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人海的骂声中,只见一道身影闲庭信步地走了出来。
傅岹然跨过发布会门前的那道槛,站在门前,他回眸朝里看了眼。
万千人群之上,群星闪耀处,曾是他被囚禁数十年的地方。
闻九天远远地看见,傅岹然笑了下。他瞟了眼脚下自己的海报,一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臭鸡蛋精准地砸向了他的脸。
啪嗒一声——
鸡蛋壳碎了。
冰凉的蛋液顺着傅岹然的脸颊滑落。他若无其事地捻起脸侧的一块蛋壳,“这个鸡蛋,线条很美。”
日落之后,人潮归于大海。
不知过了多久,闻九天从冰冷的广场上爬起。周围一切如常,像是白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巨幅显示屏正播放着美妆广告。借着光,闻九天在下水道旁捡起一幅印有傅岹然画的报纸。它已经破损皱巴巴,印着无数个灰黑色的、大小不同的脚印。
手机上堆积着无数条消息。其中有一条来自闻九天曾经做视频的APP,告诉他禁言被解除了。
握着那张报纸,闻九天感到了一种畏,这背后的力量如此强大。
人们曾经如何捧起傅岹然,如今就用更大的力量将他狠狠摔在地上,踩成烂泥。傅岹然重要吗?不重要,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傅岹然。
闻愚白是曾经的傅岹然,闻九天会是下一个傅岹然吗?
当傅岹然被洪水冲垮时,有任何人试图上前为他筑堤吗?
闻九天已经不记得自己有没有上前。也许他曾一万次向前迈步,却又会一万零一次被散去的人潮冲开,始终到不了傅岹然的身边。
傅岹然看见他了吗?
闻九天不知道。
他恍惚中好像记得,傅岹然曾站在人群中冲自己笑了下,像从前那样摇了摇头。
于是,他最终没有上前。
-第三卷 完
第115章 前程似锦
没有根据的消息,总是传得最快的。
那场全球直播的发布会产生了爆炸般的效应,随后迅速发酵、延伸,一座巍峨的空中楼阁平地而起,桩桩件件都是傅岹然的罪过。
就事论事地讲,这其中并非所有都是虚构的。起码关于傅岹然性格的那些抨击,真实性颇高——他的确,不是一个谦逊有礼的人。
而林序爆出的游戏挂名的“丑闻”,也不能完全算是空穴来风。在游戏公司就职的那几年,傅岹然对于自己项目的掌控权极低,他是无法自行决定做出什么东西的。
此现象在各行各业都并不少见,玩家和观众也多少心里有数。只是,一个被钉上耻辱柱的人,他的任何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宽容的大门并不会向他敞开。
因为,在人们心中,已经自行给他盖上了有罪的标签。他罪孽深重,他是个不值得被原谅的人。
在这场注定会到来的狂热风暴中,所有与傅岹然相关的人都未能幸免于难。
除了闻九天。
来福已经饿了好几天了。它又回到了草丛里,是自己从一楼窗户里跳出来的,为了寻找食物。
其实,这这不能怪那个“活不下去的生物”。那天他离开前,专程给来福倒了几天的狗粮;考虑到它智力有限,他甚至还将食物和水按天分开放了。
只是很可惜,来福智力尚可、自控力却实在不足,不到一天就把东西全吃光了。
来福还记得,当时那个生物离开前,十分罕见地蹲了下来,一边嫌弃一边薅了两下自己的头。
“我可能,有几天不会回来了。”
来福汪汪叫了两声。
“算了,” 傅岹然轻笑一声,“跟你说你又听不懂。”
来福叫着摇了摇尾巴,一直眼巴巴地跟到门口,直到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那天之后,这里就像被遗忘了似的。期间来过一个应该是人的生物,来福不认得他的气味。他急匆匆地敲了两下门,发现无人后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而投喂过来福的人,一个也没来过。
无论是那个“活不下去的生物”,还是那个“熟悉的好人”。
