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的河——四野深深

作者:四野深深  录入:05-07

  他没心情再瞅下去,回身呆滞地对着眼前桌椅,突然发现那晚他献宝的猪鼻子存钱罐不见了,赶忙跑去打开行李箱翻箱倒柜找起来,依然没有,连他用卫生纸包起来的碎耳朵都弄丢了。
  李景恪开门进来的时候,池灿刚发了急地喘着气站起来。
  “哥,”池灿声音有些迟缓发哑,低低叫了一声,鼓足勇气问,“……你今天晚上回来吃饭吗?”
  李景恪回来拔了电脑旁边的U盘拎手上,不紧不慢看池灿一眼,眉骨好像自然而然收紧,李景恪另一只手上夹了烟,白雾飘飘,他说道:“晚上有事。”
  “什么事?放假了也要上班上到那么晚么?”
  李景恪盯着他沉默片刻,很轻地笑了,声音温和地说道:“池灿,已经给够时间让你清醒了,别真的来挑战我的底线。”
  “我的存钱罐……”池灿攥紧拳头,几乎失神地嗫喏。
  “吃饭钱在抽屉里,安分一点。”李景恪径直推门便走了,来去匆匆。
  李景恪晚上确实有事,新找的地方每晚要上夜班,工钱日结,到岗就算,正合了他的意。
  至于沈老板那边,在丁雷彻底松嘴之前都不在李景恪的考虑范围之内。没人会跟钱过不去,但不能有命赚没命花。
  丁雷能对付李景恪的手段早已用尽过一遍,今时不同往日,即便不对池灿做什么,也能造成威胁。李景恪哪怕把这个弟弟看得再淡,一直留在了身边也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这些好像都还不叫问题,真正令人棘手的,是现在这个弟弟自己开始在危险边缘试探。
  李景恪觉得荒谬又突然,池灿想要依赖他信任他,亦或是凭借求生本能抓紧手中唯一的浮木,都很合理,但池灿那晚的举动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这不是池灿的错。
  只是李景恪又想起他们从农家乐回来那晚,池灿亲眼目睹了他和程言宁的关系,在学校也会听见风言风语,所以将那称之为怪癖。正常人不会有的怪癖。他不知道池灿那颗天真灵活的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居然有样学样模仿起来。
  转念之间其实也不算大事,李景恪没养过小孩,跟池灿不存在所谓兄弟情深,可以像其他人以为的那样图谋不轨、也把池灿当消遣玩意儿养。他就必须带着某种目的,连相依为命对他这样生性淡漠、喜怒不明的冷血动物而言仿佛都是天方夜谭。
  但李景恪不想。
  走出街口站在路边抽完这根烟,李景恪接了个电话,神色语气不自觉变得冰冷且不耐烦。他掸掸烟灰,转过身就刚好看见许如桔从坡下走上来,一脸奇怪地看着他。
  “东西都搬好了么?”李景恪收起手机,问道。
  “叫了学校里的大姐帮忙,她有个小货车,晚点送过来。”
  许如桔撑住膝盖往上迈了一步,有些累地直接坐在旁边石墩上,笑了笑说:“你最近烦心事很多?不是已经找了新工作在干了,以前也没看见有什么事能烦到你,池灿惹的你不高兴啊?都说教育小孩很不容易的。”
  李景恪扯扯嘴角,笑一声:“是有点难教育。”
  “你是根本没教育吧,只知道冷脸摆谱,”许如桔玩笑道,“万一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呢。”
  李景恪沉默下来,耸耸肩膀不置可否,算是默认,很快招了招手说走了。
  许如桔感觉自己没开对玩笑,隔了两秒转头问池灿在不在家,李景恪已经消失在拐角,像每一个忙于奔波的匆匆瞬间,从不回头。
  要搬来隔壁房间的租户就是许如桔。
  许如桔之前租住的地方在古城外的女公寓楼里,有些偏僻,周围人口混杂,前段时间楼外来了个流浪汉,她经常晚上从医院回来,难免感到害怕,有一次流浪汉还来跟她搭讪问东问西。童年经历令她没办法容忍骚扰和来自异性的不安定因素,恰好房租临近到期要找新房,许如桔就暂时搬来了隔壁。
  她继续往上走,看见李景恪那间屋子窗口贴了只卡通贴纸,就知道一定是池灿的杰作。

  许如桔过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她只好绕进筒子楼里先去看自己的屋子,房东阿奶还没离开,见新租户来了,又声音洪亮地招呼张罗起来,说马上就能入住。
  从李景恪走后,池灿就一直失魂落魄地蹲靠在墙边,等发现门口有人敲门时声音已经消失了。
