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虞归晚和江起云交流起案件后续, 贺玫需要回避, 所以去到了病房外等待。
虞归晚提到在审讯易沛的同时, 另一队抓捕组在杜晙当时被击毙的废弃工厂原址找到了寇颜, 那里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拆除开发成了一片休闲度假区。
而寇颜就在其中一间民宿, 看到便衣刑警来之后,没做任何反抗,也没有说什么,十分配合地回了警局。
审讯期间, 寇颜交代了所有的犯罪事实, 但问到她为什么这么做的时候, 她却拒不回答。
据负责审讯的同事说,寇颜被捕再到受讯的整个过程面色都很平静,既没有被抓的惊恐,也没有后悔,而寇峰得知真相后,直接昏了过去,现在还在市一院接受治疗。
江起云沉着眉心,低喃道:“我也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虞归晚思忖了几秒道:“寇颜对杜晙存在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既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影子,又存在一种移情的心理学现象,并非我们所理解的狭隘的爱。”
“她的家庭导致她的童年乃至青春期基本处于一个真空的与爱隔绝的环境,缺失父母的亲情之爱,朋友的友情之爱,也就缺失了人格塑造期间最为关键的两个东西,被需要和被赞美。
这种真空的情感环境导致了她的不健全人格,以及表演型人格障碍,她通过表演成一个老师家长眼中听话懂事的乖乖女,以此在寇峰以及老师同学中获得赞美和认可,而她为了维持这种认可,就必须压抑自己部分的真实人格,心理问题堵不如疏,过度压抑只会引起负性情绪的反噬。”
“被绑架,正是她真实自我突破压抑束缚的一个契机。”
虞归晚皱起眉头,表情严肃,“可以想见,即便她心智水平远远高于同龄人,但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尚未出入社会的十六岁少女,心里有着对于绑架犯一类人的先天心理预期,就好像影视剧上面所呈现的一样,绑匪通常都是穷凶极恶,残暴不仁的,而杜晙作为一个绑架团伙的头目却颠覆了她的心理预期。”
“但是该绑架同伙其它人的行为又在固化她的心理预期,加深她觉得自己存在生命危险的认知,从而被激发出生存本能。”
江起云道:“这我知道,生存本能是指一个人在遭遇极度危险的情形时,为求取生存做出的一些本能行为和反应,不过这种本能行为和遭遇一般危险时产生的趋避性不同,不仅仅只有想逃跑或是反击这么简单,涉及到生存本能的反应和行为会更加复杂。”
虞归晚点点头,“对,可以理解为被绑架人大部分是由于生存本能促使他们依附于绑架人,通过建立一种情感联系来应对当下的境况和寻求新的生存方式,也正因如此,绑架人的一些微小的善意都会在被绑架人心中无限放大,被绑架人不仅会逃避绑架人是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中的人,还会对绑架人产生强烈的正面积极情感,而这种情感并非是爱。”
“但寇颜对杜晙的复杂情感也不仅仅是生存本能在高压环境下的自我适应,还离不开她自身的人格和她先天的家庭环境影响,她对杜晙产生了移情现象,创造了单向的对于杜晙的感受、幻想和情感,这些体验是来自于她对童年时期重要人物的情感替代和重构。”
“举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这是一场她为自己编织的救赎梦,杜晙是那个寄托她所有缺失情感的理想化存在,在山林藏身的那几日,是这场幻梦最为贴近现实的一刻,但梦终究会醒,醒于什么时候?醒于她清楚地看到所有关于她对杜晙的体验和感受都是她的一厢情愿,杜晙给予她的,同样给予了另外一名被绑架人,也就是贺希蕊。”
“在当时和警方对峙的高压环境下,他们三个人都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而寇颜显然是第一个失去理智的人,她无法接受现实,所以宁愿杜晙就这样死去,死在她的梦中,她也不要这个梦破碎,因为杜晙活下来,寇颜反倒会在日后慢慢清醒过来。”
“她是为了永远将自己留在和杜晙亡命天涯的梦里。”虞归晚说完,闭了闭眼,其实对于很多她接触到的犯罪人而言,她都生出过惋惜和悲悯的感觉。
