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备日期非常久远,由那位先生亲自签名审批通过。实验室于23年前成立,11年前毁于实验体暴动。
琴酒当时正在米兰出任务。那时他还没有现在的地位,只不过是在组织中才崭露头角的新人。
那段时间,组织里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正传的沸沸扬扬。大部分人对他持冷眼旁观的态度。
他和他们不是一个出自体系,琴酒并不是在组织基地里长大的,他是极少数BOSS从外面招揽进来的人。
大部分人无法理解,BOSS为什么会信任他。而琴酒也无需他们的理解,认同或是信任。
BOSS当时下达的的指令是——解决实验室中所有活口,不能让任何一丝消息泄露出去。
琴酒连夜赶到的博尔米奥。那是一年中的十二月。下火车的时候天空降下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他压低帽檐,穿过镇上狭小拥挤的火车站。
实验基地的火势烧的凶猛,映红了半边夜空,烧红的裸露钢骨像巨兽倒地的尸骸。琴酒只看一眼就判断出,这绝不是意外事故,是人为的蓄意纵火。
镇上的居民都跑了出来,仰望着半山腰庄园里燃烧的建筑指指点点。这么大的火,镇上的民用消防队都派不上用场了。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请自来的异乡人。也没有人会想到这时候会有人疯了一般主动走进火场之中。
琴酒隔着皮革手套推开烧的滚烫的虚掩栅栏门。
吱呀——
铁篱栅栏门的轻响湮没在噼里啪啦爆裂的火花噪音中。
琴酒将手伸入衣兜之中,推开伯莱塔的保险。枪管里有满满的15发子弹。足够送这栋楼里所有的活物,无论是人还是实验体上路。
军靴踩过院中的积雪,发出沙沙的声音。
奇异的是,这里很安静。没有惨叫哀嚎,没有混乱暴动。只有火焰燃烧时那种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冬日壁炉里安静燃烧的木头。
风裹挟着冰凉的雪花,掠过脸颊,呜呜的风啸中裹挟着源自雪山深处古老空灵的低吟,月光落在院中光滑的鹅卵石路径上,漾开清浅的光晕,附近林子里夜鸮的啼叫,一声接一声。
从半山腰望下去,山下的博尔米奥镇是一个小小的缩影,在夜里亮起一盏又一盏昏黄的灯火。幽幽灯火没有一盏照耀到这里,陪伴这座庄园的只有长年呼啸不绝的风。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定很寂寞。
走到门厅时,琴酒警觉的停住了脚步,抽出衣兜里的伯莱塔,让它自然的垂在身下。
就在刚才那个刹那,他产生一种感觉,门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等待着他,或许就是引发本次动乱的实验体中的一个。
这是许多次生死边缘游走过后才练出来的直觉。但是,琴酒有自信,无论门后是什么,死掉的都不会是自己。
那时候他才19岁,年轻气盛,所以他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也一并选择了自己的未来与命运。
他撞进了一双平静的眸子里。琴酒在那双眸子里看到了一身风雪闯入进来的自己。
门后没有实验体,只有一个岁数看起来不大的孩子,一个人抱膝坐在大厅旋转楼梯的最后一阶。听见大门被人推开的声音,他慢慢抬起了头。
如果忽视他身上溅满血污的白色实验服与他手指缝中滴滴答答流落的血污的话,那么他看起来是个安静而乖巧的孩子。像是街边走失的小孩,不吵也不闹的等人来接他回家。
他垂着头坐在血污之中。破损开裂的白色囚服遮盖不住身上一片青青紫紫的针孔痕迹。
在他的四周,白瓷墙壁被成吨鲜血浸染,粘腻液体顺着墙壁慢慢滑落,滴答滴答汇聚到地面上,流成蜿蜒的河。倒地的残破尸骸被蹿起的火苗舔抵吞噬。
明明是地狱一般的景象。可小孩看向它们的神情却是无动于衷的漠然,一种冷酷到极致的残忍。
只有在看到琴酒的时候,那双眼里的情绪变了。如同绽开的万花筒般渐渐。漠然,欣喜,失望,疲惫,最终定格在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与忧郁。
他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眼神,平静望来。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琴酒能判断出来他现在很难过。
琴酒没有扣下扳机。面前的实验体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攻击意图。于是他们只是隔着炙热的空气与火场里的浓烟互相对视。
“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小孩望着他,忽然张口说道。声音因为呛入了太多烟雾而干涩沙哑,而他自己浑然不觉。
琴酒望着他,没有回答。
他清楚,这个孩子也清楚。自己是来杀他的人。
“我的同类在上面,他们也都死了。”
小孩抬手指了指台阶上方被浓烟所笼罩的楼层。
“我知道你是来处理我的人。”
琴酒没有说话,气氛像是崩紧的弦,下一秒就会坠落。两只野兽会嘶吼着咬住对方的喉咙。
“我在等你——”
小孩站了起来,这么说道。