  他抹了把眼睛,腿麻了,听见走廊里再次传来说话声连看也不再看,他现在确实异常清醒。直到这头的门又被敲了敲,池灿哑声咳嗽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谁啊,才走过去很慢地打开门。
  “小桔姐。”他喊了一声又垂下眼回到座位。
  自从池灿上高中,许如桔跟他许久未见,只偶尔在李景恪零星的话里知道池灿参加了演讲比赛、当了校升旗队队员、上次考试只考了吊车尾的三十多名。此刻最直观的却是池灿长高了,抽条迅速,身量挺拔匀停,神色黯淡眼珠却黑亮如漆,像浸在水里过一般清澈,那点全然显露在脸上的郁闷和烦恼,倒有些可怜可爱。
  “怎么了,李景恪又不分青红皂白骂你了?”许如桔早该想到能让李景恪心烦不已又没地撒气的人只有池灿,大概是一物降一物。
  池灿说不是:“分了青红皂白。”
  许如桔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她平常安慰女孩子更多一点,对池灿没什么好办法,快到中午只问池灿吃过饭没有,最后带人出去下馆子去了,顺便庆祝她的乔迁之喜。
  到了店面简单但香气扑鼻的酸汤猪脚火锅店里,池灿才恍然感觉有些不合适,问道:“小桔姐,我跟你出来吃饭,吃这么好,是不是不太好?”
  “你又不是白吃,用劳动换来的,等会儿不是还要帮我去收拾房间吗?”
  “嗯嗯。”
  池灿从三十块一份锅底的价目表上收回目光,按了按口袋里带出来的零钱,终于放心下来。
  他出来之前根本没觉得饿,对出来下馆子都兴致缺缺无精打采,现在被香味一勾,看着隔壁桌沸腾冒泡的锅底,到底稍稍抚慰了受伤的心灵。
  等老板娘端锅上桌的时间里,池灿格外安静地发了会儿呆,跟许如桔对上眼之际感觉到了一点老师自带的严肃。
  他给许如桔递了双筷子,然后开口问道:“小桔姐,你跟我哥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你一点都不记得了?”许如桔想了想,温柔地打趣道,“确实不会记得,大概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认识了。”
  池灿“哦”了一声,嘟囔说:“青梅竹马?”
  许如桔笑着说:“你挺八卦啊阿灿,你有没有青梅竹马?”
  “我?”
  池灿想起了以前学校的同学和邻居伙伴,他们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了,不过还好他在这里找到了新朋友。池灿说:“我没有。”
  他们的酸汤猪脚锅终于上了,许如桔盯着很快沸腾的白滚滚的汤面,边下丸子小菜边继续说:“我跟你哥不算吧,我们小学不在一个班,虽然以前村里过年过节会见到,也去你家玩过几次,那时候李景恪多数时候在干活,不怎么说话,当时大家都还小,大概只觉得同病相怜?但我比他好一点,至少还有一个最亲的亲人,阿奶很疼我,后来他从池家出来,实在没地方去,阿奶让他借住到老屋,我们才算熟悉。”
  池灿静静听着,总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他痛恨起自己的忘性,按年龄计算,他离开风城那年也是李景恪离开池家那年,可之前的那些事他几乎都不记得了。
  “那他为什么会被......池文茂赶出来?”池灿夹了块锅边的肉片放在红彤彤的蘸水碗里,没有急着吃。
  “发生了一些事,”许如桔深吸了口气,似乎有着难言之隐,但她觉得池灿对某些过往有知情权,哪怕李景恪永远不会再提,“导火索是他打了你大伯的儿子,就是池文鹏的大哥,一个如今终于蹲监狱去了的烂人,所以这件事绝不是你哥哥的错,但你们家人也确实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池文茂虽然承着领养孤儿的好名声,做的却是背道而驰的事。不过你当时更小,陈英阿姨正要跟你爸爸离婚,当然不会知道这些。”
  许如桔安慰地给池灿夹了些西葫芦和酥肉。
  池灿在听见“你们家”几个字时就仿佛被针直直扎了一下,无论如何他都逃脱不了干系,池文茂在虐待养子的同时,他则受尽宠爱。
  甚至连池灿的妈妈可能为了成全池灿这备受宠爱的幼年,也忍受了很久。
  池灿低头咀嚼并吞咽着食物,过了半晌,又说:“小桔姐,你原本要跟我哥结婚,但最后没结成,是么。”
  许如桔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颇为讶异地问:“谁告诉你的?”
