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两天,李庭从带到兰城的几个大行李箱中翻出一台胶片相机,奥林巴斯OM1,纯手动机械操作的款式,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塞到箱子里的,大概是在家里收拾东西时就顺手放了进去。相机里已经被放入了一卷柯达5207电影胶片,李庭重新开始使用这台相机,陆声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李庭的第一个拍摄对象。
胶片的最大魅力无疑在于其色彩与颗粒感,尽管在数码时代完全可以通过后期调色和滤镜实现这一效果,但如今还在玩胶片的人依旧迷恋于不同的胶卷、不同的扫描仪相互组合带来的不同效果,除此之外,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人其实看不到自己摄下的图片,也正是出于这点,才会在看到冲扫出的成片那一刻获得最大限度的惊喜,每张照片承载的心情和故事感也就愈发厚重饱满。
凭心而论,陆声并非不适应镜头,毕竟还要靠这个吃饭的,入行这么多年无论是街拍还是红毯,都从未留下过任何一张崩图。只是李庭早不拍晚不拍,好巧不巧在他头发被剪坏的这段日子里来了兴致,这让陆声哭笑不得,对李庭说:“我简直怀疑你是故意的。”
在庄平的电影中使用替身显然不可能,方森给杨阮剪发的那段戏由李庭亲自操刀——他本身没什么技术可言,与最终需要呈现的效果不谋而合,这一段就这么一镜到底顺利拍完了。
自那之后,李庭每当看到他自己的手笔时,都会有点绷不住笑意:“还没见过这样的哥哥呢。”
就像方森安慰杨阮一样,李庭当时说了差不多的话:“反正人好看嘛,什么发型都合适的。”
哼,陆声在心中冷笑,每一个给顾客把头发剪毁的发型师都会这么说。
陆声心想,他每天又不是完全不照镜子,能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么?
李庭叹了口气:“如果你心情实在不好,杀青后也可以随便剪我的头发……只是我长得也就那样,很一般,还不如别人上镜,变丑之后更不会有人喜欢了。”
……这人在信口雌黄什么?陆声发现自打进组以来,这小孩的嘴里就时常冒出一些胡言乱语,总是不太对劲儿,他上辈子也没发现李庭是这样的人啊?
不过陆声很快又想到,他并不能算得上了解李庭。上一世他拒绝参演《春光,春光》之后,他与李庭的交集其实并不多。有时会在各种各样的颁奖典礼或晚会上遇见,视线一相撞便又各自移开。陆声对李庭的了解来源渐渐变成了或大或小的屏幕,营销号通稿中的李庭、接受娱记采访的李庭、影院大荧幕中的李庭……他可以见到李庭很多面,但那些又怎么会是真正的他呢?
除去拍戏之外,李庭简直吝啬于在镜头面前展现自己,他极少上综艺,平日里总是表现得格外冰冷漠然、毫无情绪,用无数套提前准备过的发言稿应对一切,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他在敷衍。但又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毕竟人家本职是个演员,分内工作已经做得相当到位,也没有不配合其他人的工作,只是从这人口中挖不出任何料而已。
李庭学会了成熟稳重、滴水不漏,也不会再叫他“哥哥”。很多时候,陆声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明明他们的关系本该像现在这样……李庭每天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尽管他搞不懂李庭到底在想什么,只好听之任之。
思绪回神,陆声赶紧自证清白:“你赶紧打住,我可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虽然陆声确实不愿意留存太多这一时期的照片,但是他也没有哪次真的拒绝李庭的请求。
……或许也是出于上一世的愧疚。
再后来,李庭也会把相机带到片场,遇上合适的机会就拍一张,不只拍陆声,还有其他愿意出镜的演员和工作人员。《春光,春光》剧组向来关系融洽,众人也打心眼里愿意照顾两位后辈,见状,陆声也感到有些手痒,问李庭:“我也来给你拍,好不好?”
“当然可以啊。”李庭叫陆声过来,教他如何更换对焦屏、调节感光度、读取快门参数,陆声认真学了一会儿,对李庭比了个OK的手势。
李庭坐在春光美发店门口的台阶上,两条长腿随意屈起,头发散落着。他披了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外套,左手握着一瓶喝到一半的北冰洋汽水,似笑非笑地望向镜头,更像是望着镜头后面的人,整个人看上去很舒展,也很放松。
有那么一刻,陆声不禁在心里埋怨自己正在使用一台胶片机——他很想立刻看到刚才那一幕的成片。如果没有出现拍摄失误,他甚至希望这个画面可以成为宣传剧照。
“哥哥,我没说错吧?”