他们明明素未相识,但是这句话他却说的十分自然,熟稔的态度,像是说过成千上万遍。
他走向琴酒,无视直指向自己的枪口,与琴酒周身凛然的杀意。
“请你——”
小孩站在他的枪前,停住了脚步。
“杀了我——”
下一秒,他将前额轻轻贴在了冰冷的枪口之上。
我不会逃,我不想逃。他用行动这么诉说着。
——所有人都以为实验体引发了暴动。“它”一定是为了逃出去。
可现在琴酒看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平静死意,冷静而决绝。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是一种什么都没有的无,像是筋疲力尽的人,渴求死亡所能带来的唯一解脱。
所以他不会害怕也不会逃跑,只是冷静的看着自己,请求自己赐予他死亡。
他是来狩猎的猎人,现在猎物自己来到了他的枪下。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扣下扳机,在十秒钟之内结束这一切。
五分钟之后,他就会离开这座庄园。
十五分钟之后,他就会抵达火车站。乘坐清晨第一辆哐哐作响的绿皮列车离开这座国境边陲的小镇。
今夜发生的一切不会在他身上引起任何改变。就好像他曾做过的每一桩漂亮暗杀一样。
过往的一切都会被湮没在长夜的漫漫风雪中。
什么都不会被改变。
咔——带着黑色手套的食指勾上了扳机。微微弯曲 ,扳机弯出临界的弧度。子弹外壳刮擦过内壁的细小摩擦声在枪管内部轻轻响起。
琴酒看到面前的小孩闭上了眼,神态仿佛得到解脱一般轻松。
下一秒,抵住前额的冰冷枪口被移开,垂向地面。
小孩抬起了头,没有疑惑没有诧异,表情很平静,平静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悲伤。
从始至终,从琴酒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表现出的便一直是这副情绪。
“不问问为什么吗?”
琴酒关掉保险,收起枪,将它放到左侧大衣的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垂下眼,看着小孩缓缓摇了摇头。还是那副神情。对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感到意外。
“怎么不跑,不想出去吗?”
琴酒从衣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吞吐出白雾,雾气中他眯眼看着面前的人。
凭借他的眼力不难判断出,实验基地的暴动发生的很快,早在自己到来几个小时之前,这场混乱就已经结束了。
实验体原本有充足的时间可以逃跑,去往自由的新生活。
事实上,琴酒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他已经做好了要追缉的心理准备。先一步来到实验基地,只是为了看一眼案发现场,从而推断出实验体的性格和逃跑路线。
结果没想到,实验体就傻乎乎的留在这里。
小孩再度摇了摇头。
“外面已经没有人在等我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垂下了头。
似乎仅仅是说出这句话,承认这个事实,都令他感到难过。
琴酒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会留在这里的原由,以及一直以来他身上环绕的那股古怪悲伤情绪的源头。
因为外面没有人在等他。
没有人会承认他的存在,而不被承认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即使他从这里跑出去,去往门外,逃离这座庄园,这座小镇,又或者这个国家。
即使逃的飞快,可是只要门外没有人承认他的存在,没有人握住他的手。
那么他就不算以人类的身份活过。
即使活的再久,即使平安长大,也只不过是怪物穿着人类的平囊,伪装着活了一年又一年。
而很显然,他已经厌恶以怪物的身份继续存活下去了。他已经很疲倦了。
所以,他想在这里做一个了结。
即使没有一天踏入过外面的世界,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一眼,也没有关系。
停在这里就好。
“啧。”
琴酒发出了声不耐烦的气音,把叼在嘴上的烟取下来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对着小孩伸出了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
“过来。”
他的语气冷冰冰的,不容置喙。
一直低垂着头的小孩,抬起了头。
“你要带我走吗?“
明明琴酒还什么都没有说,却被轻而易举的猜出了意图。
奇怪的是,小孩猜中了这一点,看起来却并不开心。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因为有人选择了他而感到快乐。
如果非要说的话,笼罩着他的那份悲哀看起来一点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琴酒惜字如金,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手。仿佛在等着他做决定。
“为什么呢?”