  “我听别的人说的,”池灿说,“他们都说我哥是坏人。”
  那些污蔑句句刺耳,池灿总是一开始不信,事实却又真切半分,这让池文鹏的话仿佛处处属实,但与真相又依旧有着千差万别。
  爱被扼制生长,池灿心中的埋怨便会助长怀疑作祟。
  “这只是个误会,是我阿奶希望我们结婚,”许如桔无奈一笑,眼中泛起伤感和惆怅,“她年纪大了,可能希望给我的将来找个依靠,知根知底最好,但其实不需要,也不可能会结婚,那太奇怪了。”
  虽然许如桔的外婆很难接受这一结果,身体每况愈下,但每个人都应该只做认定的对的决定。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阿灿,你是不是在外面还听到了些什么,关于你哥的?”
  池灿又一次猜错了,李景恪没有对不起别人,成为孤儿和同性恋都是。
  他有些茫然地抬头,最终说:“没有,只听见了这些,我想多了解我哥一点,”上一回还问“我哥会喜欢我吗”的池灿,平静喃喃道,“可我哥好像并不会喜欢我。”
  “你不要去信别人说的,”许如桔告诉池灿,“从别人嘴里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包括从我这里,池灿,明辨是非对错而不被情感绑架、做一个勇敢的人并不容易,就算闹矛盾吵架了,李景恪到底对你好不好,别人说的是对是错,只有你自己心里才最清楚。”
  通过证明一个人没有那么好来让自己减轻一厢情愿的痛苦,是人性趋于本能会做的事,也是李景恪让池灿做的事——他需要清醒。
  否则李景恪永远有那么好,就算李景恪不会喜欢池灿、李景恪坏透了,也是最好的。
  池灿在给杨钧炫耀手腕上独一无二的手表时、再交冬季校服费和补课费都按时按点时、李景恪半夜回来也叼着烟把洗好的衣服挂到窗外时,池灿都不想清醒过来了。可他勇气愈来愈少,没有再试图去“挑战李景恪的底线”,他应该知足的。
  许如桔虽然把大头物件都搬来了隔壁,但阿奶回老屋没两天又不好了,她仍然得去医院,很少住过来。池灿上回没有把一肚子话全倒出来,总想找个地方倾诉,最后只能等李景恪不在家的时候蹲天井里对树小声自言自语。
  他们回到了最初,兄友弟恭其乐融融,每天各自上班上学,晚上睡在同一屋檐之下。
  国庆之后又是州庆,池灿手腕上的图案终究都没有了,上个假期去看完雪山的段雨仪只觉得池灿他哥是在苛待他:“他怎么连块表也不愿意给你买?上次还那么凶巴巴的,讨厌死了。”
  “别这么说,”池灿听见别人指摘个一星半点了,又不乐意,“我哥既给了钱让我买,还给我画了,你有人给你画么?”
  “段雨仪你是不知道,池灿之前手上那表还在的时候,有事没事跟展览似的让我看!”
  杨钧笑嘻嘻补充一句:“不过确实挺酷的,没想到你哥还会画画,下次你美术作业岂不是不愁咯。”
  池灿管他三七二十一,小得意地说:“对啊。”
  他们州庆到底还是约着一起出去玩了一趟——在池灿每天都能看见的地方——爬苍山。说是爬山,却计划了从洗马潭大索道坐一个往返的行程。
  池灿跟李景恪含糊提过之后,李景恪什么也没说,晚上给了池灿去坐索道的钱。
  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别扭,池灿拿着李景恪的钱,一会儿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一会儿感到如履薄冰,他对该以什么身份自处而困惑难解。
  池灿背上书包跟同学出门集合去爬山那天,李景恪休息,在床上躺了快一整天。
  没有池灿在,晚饭习以为常的简单,他去超市买了两筒挂面回来,够吃很久。
  不过李景恪在门口碰见了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成为丁雷新代理人之后的阿文仍然客气地叫他:“恪哥,好久不见。”
  他知道李景恪不会先接话,便继续问道:“你从青木家具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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