“没说错什么?”
“就算不知道成片是怎么样的,眼睛也会告诉你,你满不满意自己看到的一切。”李庭笑着说。
他确实很满意……所以李庭也很满意那天看到的他吗?陆声低低“嗯”了一声,莫名因李庭这句话感到有点面庞发烫。李庭将相机重新收好,和陆声一起上楼,“等我们把这一卷都拍完,就让小杨送去冲洗出来。”
其他工作人员还没有全部收工,大多在收拾道具或打扫卫生,摄影师正在整理面前的几件仪器,恰巧目睹了两人互相拍照的全过程,忍不住评价道:“这两人关系还真是好啊。”
“是啊。”庄平给自己点上一根烟,跟着应和了一句。这两人关系到底如何,他这些天切切实实地看在眼里,两个如野草般恣意生长的年轻男孩,一举一动浑然天成。李庭这孩子他从小看着长大,对方什么性格他早就一清二楚,李庭离群、孤僻、自傲,几乎没有真正交心的玩伴,这还是庄平第一次见李庭这么依赖一个人,或者说,这么亲近一个人。感慨这一点的同时,庄平也惊讶于二人见的化学反应。
《春光,春光》的编剧是庄平的一位朋友,她一开始创作这一剧本的灵感,是李庭没有受伤、仍在跳舞的时候,她和庄平一起去剧院看李庭的演出,当时节目尚未开场,李庭独自一人在后台压腿,眼睛盯着自己的足尖,额前的发丝垂下来,神色冷淡疏离,没给周遭匀出半点视线。她和庄平站在门外,只看见少年的侧脸,到底没有出声打扰。
回去的路上,编剧就对庄平说:“我要写一个气质跟这孩子相同的主角。”
《春光,春光》真正写成之后,大家反倒无法想象出杨阮是什么样子。他太柔软,太纯真,太轻盈,又那么不谙世事,像一块可以完整裹住利刃的绒布,却又不会被刺伤。
这也是给杨阮选角时大费周章的原因。
如果李庭是一块边缘锋利曲折的碎玻璃,他们找不到能与之完美契合的另一块。
直到他们遇见了陆声。
“演员选得是真好,”庄平笑了笑,抖落一点烟灰,对摄影师说,“先不谈演技怎么样,但我敢说,这片子除了他俩,别人演不了。”
作者有话说:
就是因为别人演不了,所以上辈子《春光,春光》没有开机,庄平很遗憾,陆声很遗憾,但最遗憾的另有其人。
是谁呢。
第17章 :留不住
当天夜里,兰城落了一场雨。
这座城市气候干燥,一年到头降水不多,像今天这样的滂沱大雨则更加罕见。雨珠急促密集地敲击着窗户,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不时有沉闷遥远的雷声传来。陆声又去检查了一下窗户有没有关好,从窗外望去,只看得见晦暗昏沉的天色,他拉上窗帘,回头看见刚从浴室里出来的李庭。
李庭穿了一身丝绸材质的香槟色睡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有系牢,松松垮垮的敞着,露出一部分凸起分明的锁骨和胸骨,头发也没有擦干,湿发微微遮挡住视线,又被李庭不甚在意地拨到后边,用手指梳出了一个更加随性的背头造型,仿佛随时可以赶去拍杂志硬照。
李庭听见窗外的雨声,顺口问:“雨下这么大了?”