小孩歪了歪头,望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表情中带上了一丝微妙的疑惑。这对于他而言,似乎是个想不通的问题。
琴酒也不指望一个从小在实验室中长大的实验体,能理解人类弯弯绕绕的心思与感情。他更加懒得解释,所以干脆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
“因为我需要你,你是组织培育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可能还有点用……恰巧最近我想要一条听话的狗。”
这是一个很蹩脚的谎言。他本身已经自顾不暇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组织里的头号人物朗姆对他关注颇多。琴酒只能猜测是自己的行为让他感受到了威胁。
现在再带这个实验体走,无疑是自己给自己找事,甚至琴酒都不相信这是自己头脑清醒时候做出来的决定。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低着头说出外面已经没有人在等我这句话的时候。琴酒忽然就觉得不能这么放着不管。
如果小孩再大一些,又或者对琴酒的了解再多一些,大概就能够轻易拆穿琴酒现在的谎言。可是他现在单纯的像一张从来没有被污染过的白纸。
于是长久的沉默过后,小孩了然的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
片刻后,他抬起了头,像是为了确定琴酒的决心一般问道。
“带我走,你会很辛苦。”
琴酒不再多言,只是冲他轻晃了一下手示意不要废话。
冰凉的带着血迹的手轻轻放在了黑色皮革手套的上,染出一片深红的污渍。
明明是琴酒说要带他走,但小孩的神态,自然的却仿佛是自己选择了他。
或许真的是这样的。
不仅仅是自己选择了姬野凌。而是他们之间的双向选择。
那时候,姬野凌不是因为想要活下去,才选择了自己。
……而是因为选择了自己,所以活下去。
可是那时候姬野凌愿意选择自己的原因,愿意跟随他去往外面世界的原因,他至今还不清楚。
烟蒂烧到了手,长长的一截烟灰掉落,在渗着海腥味的甲板上溅落出火星。被海上呼啸的夜风一吹,四散而去,只余烟草的味道还残留在空气中。
记忆是个很奇妙东西,当时隔多年,重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再次回看彼此的相逢时,琴酒才会发现发现很多当年遗漏的细节。
那时他做的并不够好。
他那时候也还是个并不成熟的青年,没有教导别人的经验。
只能通过自己一路走来的经验,竭尽所能的教小孩避免伤害。
所以这一路上,有好的,有不好的。
只是有一句话一语成谶。
这些年,他们都过的很辛苦。
无论是他,还是姬野凌。
船舱宴会大厅里的舞会散场了,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香水与脂粉的浓烈气味从窗户里钻出来,冲淡了海风的冷冽。
琴酒抬手压低帽檐,在喧嚣的人群冲到甲板上之前,转身离去。
他对贝尔摩德的答案,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贝尔摩德暗示的很明显。
BOSS和朗姆之间有更紧密的联系,这种联系是他永远无法取代朗姆的根本原因。
组织的药物实验确有蹊跷,当年的猎犬实验也有蹊跷。真相可能不仅仅只是自己现在看到的。
那位先生交付给自己的任务并没有触及到的组织掩藏的核心机密。而想要触及核心,他的想要接触组织的真相,他必须要扳倒朗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