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河叹了口气:“宋明啊,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连求错人了都不知道。”
宋明愣了下,顿时明白李千水不在江海河的手里,而是在朱月手里,他连忙跪着挪动到朱月面前,尚未抱住朱月的腿,就被人一脚踹翻了。
“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也想抱公主的脚。”春雪抽出弯刀,冷声道。
宋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自知无法靠近朱月,便在原地猛磕响头,哽咽道:“求公主高抬贵手,放了拙荆,她是无辜的,还......还怀着身孕。”
“她的死活还得看她背后的人愿不愿意淌这趟浑水救她。”朱月眸光闪烁,“你还是先惦记惦记你自己吧,身为朝廷命官,公然放走死刑犯,死罪难逃。”
宋明确实坏,可他再怎么坏,临死还想着妻子,这让朱月不免有所动容,倘若那个人也有像他一样的勇气,他们或许不会是这个结局。
“我。”宋明嘴角浮现一抹惨笑,“我只怕不得好死。”
他看向谢资安,似是自嘲:“遇见你,是我倒霉。”
到现在,宋明还是没看明白他不是因为谢资安倒霉。
在某些人眼里他们不是人,而是一枚枚棋子,被安排到哪里便是哪里。下层人的命运从来不是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生死既不由命也不由天,全由掌局者喜怒哀乐的一瞬间。
这便是社会。
从古至今它都不曾改变过。
关于李江之死,谢资安比宋明看得更为通彻些。
他以前掌握着东南亚的金融盘,每一个不起眼的决定,都会影响千千万万的人,大到上市公司运营,小到蔬菜的价格。
其中厉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因此他在做每一个决定前都会深思熟虑,他尽量不犯错误,由此减少错误的坏影响。
至于李江这件事,不能只看可以看到的,要抬起头努力往上看。
李江虽然有个做档头的大舅哥,但他本质上还是邺城脚下一只毫不起眼的蚂蚁。
蚂蚁惊动不了大象,除非从一开始就是大象的阴谋。
阴谋具体是怎样,他不清楚,不过他清楚无论是朱月还是江海河他们都不希望李江死。
这间接的说明了太后不想李江死。
既然李江被他杀了,看他们这架势,大有让他赔命的架势。
朱月的失望、江海河的敷衍,他全部看在眼里,哪里是来查案,根本是冲他命来的。
他原本以为他们会盘问昨夜去向,结果他们问都没问。
答案只有一个,他们早就对此了如指掌,不问是不想牵扯李家得罪李家而已。
“公主,这两个人,您觉得怎么处理合适呢?”
江海河踢得一手好皮球,宋明无所谓,谢资安却是朱月保下来的人,杀谢资安,不就是在打朱月自己的脸吗?
“宋明凌迟处死,引以为戒。”
朱月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宋明身上,她缓缓吐出几个大家意料之内的字,到了谢资安那里,她犹豫了两秒,可最后还是说道:“谢资安,秋后问斩。”
所谓秋后问斩,不过是一说一听,太后要杀得人,哪能依照律法真等秋后问斩,关在牢狱了,随便想个法子便能弄死。
江海河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可惜了。”
大家以为他在可惜宋明,好歹宋明跟了他这么多年,实则不然,他是在可惜谢资安,他以为谢资安会死在李江手上,结果李江死在了谢资安手上。
但不论是那种情况,都是一样糟糕,谢资安总是要死的。
地面积水未散,清楚得映照出少年的倒影,那一双眼睛出奇地平静。
他不再挣扎了,挣扎也没用,连最简单的活着都难如登天,不是他找上麻烦,就是麻烦找上他。
他努力过,勇敢过,够了。
人群后面忽然挤进来一个太监,他贴在江海河身边耳语了几句,江海河听后,倏忽大笑了起来。
他声带细,笑声十分尖锐,听得人都头皮发麻。
江海河站起来,气势凌人,他得意得指着谢资安冲朱月道:“太后口谕,这个人咱家带走,公主府不得插手此事。”
朱月一愣,母后到底是要做什么事,为何宁可信一个阉人也不愿信她?
