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枝随意应了声“不急,再看看”,就到试衣间去换下一套衣服了。
换了好几条其他的衣服,宓枝虽然没说,但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第一套换的那一条白色裙子,看起来还是对那条白色裙子念念不忘。
她趁靳敖不注意,看了眼吊牌,也发现了那一串油墨印着的红色数字,她沉默片刻,有些不舍地摸了摸面料顺滑的裙子,将裙子的皱褶拍平放回原处,最后再偷偷瞄了一眼很符合她心意的裙子,还是打算牵着靳敖走了。
她道:“敖敖,我对着镜子全都试了一下,这里的裙子都不是很称我,我们再去看看其他的吧。”
这回,靳敖却没听宓枝的话,他心里算着自己账户里剩余的钱,正好还有三千多一点的剩余,正好够买下这条裙子。
他拿起那条白色裙子,径直走到对着在用指甲刀磨指甲的店员面前,道:“你好,我想要这件裙子,请麻烦帮我包起来。”
那名柜姐诧异地看他一眼,这才放下手中满是白屑的指甲刀,怀疑地打量着面前高大青年:“你确定要买这条裙子吗?价格是三千多块钱哦?”
靳敖坚持道:“对,我就想要这条裙子。”
宓枝想制止他乱花钱的行为,但是看着靳敖坚毅不移的眼神,又止住了话头。
她用漂亮的褐色眼睛望着自己的儿子,里面满是复杂的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些当柜姐的很会见风使舵,她就是其中一位。
这名售货员收起了脸上若有若无的轻蔑,一百八十度大变脸,恭敬道:“好的,请您稍等,请问您是现金付款,还是银行卡付款呢?”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许多,靳敖付了款,就带着母亲到商场里面的一家砂锅粥店吃了点清淡的粥,填饱了肚子决定返航。
在回到医院的路上,宓枝还是会忍不住时不时打开纸皮袋子,看看那条价格不菲的白色裙子。
靳敖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回到医院后,宓枝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喜爱,直接剪了吊牌,就直接把裙子穿在了身上,惹得隔壁病房的人连连称赞她好看。
听着周围人的赞美,宓枝像是一时的突发奇想,忽然对自己儿子道:“敖敖,我晚上想穿这条裙子睡觉,你觉得好吗?”
靳敖不清楚为什么母亲这么喜欢这条裙子,但宓枝喜欢,就遂了她的意。
高大的青年哄着宓枝道:“妈,买来的衣服就是要穿的,没必要忌讳那么多,你觉得晚上睡觉穿着舒服就穿。”
宓枝顿了顿,眼神里是靳敖看不懂的神色,才笑着道:“……嗯,你说的也是。”
靳敖陪着母亲到了晚上十点多,这是宓枝睡觉的时间点。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准备休息,而靳敖也打算先回家拿点忘记带来的日用品,等明天再搬过来陪床。
靳敖熟练地帮母亲掖好被子。
“妈,晚安。”
宓枝笑了笑,眼睛弯得像天边的月牙。
“敖敖晚安,明天见。”
***
只是谁都没想到,在第二天,宓枝就在凌晨的睡梦中离开了世间。
而那句“明天见”则成了宓枝这辈子永远都无法兑现的承诺。
靳敖在接到消息的一瞬间,就从家里急匆匆地赶到了医院,见了宓枝的最后一面。
离开的时候,她还穿着昨天靳敖给她买的最喜欢的白裙子。
白色连衣裙整整齐齐地穿在他妈妈的身上,没有一丝皱褶,她嘴角含笑,似乎做了个好梦,又仿佛随时会从梦中醒来,在清晨弯着眉眼温和地叫他一声“敖敖早上好”。
当时的他还不知道宓枝为什么那么喜爱那条裙子,直到后来,他翻到了他们一家的相册,才知道宓枝一眼相中这条白色裙子的原因。
因为,这条裙子除了极个别的装饰不同以外,和宓枝当时初次邂逅他父亲时穿的那一条非常像,几乎到了一模一样的地步。
高大的青年总是忍不住地想:在看到那条裙子的时候,他妈妈是否回忆起了自己见他父亲的第一面?
