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 学子再次进场, 经了九天的考试, 最终从礼部贡院出来之后,看见外面的太阳,总算松了一口气。而与此同时, 阅卷官也陷入了繁忙的阅卷工作中,只想尽快给陛下一个答复。
三月二十, 杏榜公布,梁君阜和季同知站在榜前, 看着自己第一、第三地道成绩, 纷纷相视一笑, 之前的坚持,总算有了结果。
通常情况下会试之后的殿试大多是在三月十五, 但此次情况特殊, 有所延误, 就定在了四月初五。学子好好休养生息, 也还有一些时间以供备考。
四月初五, 三百余名学子齐聚太和殿,帝王高居上首,姿仪威重,学子纷纷屏气凝神,连呼吸都放缓了许多。
殿试考一日,日暮交卷。陆则在帝位上座,面前摆着一应奏折,在批阅奏着的间隙时不时往下看一眼,有的学子神情镇定自若,下笔如有神,有的学子则抓耳挠腮,紧张紧促,个人心性,可见一斑。
燕陵秋则立在他身旁,替他研磨沏茶,福顺的活全被他抢了去,当事人却还一点不恼,站在另一侧笑呵呵地看着二人,心想燕大人可总算开了些窍。
待到太阳落山,学子作答时间结束,考官收卷。殿试时间紧,三百多份卷子需要阅卷官在一日之内确定名次,另择十份卷子,呈与陛下一观,确定下一甲三人。再一日,榜单公布,诸学子金殿传胪,十数年的寒窗苦读,也算有了结果。
京都大街上,一甲三人打马游街,端的是风光无两。街道两旁年轻的小姑娘也是含羞带怯,将自己所携香包、花瓣纷纷扔了过去。新科进士走过大街,已是满身芬芳,香气扑鼻。
陆则站在临街二楼,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道:“京城倒是许久未曾这般热闹了。”
章先林一事牵扯出不少人,光是抄家都不知抄了多少,京中百姓也有感朝中凝重的气息,做事也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如今新科进士打马游街,倒是难得的热闹。
燕陵秋立于他身侧,闻言道:“陛下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自然会越来越好的。”
陆则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说的没错,朕还得努力才是。”
他双手负于身后,偏头看他:“走吧,琼林宴就要开始了,朕也想去看看我大雍的人才。”
燕陵秋随之而动。
从会试重考到现在,他接连忙了有一个月,期间大多是待在贡院,鲜少会出去,更不必说是陪在帝王身侧。他本以为这段时间的忙碌可以让他弄清自己的心思,也能让帝王冷静冷静,却不料每每隔三差五,皇帝都会派人前来贡院松懈赏赐点心,在外人看来只是陛下关心会试,并无多想。只有燕陵秋拎着看着福顺提来的食盒,看着里面的御膳补品,不知该如何言说。
督公明白皇上的心意便好。
皇帝的……心意?
燕陵秋不愿多想,可又不得不多想。
如今一月时间已过,他再次回到帝王身边,却不知该如何自处,好在帝王行事一贯温和,倒是未令他有所不适。
琼林宴,虽是惯例皇帝宴请新科进士的国宴,但并不是每一次皇帝都会亲至的,偶尔派一位亲信重臣前来,已是给足了面子。
但这届学子显然很幸运,碰上了新帝登基第一次科举,又出了舞弊之事,因此皇帝格外重视,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因祸得福。
陆则到的时候,学子百官已到得差不多,帝王御驾前来,众人纷纷叩首,陆则高位上坐,面上带笑,抬手示意道:“诸位不必多礼。今日琼林宴,乃是庆贺我大雍又得人才,各位自可畅所欲言,不必拘谨。”
众人叩谢皇恩,列席而坐。为表皇帝看中,宴上所用饭食酒水皆是按照国宴水准而做,一连串的宫人陆陆续续奉上菜肴,中间亦有舞姬雅乐,丝竹悠悠,气氛怡然。
诸位学子头一次同皇帝距离如此之近,一开始难免拘谨,可到后面便慢慢放松心神,与同坐的学子谈文论赋,气氛也渐渐热闹起来。
宴会逐渐走上流程,皇帝为新科进士赐下袍、靴,勉励学子为民办事,为国尽忠,当个好官。
诸学子得赏,自是心中亢奋,新科探花郎兴起而作一首诗,先是言及十年寒窗,最终进士及第,打马游街,春风得意;又转而赞扬皇帝丰功伟绩,治下海晏河清,令我等有才可报家国。
皇帝闻言,自是大喜,又赐下了些赏赐。燕陵秋立在他身旁,目光朝那探花郎看去,就见对方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一身红衣斐然,衫袂飘飘,远远望去风姿特秀,爽朗清举。
倒是不负探花之名,燕陵秋慢慢收回目光。
有了探花郎珠玉在前,众学子也纷纷鼓起勇气,更加积极主动地展现自己,说不准就能入了圣上的眼,未来的官途,也能更加顺畅。
既是宴饮,便少不了喝酒。燕陵秋一直记挂皇帝孝期未出,见他端起酒盏凑近唇边,不由轻声提醒:“陛下。”
陆则回眸看他,见他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不由轻笑出声:“陵秋莫不是忘了,一月已过,朕已出孝期。”
燕陵秋一怔,旋即道:“是臣忘了时日。”他忙了一个月,恍惚以为如今还是上次他们一起在游船上饮酒的时候,陆则不能喝,便全让他喝了。
陆则看着他道:“这酒的味道不错,陵秋可要用一些?”