她心里虽然苦涩,但旋即又化为平淡,母后何时信过她?连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都怕她养不好,硬生生夺走替她养。
江海河走到谢资安面前,缓缓弯下腰,伸出手掌抚摸谢资安的头顶,笑道:“以后咱家就是你的主子了,高兴吗?”
他不是询问,而是在下达通知。
谢资安尚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还是下意识点点头。
“可曾取字?”江海河问道。
谢资安迟钝了下,才想起“字”为何意。书中的谢资安年方十六,而古人取字是弱冠,他应该是没取的。
他摇摇头。
“那咱家便送你两个字,扶摇直上入青云,大鹏展翅九重天。”江海河道,“扶青如何?”
要知道只有德高望重的长辈或者师长才能取字,江海河当着这么多人面为他取字,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谢资安磕头:“扶青谢主子赐字。”
江海河满意的笑了,他果然没有看错谢资安。
“还叫什么主子,叫干爹。”江海河挑衅似的瞟了眼朱月。
虽说他们都为太后卖命做事,但明争暗斗还是少不了的,谁都想踩对方一脚,显得自己站得更高。
谢资安是朱月费了好大的劲儿救下的,却被江海河收为义子,这一巴掌打得好响。
谢资安把两人的较量尽收眼里,这一次他只能辜负朱月了,现在谁能救他的命,谁便是他的爹。
他叫得很干脆:“干爹。”
“哎。”江海河将谢资安扶了起来,一双眼睛笑得眯成条缝。
“扶青。”朱月笑了笑,“好字。扶青,那我便祝你跟在江公公身边直上青云。”
“谢公主。”他垂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章 小人
黑夜中,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在窄巷中拼命的跑,想要甩掉身后的豺狼虎豹,可这里的巷子四通八达,他早已经迷失了方向。
他时不时回头,看眼后面的人究竟有没有追上来。
“嘭!”男人回头之际,撞到了一人,对方身形高大,他被撞倒在地。
夜色太浓,他没看清对方,也没时间看,只顾得慌张去拾起甩出去的包袱,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来邺城待了三年,闽南的口音还是十分重。
“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尤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一个少年从他撞到的高大男人的身后缓缓走了出来,“爱举义旗,以清妖孽。”
少年锦衣傍身,面容清秀,那一双眼犹如豺狼之眼露出的目光看似轻飘飘,实则犹如一把利刃,直指他人心脏。
“这篇檄文做得不错啊,曾晶,都传到太后的耳朵里了,你现在是名震四海了。”谢资安浅笑道,“还跑什么?不留下来邀功请赏吗?”
谢资安从怀里掏出了一沓落满墨的纸,手指一送,撒满了这个叫曾晶的男人身上。
前日一篇讨伐太后的檄文传遍了邺城的大街小巷,甚至被人翻印送至漠北、南疆这等偏远之地。
皇帝或许心里叫好,但也不敢作声。
太后把控朝政的这些年,明里暗里的骂声不绝于耳,大多数她都懒得管,可是这篇千字檄文不同,作文者实在文采斐然,倘若不能为她作用,必将遗留成祸。
太后把这件事交给江海河来办,江海河交给了谢资安来办。
谢资安明白,这两位是在让他表忠心,只有染上同他们一样血腥、肮脏的颜色,他们才会真正的认同他。
这篇檄文没有名字,谢资安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从各大书馆、书堂追查到檄文的主人曾晶——翰林院的一位庶吉士。
听曾晶的同门说,曾晶在他们一众庶吉士中并不不出众,因为口音问题,经常惹来嘲笑,故他鲜少与人打交道。
他们也都看过那篇文章,却是全部连口否认是曾晶写的,并且一致认为曾晶决计写不出那般文不加点的文章。
谢资安觉得奇怪,所以他一开始只是想找曾晶问问话,但曾晶见到他就跑。
这一跑,便落实了曾晶的罪名。
黑色的阴影似乎数不清,密密麻麻的,就像暗渠里的老鼠一般,他们占满了巷子,尽管望去的视线错开前面人的肩膀,但又会看到后面人的肩膀,反正看不到巷子的出口。
曾晶回头望去,发现身后的巷子也已经站满了东厂的番子。
那一刻,曾晶自知难逃一死,不免悲从心来。
他将地上散落的文稿一张张捡起来,爱惜的展平、叠好,放进自己的怀里。
“谢资安,你自幼饱读圣贤书,却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为了活着,认贼作父,替贼人卖命,枉杀无辜,你不羞愧吗?!”
