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 本应该再睡很久的燕鸥忽然睁开眼睛。他躺在季南风的怀里, 在透过窗门的明媚春光中, 跟他说了一句晚安。
季南风也跟他道了句晚安,没有多久, 他便觉得这个人的手凉了下去。
他想起燕鸥说过, 冷的时候,就亲亲他, 于是他低头吻了吻燕鸥的额头, 又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 可这人再也没有笑着钻进他的怀里,也没有抬头回吻他。
他的手还是那么冰凉——他再也不会温暖起来了。
燕鸥的影展办在两天之后的奥斯陆。他们一起确定的展馆,一起挑选的照片, 一起设计的思路, 一起决定不要举办葬礼,而是用办展的方式和所有人道别。
那天, 季南风穿着的,是燕鸥亲自给他挑的白色西服, 他看起来精神很好, 因为燕鸥说过,他不想看见季南风为自己伤心难过。
这一次的影展, 吸引了很多人的参加, 燕鸥挂念的亲人朋友全部到齐, 还有先前在季南风画展相遇的著名艺术家、画廊主坎贝尔先生。
他说自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才气的艺术家的展出,也不会错过与一位好朋友的道别。
影展装点得非常精致巧妙, 但同样没有半点喧宾夺主。一入场,那一张张极具艺术价值的照片便吸引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真的是一场影展,一场展示燕鸥才华的艺术秀。即便有人是抱着怀缅沉痛的心情而来,也会很快被他极具张力的镜头吸引走了注意,纯粹地沉浸在了这一场热烈灿烂而又自由的视觉体验之中。
像先前一样,他们还是从场馆的布置中设计了一些小巧思——
整个场馆的背景板,是一张展开的巨大的世界地图,他们从中国出发,一路在各个版图上留下了珍贵的影像。
而每一张照片的上方,都悬挂了一只装有感应器的LED小鸟,有人从它面前走过的时候,它就会亮起来,做出飞翔的动作。
大部队跟着亮起的小鸟,一张一张观赏着燕鸥的照片,他们在这张巨大的地图间穿梭着,仿佛真的跟着这位年轻有为的摄影师一起,慢悠悠地走过了全世界。
影展的反响很好,尤其是小孩子。他们大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过来,认认真真看完了整个展,他们蹦蹦跳跳的,看得很投入又很开心,还有很多小朋友说,他们长大了也想当摄影师,想跟这个哥哥一样环游世界。
自己的力量点燃了无数有效的梦想,燕鸥一定会为此感到自豪。
圆满完成了这一场展出之后,众人在或唏嘘、或感慨、或欢喜、或悲伤的氛围中散去,只留着季南风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展厅,面对一整墙燕鸥的照片。
他放空了好久,才慢慢挪着步子,重新回到了起点前。回到了“中国”,那里是一切的起点,燕鸥在那里拍下了人生中第一张照片,确定了人生最大的理想,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遇到了相濡以沫的爱人,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
第一张照片非常青涩的,那是燕鸥第一次拥有照相机,兴冲冲来到自家楼下,对着门前的老树,拍了一张充满期待的影像。
现在看来,那张照片几乎没有任何技巧性,生疏得连业余水平都算不上,但却是因为这一张照片,一颗梦想的种子悄悄发芽,通往他未来的路,也正在这一刻徐徐展开。
再往后走,有他艺考的得意之作,有在学校拍下的季南风,有入职杂志社后第一份项目拍下的川藏线,还有他们在上海,做手术的前一天拍下的医院一景。
看到这里,季南风深吸了一口气。那人第一次做手术的时候给自己写了一封信,说要等他离开时再拆开来看,这两天他一直没有勇气,知道站在这照片面前,看着照片上挥动着翅膀的小鸟,他才鼓起勇气,从上衣左边口袋,最靠近心口的地方,将那一张纸拿出来。
“嗨,我的宝贝老婆!”