人格诞生于人际的相互影响,而人际产生于环境的相互交织,这个环境又以先天的家庭环境和后天的社会环境为主,因为家庭原因导致不健全的人格,从而走上犯罪的道路,这本身就带有某些令人唏嘘的悲剧色彩。
而接触此类犯罪案例越多,虞归晚便也越加懂得为什么如此多的国内外犯罪心理学家,研究犯罪心理学一生,最后很多都会将研究的重点渐渐落到儿童和青少年教育身上,青少年教育问题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都应该关注的重要议题。
病房里的气氛低沉了许多,短暂的沉默后,虞归晚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局里了,明天再来看你。”
“好。”
看着病房门关上,江起云心里其实是有些不舍的,一边是仍旧记挂案子,另一边是想和虞归晚聊一些不那么沉重的话题。
虞归晚离开后,贺玫走进病房,边收拾垃圾桶边道:“妈知道你还在为当年你和小晚吵架不欢而散的事闹别扭,但人小晚是真心把你当朋友,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一直耍性子,看看,人家小晚现在多成熟知性,就你还跟读书那会牛脾气,自己也该学着体谅人,体贴人。”
江起云说不出辩驳的话,最后只能闷闷“哦”一声。
贺玫一直更喜欢虞归晚温婉内敛的性子,小时候还跟吴静澜开过玩笑,说两家人拿一段时间换着养养女儿,让她也感受感受温柔的贴心小棉袄是什么感觉。
江起云每每遭亲妈嫌,也只能耸耸肩表示无奈。
贺玫走后,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江起云躺着病床上玩手机,给路啸沈冬薇发了几句信息都没得到回复,似乎都在忙,全队上下就江起云一个闲人躺在床上。
她叹了口气,虽然自己不在意腿上这点伤,恨不能马上回归岗位战斗,但也知道自己一提得遭到多少人的反对。
老妈贺玫算一个吧。
秦方明肯定也得骂她。
底下那群平时看着听话老实的队员估计也会突然高大起来。
还有虞归晚,虞归晚不跟她说重话,光用眼神冻她就受不住。
江起云往下滑身子,彻底躺平了。
闭着眼,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好了,大家都辛苦了,把手下的资料整理完,就下班吧。”秦方明在办公区喊了一道后,得到一伙人哈欠连天的回应。
虞归晚收拾着桌面零散的东西,路啸走过来问:“虞老师,你晚上都没吃饭,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点夜宵?”
虞归晚头也不抬道:“不用,你们去吧。”说完,她拎着包下楼出了警局,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北滨第二医院。
这会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二十了,二院住院部十点之后禁止探视病人和出入,她现在过去也只能和江起云呆一小会,而且晚饭那会她分明说了明天再去看江起云。
也不知道等会江起云看到她来了会是什么反应。
到达二院住院部,虞归晚在一楼填写了探视登记后,乘坐电梯到达三楼的310室,从病房门的玻璃小窗看进去,里面关着灯,江起云平躺在病床上,像是睡着了。
虞归晚轻轻拧开房门把手,轻手轻脚入内。
房间里极为安静,只有加湿器小声运转的声音和江起云有些沉的呼吸声,看来昨晚确实是累坏了。
虞归晚走到床边,看见透过窗帘照进屋来的月光有一半落在了江起云的身上和脸上,借着这点清辉月光,她开始静静端详起江起云的脸。
黑色短发服帖地贴在额间和耳畔,眉眼自然舒缓,鼻梁高高的,使得江起云的五官看上去也更加立体,虞归晚记起江起云曾经说过,她鼻子高就是因为小时候贺玫一直坚持给她捏鼻根,所以鼻梁才能长得这么高挺。
想到少女时期臭美的江起云,虞归晚无声笑了笑,目光滑落在江起云的唇瓣上,唇形很好看,唇珠饱满,唇线圆润。
虞归晚盯着这双唇渐渐回忆起一些久远却仍旧鲜明的记忆。
江起云的嘴唇是和她脾气性格完全相反的。
温烫又柔软。
虞归晚轻轻摇了摇头,抛开遐想,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疲惫的神经缓缓放松下来。
她按压了两下眉心,对睡着了的江起云小声说道:“早上那会是我太着急了,对你态度不好,你应该对我生气来的,就像我才回来那会,你生气我曾经的不告而别所以故意说一些气话。”
“可是你现在都好像不会再对我生气了……是因为你已经不再计较曾经的那些争吵和不愉快了吗?”