桐医生安慰说他妈妈在睡梦中走的时候,应该很幸运,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这已经是很多绝症病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了。
靳敖迷茫地看着桐教授的嘴唇张合,却有些听不清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
按照遗嘱,宓枝不想土葬,而是选择了海葬。
在处理宓枝的身后事的时候,靳敖觉得自己像是失了魂的人,意识飘飘忽忽地像是挂在天上的风筝,只靠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连接着他的身体。
靳敖明白的,他的母亲喜欢自由,不喜欢被束缚,所以宓枝选择了自己成为“自由”,化身成海边永不停歇的浪潮,恣意奔走。
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靳敖对着空空荡荡的父母主卧还是有着自己的疑问。
宓枝是不是早就算好了这一切呢?
也许在她在自己即将与这世界告别前就有了预感,这才让自己带着她去了商场,再去外边看一眼这热闹的人间?
他盯着蔚蓝平静的海面,忽然记起,自己的父亲也是海葬。
靳敖想,自己父亲和母亲彻底地融入了这个世界,双方不分你我,这算不算一种别样而永恒的浪漫呢?
他没有答案。
在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医院的人员给了一本他宓枝锁在床头的本子。
靳敖认出了上面熟悉的字迹——这是一本母亲写了很久的日记,连打着卷的边缘都被摸出了绒毛。
他认出这本子还是他小学参加征文比赛获奖时得到的奖励,那时他们一家三口还团团圆圆。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
靳敖并没有在拿到本子的第一刻就开始翻看,反而是举办完了葬礼后的那天晚上,在漆黑一片的家里,趁着月色尚浓,通宵翻看完了母亲遗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
出乎他意料的,即使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样,母亲的日记里似乎却并不存在阴霾。
她记载着每一天纯粹的快乐,以及他人点点滴滴的善意。
2014年12月3日
“今天因为化疗剃了头发,头上光秃秃的,但护士小姐夸我很漂亮。”
“我问了敖敖,他也夸我很漂亮,嘿嘿。”
……
2016年5月9日
“今天外面刮台风了,隔壁陪床的年轻人被淋了一身水,即使是这样,他给他爷爷带早餐的时候,还是笑着给了我一个鸡蛋。”
“不知道敖敖现在在学校干什么呢?他有带伞及时回家吗?”
……
2018年2月21日
“桐医生说,我最近好转了很多,可以适当到花园里散散步,下午就让敖敖推着我去花坛里看看日光和蝴蝶,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
2019年1月29日
“敖敖这个小笨蛋,连自己喜欢别人都不知道,样子真的好傻,明明自己在学校也是个学霸,怎么这么呆!”
“不行,我必须得给他点醒了!”
……
从第一页开始,按照时间顺序,靳敖翻看着母亲六年来记录下来的生活片段。
跟随着母亲的叙述,无数与母亲共度的熟悉画面从靳敖的回忆里浮现而出,像是无数被冲刷上岸的珍珠,一行行文字仿佛有了实感。
他知道宓枝从来不把负面情绪传递给自己,为的就是不让他担心,即使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她把每一天都当做是自己的最后一天,去发掘生活中的各种快乐和惊喜。
不知不觉间,靳敖已经翻到了日记最后一页,上面的落款是昨天。
他停顿,望了眼窗外,此时天边已经微亮,熹微的晨光恰好打在他母亲的笔记本上。
靳敖深吸一口气,看完了他母亲留于人间的最后言语。
泛黄发皱的纸张上只有两行娟秀的字体。
2019年6月14日
“我又梦见他了,这是第2313次。”
“是个美梦。”
……
靳敖知道他母亲笔下的那个“他”是谁。
那是他的父亲,靳统。
两千三百一十三个日夜,六年四个月又一天。
宓枝很少会提起靳统,而靳敖也很善解人意地没有过多过问自己的父亲。
毕竟,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挚爱在自己面前失去呼吸,而自己却无计可施绝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甚至还是以车祸那样惨烈的形式。
因此两个人都很默契地不去掀开那道仍在流血的伤疤。
可即使表面不显,宓枝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父亲,但她依旧在以自己的方式炽烈地爱着对方,在梦里和对方相会着。
