乱开玩笑。”骂完就追着沈冬薇离开的方向去了。
众人哈哈大笑,一组组长刑天海一边往保温杯倒热水冲枸杞一边摇头道:“小路啊,你怎么老是爱拱火,你明明知道方昉那小子从进咱们队就喜欢冬薇来着。”
路啸不无得意地笑笑:“老邢,这就是你不懂了,我这可不是拱火,我这是帮他呢,那小子怂得跟什么似的,一直不表白难不成指着人女孩子给他告白啊?我这是充当外界助力帮他迈出第一步。”
刑天海吹着冒热气的保温杯,笑笑,“你这小子……”
“那要是这样的话,我觉得我可以和新来的侧写师认识认识发展发展,努力提高我队的脱单率。”
江起云一个眼刀甩过去,众人也开始声讨,“你要点脸好吗,你一大人家七八岁的老光棍可拉倒吧,一双袜子穿一周,能给人熏晕。”
“你少放屁,我天天换的好吗,只是款式都一样,说起不爱干净,谁能有你不爱干净。”众人没个正经的斗起嘴来。
江起云敲敲桌子,“技术鉴定材料和技术科确认了吗?物证资料整理完了吗?审查起诉报告书写完了吗?”
众人立马噤声,回到自己座位上。
江起云末了提醒:“还有,以后不要让我听到你们私下关于这位未来同事乱七八糟的讨论,也不要去八卦人家的私生活,尊重别人,尊重自己。”
江起云离开后,路啸跟人嘀咕:“江队怎么了这是?跟吃炸药了一样。”
被问到的人也是一脸懵,“不知道啊,感觉就秦老大上次说了那专家要来,咱江队整个人就不太对劲,成天拉着个脸。”
“啧啧啧。”
……
晚上十一点,江起云忙完工作回家,轻手轻脚开门,贺玫已经睡下了,客厅里一片寂静,她走回自己卧室,往床上一倒,休息几秒后起身拉开阳台的推拉门,来到阳台,盯着对面的居民楼。
对面居民楼大部分人家里已经灭了灯,只余下几户人家还亮着灯,其中就有正对着江起云卧室的虞家。
而那间还亮着灯的房间就是虞归晚的卧室。
公安家属小区建得早,所以楼层都是十楼的矮户型,两栋楼间隔不远,中间是小花园休息区,天气好的时候,院里的大爷大妈们会坐一起唠嗑。
江起云放松身子坐在竹编藤椅上,手掌撑着下颌,隔着清冷的夜色眺望对面楼栋正对的房间,阳台门关闭窗帘紧拉着,只能看到透过窗帘的暖黄室光。
江起云托着下颌的食指不自觉轻敲面颊,回忆起一些久远的记忆。
少女时期,她和虞归晚总会在阳台坐着通电话,什么都聊,什么都能聊,常常手机聊到发烫,聊到没电,明明她们就在一个高中,早上一起上学,中午一起吃饭,课间还不时会跑到对方的教室门口说上两句话,放学再一起回家。
除了上课睡觉的时间不在一块,她们几乎整天形影不离,可偏偏又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关于以前,现在和未来。
江起云记得,高一上学期期末考,虞归晚发挥失常,考得不好,而虞归晚又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人,从成绩发下来就一直闷闷不乐。
江起云在一天夜里打电话让虞归晚到阳台去,等看见虞归晚后,她就在自家阳台跳新学来的舞,动作夸张滑稽,更多的是带着哄虞归晚高兴的性质,等电话那头虞归晚扑哧笑出声,她才如释重负。
懵懂的青春时期,她根本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虞归晚的心情,等后来朦朦胧胧快要意识到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却又到此为止,自那一别数年。
而当年那些暧昧的心动痕迹也都随着时间流逝而烟消云散了。
江起云目光渐渐聚拢,回神后赫然看到对面的阳台出现了一道人影,清瘦高挑,长发披肩,整个人笼在春日夜色和屋内的柔光中,朦朦胧胧的,显得不那么真切。
江起云只看了一眼就迅速起身回到卧室,关上阳台门,放下窗帘。
她拽下脖颈挂着的吊绳,一个远抛物线,将这唯一虞归晚留给她的东西抛进了书桌的储物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