“嗯,应该是入秋之后第一场雨。”陆声看了李庭一眼,提醒他,“对了,记得给手涂药膏。”
距离陆声把李庭的手咬伤其实已经过去了一阵子,一开始李庭犯懒耍赖,撒着娇黏黏糊糊地说自己总是想不起来,陆声就任劳任怨地给李庭涂了好几天药,直到现在伤口的印记早已消了七七八八,李庭也点到为止见好就收,没有继续麻烦陆声。但陆声就像养成了某种习惯,还是会每天主动提醒李庭几次。
等陆声也冲完澡出来,见李庭正坐在床边,翻看着手中的剧本。
《春光,春光》的剧本,两人已经不知看过多少次,原本只是薄薄一本书,几乎快要翻厚了一倍,其中不乏批注和勾勾画画,比学生时代记笔记还要上心。说起这个,他们在念书的年代确实也没个正形,远远不及现在的用功。
陆声一早确定了想学表演,心思更多放在艺考上,闲暇之余也爱去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剧场看演出,高考时文化成绩竟也不错,是大学里那一级的第一名——这件事情在他上辈子时不时会被粉丝们拿出来吹一吹,在这个遍地都是九漏鱼的娱乐圈里,他们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然而问题是,在遍地九漏鱼的娱乐圈里,立个学霸人设又有什么用呢?
相较于陆声,李庭更纯粹一些,他一打开书本就犯困,不是学不懂,是真的懒。再加上还要跳舞,练功和演出占据大部分时间,压根没去学校正经听过几天课,也正是基于此,受伤之后,李庭仍旧没有回校念书的兴趣,碰上被陆声一忽悠,索性来拍电影了。
李庭念了几句台词,陆声听出是他们明天要拍摄的段落。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忍住,出声接在李庭的下一句台词后面。
对方沉默片刻,合上剧本,轻轻地叹了口气。
陆声问:“干嘛叹气?”
李庭:“今天导演表扬我,夸我演得不错,状态也对劲。”
“这不是好事么?”陆声纳闷,“还是说庄导一夸人就让人感到心慌啊?这个我也经历过,别太紧张。”
“但是我心里很难受……”李庭继续说。
陆声疑惑:“为什么?”
李庭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剧本的封面,接着低声开口:“哥哥,你也知道的吧,我没学过演戏。庄导一直告诉我,如果本身没有掌握任何技巧,可以去试着变成戏中的人,去真正活成方森。我也没看过什么跟表演相关的书,一看就困嘛,但我能感觉到导演大概想让我学习斯氏体系?所以我一直在试着这么做,可这个过程让我感觉……太压抑了。”
在李庭眼中,方森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里,注定是个活得不明不白的人。即便来到兰城后遇见杨阮,也没有让方森变得多通透,反而愈发拧巴,他的心就像兰城常年灰蒙蒙的天空,如今涌现出太多未曾有过的异样情绪,令人诧异恐慌,方森只能感觉得到,却看不透。
李庭看得懂,观众看得懂,可观众无需感同身受。
而最近几日会有一场方森情绪波动最大的戏,也是《春光,春光》的第一个高潮剧情。
演员的情绪无疑会十分受其影响。
斯氏体系,也就是斯坦尼提出的一种“体验派”表演理论,他主张“演员不是好像存在于舞台上,而是真正存在于舞台上,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生活”。
感受人物、再去成为人物,是件太过消耗情绪的事。李庭自认他向来称不上感情充沛,在他作为李庭本人的时候,无法一心二用地将感情匀出去一部分、无法分给其他任何人。只有“变成方森”,只接触杨阮、体会到跟角色相同的挣扎和茫然,他才可以展现出相同程度的痛苦,刚巧,庄平需要他在这部戏中一直痛苦。
陆声当然明白庄平是什么心思。一个演员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表演方式,既然李庭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就需要一点一点逐渐摸索。如今的方法对李庭或许有些残忍,但从效果来看,却是显而易见的恰到好处。
他入行这么久,对表演驾轻就熟,一开始也试着体验过角色,后来发现他其实更擅长模仿,感受和把握其他人的情绪对他来说轻而易举,渐渐的,他并非融入角色之中,本质在冷静地旁观,哪怕在拍摄时入戏过深,在导演喊了Cut之后,也可以用很短的时间抽离。
陆声安静地听李庭说完,沉思半晌,试图开导一下李庭:“可能是你年纪还小,又是第一部 戏,难免会有情绪陷在戏中出不来的感受,等多拍了几部就会发现,这对演员来说其实是种常态,哪怕在片场经历了那么多,到头来其实根本留不住什么东西的。”
李庭看向陆声,眼底里似乎又浮现出难以察觉的笑意,他忍不住出声提醒:“陆声,你只比我大两岁,不过也才19,这也是你的第一部 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