哪怕宓枝心脏上早已伤痕累累,哪怕她自己处在燃烧殆尽的边缘,都要在梦里再见对方一面。
而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千三百一十三天。
靳敖用指尖轻轻抚摸这两行字迹下的凹痕。
那是他第一次对“爱情”这个词有了实感。
***
处理完母亲所有的身后事,靳敖终于坚持不住,去找了他唯一能倾诉的人选。
——白和璧。
他所有的悲伤,所有在外人面前装出的所有冷静克制,在见到白和璧的那一瞬间悉数崩塌。
他在见宓枝最后一面的时候没有哭,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在亲手送她回归世间怀抱的时候没有哭,但他在抱住白和璧的那一瞬,靳敖泪如泉涌。
自从那次让他父亲去世的车祸事故之后,一直以来,靳敖都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永远无法落地的海鸥,终日飞行在渺茫无际的云层之上,轻若鸿毛而四处无依,为了不让自己坠入深渊,他只能奋力向前展翅。
而当他抱住白和璧的时候,他才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仿佛一片温暖碧蓝的海环住了他。
靳敖想,他终于能有停靠的港湾了。
高大的青年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瞬间被情感洪流冲破的心理防线,向着自己信赖又喜爱着的人语无伦次地倾诉着自己的无助。
尽管白和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却还是静静地听着对方的支离破碎的语句,听他诉说着自己母亲离开人世的事实。
白和璧知道,他此时只需要倾听就好了。
他轻轻地顺着对方粗硬的黑发,任由大男孩向他发泄着积压在心底如潮水般的委屈和不甘,以及那几乎不可查的暧昧情愫。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白和璧仍然记得那个承载了无数悲伤、眼圈通红的大男生见到自己时,在昏黄楼道里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白哥,我没有家了。”
而此时,他对面已经二十四岁的靳敖也说出了同样的话,和白和璧记忆中十八岁青年抱着他哭泣的身影慢慢拉长重叠。
白和璧能看见,银河天际的星光点点,烧得劈啪作响的篝火,暖黄的光和自己的身影交织错乱,过往和现实的帧帧光影跨越漫长的时间长河在此刻接驳,无一都融化在高大男人温柔的烟灰色瞳孔中。
白和璧怔怔地凝视着对面抱着吉他的成熟男人。
靳敖嘴唇微动,坚定而缓慢地说出了他十八岁那年没有勇气表明的心意。
“但是,我想和你组建一个家……”
“哥,你愿意吗?”
第62章 Chapter 62. 亲吻
白和璧一瞬间不知如何作答。
他看着面前耐心等待他回答的英俊男人,嗓子里仿佛堵了一大块又酸又软的棉花。
他从来都不知道,宓枝去世后的那几天,靳敖竟然是独自一人为自己的母亲举办完了丧事,随后才回了家第一个找他倾诉。
白和璧难以想象,一个刚刚成年、甚至是刚刚度过高考这样重大人生转折的学生,是怎么样承受如此巨大的悲伤,自己一个人躺在孤独的角落舔舐自己的伤口。
他垂眸,回想着那时靳敖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
看着白和璧没有说话的样子,靳敖沉默地把吉他安安静静地放在一旁,垂下烟灰色的眼眸,眼底的火焰也有渐渐熄灭的趋势。
许久,他自嘲一笑,才落寞地摸着身边的吉他,缓缓道:“白哥,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三份礼物……不知道你还喜欢吗?不喜欢也没有关系的……”
白和璧缓慢地眨眼,看着靳敖成熟而倔强的侧脸,他内心深处已经溢满了难以言喻的情感。
那种滋味不好形容,像是世间万般的调料都被混杂在一起,让他分不清自己的心尖到底被什么情绪腌渍,对靳敖过往的心疼和怜惜,曾经逗弄对方的顽劣喜悦,最后是被对方自始至终坚定选择的庆幸。
回过头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对待靳敖的特殊早就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可见一斑。
在极致的安静下,白和璧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掩盖了他耳边的一切声响。
……他好像早就喜欢上了靳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