“我听陈叔说,那天我爸也看了直播。” 医院里,这回躺在病床上的人换成了傅无闻。那天他在广场上不知被谁捶了几拳,推搡中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
“叔叔还好吗。” 闻九天坐在床前,微低着头,有些心事重重的。
“很奇怪,他以前看到傅岹然相关的新闻,都会发病。” 傅无闻感慨道,“这次倒是还挺正常。”
闻九天抬眸看了傅无闻一眼。他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咽下了。
“听说你被解除禁言了?” 傅无闻故意活跃气氛道。
“嗯。” 闻九天声音沉闷,“很多人来给我私信、留言。他们说桐州美术馆的愚白厅里,已经重新挂上了外公绘制和收集的画作;母亲的墓前,鲜花络绎不绝。”
“他们给我发来了很多的图片,我看到了,我很高兴——” 麻木的话语排着队,以一种僵化的模式从闻九天嘴里走出。他顿了下,“我应该高兴的,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这是我第二次,” 闻九天眼神空洞,“第二次看见人们合力摔死自己高高举起的人了。”
傅无闻沉默了。
闻漏月之死仍旧历历在目。如今她的墓前鲜花不断,另一个人却以几乎同样的方式被社会性剿灭。
“傅岹然还是不接你的电话吗?” 傅无闻问,“我听李开说,傅岹然所有的住所里都找不到人。”
闻九天双手抓着手机,低下头,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 傅无闻想了下,道,“如果傅岹然接了你的电话,你打算说些什么?”
闻九天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傅岹然是肯定不需要同情和关怀的。” 傅无闻说,“这一点,他和妈妈很不一样。”
“妈妈发自内心地爱着她的观众,而傅岹然...” 傅无闻皱了下眉,“发布会那天我就站在离他不远处,我总感觉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甚至在等待着这一天。”
闻九天没有说话。
天黑了,病房里安静下来。闻九天走了出来,站在走廊尽头的高窗下,仰头朝外看着。
那一抹白色的亮光洒下来,在落至闻九天身上之前,它是否也曾飘过长风、掠过荒野?
夜渐渐深了。闻九天在长椅上躬身坐下,继续拨打着一个不会被接通的电话。
入夜,荒山坟场旁阴嗖嗖的。傅岹然披着头发,脸上长出轻微的胡茬。他裹着一件厚棉袄缩在车里,像一个流浪的吉普赛艺术家。
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鬼魂作伴,比陷在人海里让他更有安全感。
野山上的月亮,比高楼大厦里的要亮些。傅岹然撕开一根火腿肠,朝窗外看着。
四下阒然无声,傅岹然已经关机好几天了。
趁着夜半三更,他开了机。过多的消息和未接来电争先恐后地挤进来,屏幕差点卡死。
傅岹然点开航空公司的App,里面有一张飞往纽约的机票。他是已经决定好要走的,早在他登上那场万众瞩目的发布会之前。
挤在一堆野鬼的住所之间,傅岹然微眯了下眼。他随意地翻了下堆积的信息,对谩骂或关怀都无动于衷。
临行前,傅岹然已经想不到任何需要告别的人、事或物。
在天亮前,他会回一趟之前复健时居住的地方,把那只名叫来福的小狗带走。
它会愿意走吗?
...
夜风拂过,傅岹然裹了下棉袄。他偏头看了眼一旁的坟茔,荒草昭示着已经许久没人来给他扫过墓了。
或许是他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又或许是记得他的人都离去了。
傅岹然打了个哈欠。
叮——猝不及防的,手机响了。
傅岹然疑惑地拿起来看了眼,发现屏幕上跳动着闻九天的名字。
“喂。” 接通时,傅岹然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不算很疲惫,更多的是无奈,“怎么了。”
“喂?你,你...” 闻九天根本没想到这个电话能接通。他一时语塞,支吾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你还好吗?”