曾晶站起来,用独特的闽南口音高声斥责道。
他快死了,但又觉得他不能死的毫无骨气,他得站起来,证明他高尚且不屈服的品格,再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去批判即将杀死他的刽子手。
如此,死得还不算窝囊。
曾晶转脸便朝着谢资安的身上吐了口唾沫,骂道:“恬不知耻的小人!”
他个子矮小,矮了谢资安足足一头,瞪着一双眼,看起来十分滑稽。
但此刻他却像个巨人。
一旁的番子见状想要出手,但被谢资安拦了下来,谢资安看了眼胸口前的唾沫,毫不在意的掏出帕子擦干净。
自从他认了江海河为干爹,辱骂声都可以翻印成册了。
不过他不在乎。
“作为小人,我起码可以活着。”谢资安轻笑道,“不作君子,只做个普通人我都没法活着。”
曾晶冷声道:“你大可一死,往后自会有人敬重你是好汉,不要再为你的懦弱怕死狡辩!”
谢资安想不通曾晶这么个脑子怎么会写出那般有才华的檄文。
“曾庶常是忘了点什么吗?谢府贪污军饷,我哪怕如你愿早早死去,也不会有人敬重我。”
“我本来就是罪人,何故怕再罪加一等?反正等待我的都是一样地口诛笔伐。”
曾晶被谢资安呛得说不出话来,脖子一梗,干脆等待着刀抹脖子。
“曾晶,檄文当真是你写得?”谢资安心里一边说服自己曾晶在翰林院很有可能是扮猪吃老虎,但一边又觉得此事疑点重重。
曾晶不屑地睨了眼他:“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我写得,你要杀要剐麻利点。”
谢资安忽然笑了:“杀你是为下下策,如果你愿意为太后........”
他还没说完,曾晶就料到他要说得话了,怒声打断道:“让我为贼人卖命,休想!你当天下所有人都与你一般不要脸?!我呸!”
这人心气高,既然写得出讨伐太后的檄文,就决计不可能为太后做事,谢资安这一问注定是讨骂。
谢资安缓缓转身,从阴影走到了雪白的月光下,巷子狭长逼仄,尽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即使他的右手颤得没有以前厉害了,好了许多。可当他陷入两难时,又会颤得十分厉害。
比如现在。
“大人,动手吗?”旁边的番子询问道。
谢资安沉默。
“阉人走狗,怕了吗?!”
曾晶双眼赤红的骂了一句,骂完忽的仰头望天,又道:“我曾晶这辈子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列祖列宗,唯一对不起得是我八十老母,母亲啊,您不孝的儿子,下辈子再为您尽忠尽孝——”
他自幼家贫,父亲早亡,没有母亲辛勤劳作,就没有他的今天。
离家前,母亲叮嘱他报效朝廷,他做到了,但自古忠孝两难全,母亲这辈子也都等不到他来报答哺育之恩了。
“扑通!”一声,他跪了下来,向同在一片天空之下的母亲磕头。
等他说完这番话,谢资安略微偏头,不去看曾晶,只对番子轻声道:“动手。”
他方才之所以犹豫,不是因为到底要不要杀这个人,而是他到底有没有杀对人,杀错人了又会怎样。
不过他很快想通了,哪怕杀错了曾晶,也无关紧要。
曾晶存心与太后叫板已然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在太后掌控的邺城下,以他的心性迟早会做出出格之事,掉脑袋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没等曾晶磕下去的头抬起来,刀剑已经抹了他的脖子,殷红的血溅上了泥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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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你让我见一见李少卿,求求了!您就进去通报一声,我和孩子给您磕头了。”一个妇人拉着小男孩跪在地上朝着看门的几个护院磕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