燕陵秋低眉浅笑:“臣酒量不好,便不在这大庭广众下献丑了。”
陆则便没再强求他。
宴会继续。
这届进士半数以上都是年轻人,相对而言更能放得开。宴会场面慢慢热闹,学子们陆陆续续起身作诗献词,表达喜悦赞颂帝王功绩。
这个世界男子簪花风潮流行,在琼林宴上,天子赐花亦是一项流程,也是一种荣耀。酒过五盏,便宴会暂歇,由皇帝赐花,众进士皆得簪花,俯身拜谢圣恩。
如今是春日正盛的时候,百花齐放,礼部挑了不少花朵,待呈至帝王面前时,本是象征性地给他看一眼,却不料帝王的目光在盛花的盘中一顿,随即手指微动,挑了一株艳丽的海棠出来。
呈花宫人先是一顿,随后又慢慢退去,将那花朵分与各位进士。
陆则看着他们叩谢皇恩,搭在桌案上的手微动,秾艳的海棠花衬得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隐隐可见其上青色的筋脉。
燕陵秋目光落在他手上,又在那海棠花上一顿,唇瓣微抿,并未做声。
琼林宴持续时间之久,帝王每日繁忙,能露一面已是对新科进士极大的恩宠,自然不可能久待。
圣驾离开,进士们虽心生遗憾,但此时亦有不少大臣在此,便又很快恢复了热闹。
琼林宴在皇家园林琼林苑特定划了一片区域举办,待远离人群后,周遭慢慢清静下来。陆则往前走着,手中把弄着的海棠依旧明艳,福顺和燕陵秋紧跟其后,却不料陆则脚步忽然一顿,直接停了下来。
此处四周无人,安然清净,微风拂过,一旁的池中水波微晃。
陆则回过身来,陵秋抬眸看他,神色疑惑:“陛下?”
陆则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却是往前伸出了手,指尖的海棠色泽浓稠。燕陵秋只见他手指落于自己耳畔,温热的手指轻轻蹭过耳朵,发间似有什么东西缓缓插。入,随后,慢慢生根。
燕陵秋身子微微僵硬,等着他动作完成,看着他收回手,指尖的海棠已不见了踪影。
他心下似有所感,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了耳畔的地方,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陆则轻轻笑出了声,眉眼微弯,恍惚间能看到柔暖的情意,能将人溺在里面。
燕陵秋心下一颤,便见他伸出食指,点了点耳畔的某个地方,随后,手指慢慢往下滑,似有若无地落在了他眼尾那一处小痣上。
燕陵秋呼吸微窒。
“陵秋今日……”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帝王眉眼懒散缱绻,语调轻柔缓和:“甚是好看。”
“啪”的一声,燕陵秋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冲破了屏障,缓缓地生根,发芽。
他唇瓣动了动,良久过后,才声音微哑道:“陛下……您喝多了。”
“……是吗?”陆则偏了偏头,神色若有所思,看着他,却又带着笑:“陵秋说喝多了……那便是喝多了吧。”
第103章
回到车上后,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往皇宫的方向驶去。
燕陵秋经了方才的事,本想坐在车外, 福顺却笑呵呵地开口道:“陛下饮了酒, 恐需人照顾,还望督公多多费心。”
燕陵秋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僵着身子坐了进去, 好在陆则饮了酒, 似乎稍有不适,上了马车就阖眼小憩, 燕陵秋这才能稍稍松一口气。
马车驶得不快, 但也难免细微的摇晃, 陆则似乎酒劲上头,脑袋靠在车厢壁上,眉头轻蹙, 有些不适。
燕陵秋在一旁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陛下……”
陆则睁眼看了他一眼, 懒散地哼了一声,全当应答, 只眼眸朦胧, 似有醉意。
燕陵秋顿了顿, 道:“陛下可要喝些茶水,解解酒?”