“我没事儿,比你好多了。” 傅岹然语气轻松,说话比从前更多了几分无所顾忌,“听说傅无闻受伤了?”
“对...” 闻九天说,“在住院呢,不过没有大碍。”
“李开和任可野呢?” 傅岹然继续问。
“李开被挤丢了一只鞋。任可野倒是躲得快,毫发无伤,还报警把林序抓起来了。” 闻九天一五一十地交代道。
“哦...” 傅岹然说。
寒暄的话题已经枯竭,电话两端陷入尴尬的安静。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又无法放弃这最后一次的对话机会。
“我要走了。” 过了不知多久,傅岹然道,“之前你说,你活了二十几年,才发现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在你说了这话之后,我才意识到,我跟你一样。”
闻九天抿了下嘴,眼泪无声地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克制地吸了下鼻子。
“不用为我哭泣。” 傅岹然却敏锐地听了出来。他吹了声口哨,声音嘹亮激越,而后缓缓道,“我终于自由了。”
“你要回纽约吗?” 闻九天问。
傅岹然没有回答。
“对不起啊。” 傅岹然眼眶微红,故作随意道。他抬头看着月亮,“你可能没有办法跟那只小狗做朋友了。”
“没关系。” 闻九天说,“只要它过得好就行。”
“听说你要重新回去上大学了。” 傅岹然说,“闻九天,我也祝你前程似锦。”
第116章
嘀、嘀、嘀——
空荡的走廊里,忙音麻木而均匀地响着。
闻九天仍旧愣愣地举着手机,像是全然不知这个电话早已被挂断。
脸颊的泪被夜风吹干。恍惚间,过去与现在重叠。
这不是傅岹然第一次离开闻九天,也不是闻九天第一次想要追着傅岹然一起。
他再次产生了要不管不顾地跑去纽约的冲动。
几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人影在闻九天面前停下。
“这么晚还不睡。” 傅无闻半夜醒来没见到闻九天,遂找到了走廊。他瞥见闻九天手机上结束的通话记录,“哟,你打通傅岹然的电话了?”
傅无闻满脸欣慰,在闻九天身旁坐下,“已经过零点了。今天是除夕,叫傅岹然一起来吃个年夜饭吧。”
闻九天不着痕迹地用手背蹭了下脸,拭去落泪的痕迹。他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已经一切如常,“傅岹然走了。”
“走了?” 傅无闻一愣。
“他去纽约了。” 闻九天不太自然地攥了两下拳,“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吧。”
傅无闻紧了下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闻九天,“你想去找他?”
“没有。” 闻九天双唇动了下。他背过身,似乎不想让人看清自己的脸色,“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闻九天缓步走回病房,在一旁的沙发床上躺下。
傅无闻进门后顺手关上了灯。借着月色,他能瞥见闻九天睁着的双眸——这一夜,想必闻九天是睡不着了。
傅无闻没作声。他径自躺回病床,翻了个身,背对着闻九天。
身后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的抽泣声。傅无闻佯装没听见,更没有转回身去。
皎月高悬,月白色的光下,是闻九天自眼角滑落的两行泪。他在手机上搜索着航班信息,就在今天,有一趟从上海飞往纽约的航班。
闻九天的手指浮在购票按钮上,仿若隔着玻璃橱窗触摸里面的展品。他和那看似触手可及的将来之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
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购票界面,蓝光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刺眼。
哐当一声——手机滑落,跌至地面。
一只瘦长的手垂了下来,闻九天终于阖上了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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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主要问题,还是这个游戏项目...”
“不过我监测了一下舆情,目前玩家普遍对闻九天抱有同情甚至歉意的心理,如果他站出来说几句话,情况应该能大有改观...”
...
闻九天是被屋里的交谈声吵醒的。他微睁开眼,灼灼的阳光差点晃了他的神。
“什么事?” 闻九天从沙发上坐起来,看见李开和任可野都在。傅无闻已经自行办好了出院手续,三人似乎正在商谈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