看到第一行字的时候,季南风似乎恍惚听到这人轻松俏皮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却没能抓住他的影子。
“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应该已经飞走啦。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走到了哪里,有没有圆梦,混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不论怎么样都没关系,因为有你在,我的人生就不会有遗憾。”
看了两句,季南风就有些承受不住了,他短暂地将信再次合上,抬起头,一直等呼之欲出的眼泪回到了眼眶里,他才一边跟着发光的小鸟往前走,一边慢慢读着燕鸥的信。
这封信写得很早,也很及时,早在很多话,燕鸥后来还有足够的时间跟他一一道来,及时在,这也是燕鸥最后一次能写下文字的机会。
他回忆了他们过往的美好时光,感谢了季南风一路以来对他的好,灿烂而热烈地向季南风表达了爱意与赞美。
他还像之后那样唠唠叨叨,说着老生常谈的话——他嘱咐季南风一定要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希望他可以结交到真心的伙伴,希望自己离开以后,他依旧可以精彩地过着生活。
季南风看了,忍不住笑起来,他说:“知道啦,耳朵都要起茧子咯。”
燕鸥依旧在信里娓娓道来,他说:
“老婆,我特别喜欢谭维维的一首歌,我以前好像没有听懂,现在好想把它送给你。但是我唱得太难听了,所以打算写给你听。”
季南风愣了愣,看到了歌名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就控制不住地酸涩了起来——《如果有来生》。
在2016年,他们一起去广州长隆参加了春浪音乐节,其中谭维维的这首歌一下就抓住了他们的耳朵。这首歌节奏轻快活泼,燕鸥上头了好一阵子,一回家就唱,差点没给季南风唱出应激反应。
现在,季南风拿着信,看着他用清秀好看的字体抄下这一串串歌词,回忆的浪潮一下子控制不住地将他淹没——
“以前人们在四月开始收获,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着。
我穿过金黄的麦田,去给稻草人唱歌,等着落山风吹过。”
季南风在展馆漫步着,飞翔的小鸟点亮了他们一起看过的田野,点亮了他们一起拍下的、看过的麦浪,点亮着那片金黄色的回忆。
“你从一座叫‘我’的小镇经过,刚好屋顶的雪化成雨飘落。
你穿着透明的衣服,给我一个人唱歌,全都是我喜欢的歌。”
燕鸥曾经对季南风说过,当他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那一瞬间,自己的天空就好像被照亮了一样。但季南风也对燕鸥说,他才是自己心中的那抹春日,他的到来,融化了自己心中厚厚的冰雪,将他从孤独寒冷的冬日里拯救出来。
“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
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
他们真的去遍世界各地的江河湖海,等待一只又一只的鸟儿的经过,又目睹了一只又一只的鸟儿离开。
照片墙上,除了一张张季南风的肖像,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鸟儿,在英国留学时拍的、路过澳大利亚动物园拍的,在上海的医院拍的,在南京的山上拍的,在新西兰的海上,还有斯瓦尔巴的冰川间……
燕鸥这一生忙着追逐各种各样的鸟,自己也像飞鸟一样,辗转于世界各地,永远拍打着翅膀。细细想来,飞向天空或许是他的宿命,没有一缕风敢妄言能把飞鸟留在身边。
“他会自己长大远去,我们也各自远去,
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
就这样吧。”
原唱唱到这里的时候,间奏引入,欢快的卡农旋律响起,整首歌曲被推上了新的高潮。
燕鸥也很喜欢这个间奏,但他不知道这段旋律是叫卡农,只是画了两个丑不拉几的音符,表达这一段旋律的必不可少。
季南风看到这里,脑海里也浮现出他摇晃着脑袋,欢快地哼着不着调的曲子的模样。
他唱得实在是太难听了,季南风被他逗笑起来,忍不住跟着后半段歌词,教他唱起来。
“以前人们在四月开始收获,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着……”
只是开了口,季南风就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但他的脸上却依旧洋溢着笑容,他一边唱着,一边走在长长的展厅里,每经过一处,身旁的小鸟就扑腾着亮起来,像是在伴随着他们一路从全世界走过。
“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
季南风看着照片,继续小声唱着,他仿佛牵起了燕鸥的手,再一次来到宽阔的湖畔奔走,在金黄的麦田里嬉闹。
他拿着信,一直走到了影展的尽头,歌曲也终于唱到了尾声。
信里说:“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
季南风也唱:“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
信里说:“就这样吧。”
季南风恍惚地站定,在他面前的,是燕鸥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光芒万丈的海平面上,季南风遥遥看着镜头外的燕鸥,天上的飞鸟化成梦的形状,跨越山海奔赴而来——燕鸥给这张照片取了一个和季南风画展一样的名字,叫作《飞鸟乘风》。
相框上缘,装着LED灯的小鸟感应到了季南风的到来,它忽闪了一下,朝着天空的方向张开翅膀——
“……就这样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