陆则沉默了一会, 才慢吞吞道:“不必……”他说:“朕只是有些乏, 歇一会便好了。”
想起上次自己醉酒陆则衣不解带的照顾, 沉默了一会, 燕陵秋终于往他那边凑了凑, 低声道:“陛下,臣给您揉揉吧。”
陆则睁开眼睛看他,燕陵秋神色不变,垂在膝上的手却有些收紧。
陆则看了他半晌,道:“不用。”
燕陵秋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感觉到肩膀处一沉,偏头一看,陆则脑袋已经靠到了他的肩上:“朕靠一会就好。”
对方头顶细碎的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触碰着他的脖颈,又痒又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燕陵秋半边身子都是僵硬的,可感觉到身边的人呼吸慢慢平稳后,他顿了顿,到底是不忍心,肩膀微微动了动,给他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马车继续往前驶着,途径小片颠簸,燕陵秋下意识揽住他的肩膀,等反应过来后,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许久未收回来。
他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耳根后面却有些不明显的红。
直到驶进皇宫内殿,马车停下,燕陵秋才算松了一口气。垂眸看着肩上的人,正有些发愁该怎么把他弄下马车,就听陆则声音嗡嗡的:“到了?”
燕陵秋一愣:“到了。”他顿了顿,又问:“陛下没睡?”
陆则坐直了身子,神色困顿:“迷迷糊糊好似睡着了,车子停下便又醒了。”
肩膀处的重量忽然消失,连带着残存下来的热度也即刻消散,随后的轻盈与凉意却让燕陵秋有些不适应,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他把心思收敛,上前扶着陆则,边往外走去,边道:“陛下当心。”
陆则虽是有些醉了,但好在不哭不闹,走路也还算顺当。下了马车后,福顺借口要去给陆则准备醒酒汤,麻烦燕陵秋把他送回寝宫,燕陵秋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无可奈何。
好在有宫人在前方引路,还算顺当的地把陆则送回寝殿。
“陛下当心。”将人安置在床上后,燕陵秋轻舒了一口气。垂眸看着躺在龙床上一脸倦色的帝王,他踟躇了片刻,出于某种心理,还是没把他的外袍褪下,只轻手轻脚将锦被替他盖上,想着福顺回来后,应当会注意这些。
他在床榻旁站直了身体,垂眸又看着陆则紧锁的眉心,手指不由轻轻颤了颤,却到底未有什么行动,只双手交叠行了一礼:“微臣告退。”
他转过身去,正欲提步离开,手腕处却蓦地一紧。燕陵秋心下一惊,回头一看,手腕处的力道一重,整个人就被拽倒在了床榻上。
下一瞬,腰间一紧,一只大手揽在了腰间,紧紧箍住。
“陛下!”燕陵秋惊呼出声,一贯沉静的眸子瞬间瞪大,呼吸急促。
陆则似乎醉得不省人事,又将人往怀里紧了紧,声音低低道:“别怕。”他声音含糊,近乎微不可查:“朕只是想抱抱你……”
燕陵秋侧躺在床榻上,身后是帝王温热的身躯,胸前是砰砰跳动的心脏,清晰可闻。
他眨了眨眼,只觉唇瓣有些干涩:“陛下……”
陆则双眸轻阖,似是醉得不轻,又似是全然清醒,他揽着怀中的腰肢,喃喃道:“朕就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细微低沉,直直地穿透耳膜,直入心脏。
燕陵秋心下一窒,之前的怀疑、试探,在这一刻好像都有了答案。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声音低哑:“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陆则拉长声音“嗯?”了一声,燕陵秋身子微微僵硬,在这一刻,所有的自欺欺人都消散而去,不想再这么不清不楚下去,只想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