虞归晚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缓缓俯身趴在床沿,下巴枕在手背上,眼皮缓缓地张合,“阿云,其实你一直都比我勇敢,从前是,现在也是,我害怕你会像我爸爸一样离开我,所以不支持你的理想和追求。
我以为经过tana那件事后,我已经克服了这种害怕失去从而逃避的心理,可当我再度面对这种情形,面对你时,我还是没办法完全克服。”
虞归晚在盈满月光的病房里,缓缓地伸出食指,轻轻勾上了江起云平放在床上自然舒展开的右手小指。
她轻声而又缓慢地说着:“我还是好害怕……失去你……”
第49章 留夜陪护
晚九点五十, 二院住院部护士进行关门禁止出入的最后一次查房,来到310室门口时,值班护士看到病床前有趴睡着一个女人,而她记得310室是没有家属办理陪护证的, 她打开门, 正欲开灯问怎么回事, 半依靠在床头的病患却竖立起食指比在唇间, 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一会儿。”江起云小声对值班护士说道。
护士看了看两人, 将放在灯光开关上的手收了回来,轻轻带上门。
房间里恢复安静, 江起云垂眼看着趴睡在床沿的虞归晚,对方食指还勾着她右手的小指。
像是脆弱的孩童,从这微小的肌肤相碰寻找安全感。
心里上升翻滚着的异样感觉并不陌生, 无论是曾今还是现在都是虞归晚带给她的。
坐得稍稍有些累了, 江起云小幅度侧身躺下, 一只手枕在脑下,另一只手仍由着虞归晚勾着。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疲累至极睡熟的女人, 从微茫的月光去打量对方的眉眼五官。
“明明说了明天再来, 干嘛大半夜的又跑来。”江起云小声嘀咕了一句, 嘴上说着不理解的话, 心里却为此欢欣不已。
“老说我心口不一的, 你这不也是。”江起云又碎碎叨一句后闭了嘴。
少顷,她忽而感觉指腹微痒,垂下目光看去,是虞归晚动了动手指, 似要醒来, 她忙不迭闭上眼。
两人几乎同步闭眼睁眼, 虞归晚一时有些没缓过神来,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她坐起身来,发现江起云换了睡姿,此时面朝她的方向侧躺微蜷着身子。
她看了眼腕间腕表,快夜里十点了,住院部要关门了。
她起身拿了包,走出去两步后又折身回到床边,小声道了一句晚安。
江起云听着脚步声渐远,眉心不自觉拢起,忍了又忍,在开门声响起的一瞬没忍住,睁眼喊出:“虞归晚。”
虞归晚身形一顿,缓缓转身,看向病床方向,目光微有讶异,“你……什么时候醒的?”
江起云起身后打开床头的灯光开关,含糊作答:“就刚刚。”说完又反问:“你来多久了?”
虞归晚还站在门边,也回道:“就刚刚。”
回答完之后病房陷入了沉默,虞归晚道:“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江起云脱口而出:“等等。”
“江队想说什么?”虞归晚又止住步伐问。
留下来……江起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但偏偏这三个字好像重若千金一般压在舌尖。
看她一脸挣扎纠结的模样,虞归晚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折身回到了病床边。
她太了解江起云的性格了,像是寒带和热带的反差,如果她没能理清自己的心,无法给自己的行为言语找到合理化的契机,那么她就很难战胜自己内心的拧巴,无法坦然做出或说出那些,在她看来缺少立场和亲密关系的行为和言语。
而相反,如果她正视自己的情感和内心脉络,她又会表现出与之相反的另一面,就好像读书时代,江起云身边虽然有很多关系好的同学和朋友,但她还是给了虞归晚这个最好的朋友独一无二的偏心和特殊对待。
了解她,所以能够理解她,虞归晚理解江起云这样复杂纠结的内心,同时,她也不计较在感情中谁先主动这件事,毕竟,曾经一直都是江起云主动朝她走来,现在换她朝她走去也是理所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