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非常,非常温柔。
仁慈,怜爱的母亲……
唱歌的人断断续续,于是联结里的意识也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偷偷摸摸,好似在做贼的小心,但他还是在哼着,好似是在安慰什么可怜的倒霉蛋。
……那的确可以算得上可怜。
朱利安想。
他抱着老二和小三坐在平台边上,靠着身后堆积起来的巢穴,两颗虫卵都有些不安地挤在朱利安的小/腹上,外壳都咔哒咔哒地摩擦着,好似是一种类似恐惧的震颤。
老大西奥多啪嗒地软在朱利安的跟前,它是仰躺着。几只足都在朝天摇晃,露出柔/软的腹甲。
尾巴甩来甩去,最后被西奥多无辜又可怜地抱住 ,四只金黄色的复眼盯着妈妈。
而妈妈则是在看着两颗虫卵上的牙印。
朱利安的手指摸上去时都沉默了,虽然埃德加多和他说什么虫卵可怜又要被保护,但其实他是试探过这些虫卵的硬度,他深深怀疑就算是提着锤头去砸,都未必能把虫卵给砸开。
但现在,虫卵被西奥多硬生生啃出几个牙印。
尤其是小三。
毕竟在过去这些天,西奥多一直都贴着小三睡觉。
而老二总是躲在最远的角落。
原本今天,是朱利安觉得无聊的一天。
他醒来在巢穴躺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的骨头都酥/麻了,他才慢吞吞地从巢穴里拨弄出一个光脑。
这是朱迪留给他的。
在塔乌星这样的原始星上,光脑的能源也支撑不来多久。
即便朱迪给他留了几个能源块,但朱利安一直都没有把光脑打开过。
他的手指拨弄了好几次,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打开,正这时,他听到了花色虫疯狂嘤嘤叫的声音,这些不习惯说人言的虫子居然还挤出了断断续续的字句,“不吃,不能,不能吃。”听起来还伴随着疯狂的摇头。
朱利安还是头一回听花色虫说人话,虽然他也分不出是哪一只花色虫,但还是让他倍感好奇,他从巢穴里探出脑袋,漆黑的头发蹭着他的脸颊,蓝色的眼睛带着淡淡的好奇和困惑。就见在离巢穴有一段距离的育儿台边上,聚集着七八只花色虫。
它们的背甲的花纹更加明显,羽翼的震颤正伴随着它们情绪的激动越来越剧烈。
它们的触须都柔柔地勾住一只小虫子,似乎是想把它从身边两颗虫卵扯下来,而那只小虫子……
是西奥多。
朱利安目瞪口呆。
他就见那只在他面前一直娇娇弱弱的西奥多裂开了硕大的口器,恶狠狠地咬住小三的虫卵,用力之大,几乎能看得出来尖锐的齿痕烙入外壳,而本该在远处的老二被西奥多的触须缠绕住,正被用力地拖回来。
看得出来老二正在激烈挣扎,而小三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是懒得,还是死了。
人类虫母虽然压根就不管养育的事情,但这场面好笑又惊悚,就算他想当做看不到,可是小三被塞在口器里的倒霉模样,还是让他忍不住爬了出来。
他的足跟嫩白,柔/软得像是从来都不曾走路过。
赤/裸的脚趾踩在柔/软的毯子上,几乎毫无声息。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走路方式,微妙的有些不像人,仿佛是在捕猎,仿佛是在蛰伏,是一种无知无觉的,好似是在靠近猎物的技巧。
当人类虫母悄无声息立在花色虫的身后,是他身上淡淡的信息素才猛地提醒了这些嘤嘤叫的虫族。“妈妈!”
朱利安听到花色虫紧张又崩溃的声音,忍不住想笑。
他知道他应该忍住,但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因为眼前这场面实在是有点滑稽。
这怪不了花色虫。
如果不是埃德加多的命令和朱利安的默许,虫卵本不该出现在虫母的巢穴里,也不应该被凑在一起抚养。
它们从来都是独立的单间,被独立饲养,等到时间长成——那往往不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它们的成长周期很快——它们就会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它们会主动爬出育儿室,它们会平静地走向属于自己的位置。
但它们现在被放置在一起。
那即便它们的本能里让它们不会真的去攻击杀死谁,但它们到底还是有属于自己的领地意识,这在它们还幼小的时候会更加明显……所以它们会互相攻击非常正常。
虽然不带杀意,却不代表这种嬉闹般的摔打不会闹出问题。
西奥多可是潜在的王族。
它现在的力气和脑子,已经足够摆脱花色虫们对它的看守。
在它看来,它只是按照埃德加多的命令在看着它的“兄弟”,虽然它不知道兄弟是什么意思,但是西奥多知道有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嘻嘻,它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空间,把它的“兄弟”们全部都藏进去!
可惜的是,西奥多的口器怎么这么小?
它一边鄙夷着“兄弟”们的虫卵怎么如此庞大,一边不断开裂自己的口器 ,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虫卵全部都吞下去。
但……
哎呀呀,还在努力的西奥多被人类虫母敲了脑袋,然后轻而易举地将几乎要吞下去的虫卵给抽了出来。
朱利安有点嫌弃地看着小三外壳上湿哒哒的粘液,正想把它交给花色虫的时候,这颗一直一动不动的虫卵好似知道自己到了虫母的怀里,一直安静的它突然开始试图蹦跶起来,虫卵一下一下地顶着朱利安的手心,带着它外壳上的牙印,看起来是有些许可怜。
朱利安犹豫了一会,用衣服的下摆兜住了它。
然后又从西奥多胡乱纠缠的触须里捡走了还在拼命挣扎的老二。
等人类虫母哒哒哒地回到了自己的巢穴外边,西奥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妈妈醒了,它立刻收敛了自己身上的触须,将自己所有的足都缩在了身下,两根触须左右摇摆了一下,似乎是觉察到了妈妈的气息,立刻跌跌撞撞地追着朱利安过去。
等朱利安坐下的时候,他的脚边就蹲着一只可怜唧唧的小虫子。
似乎是知道妈妈现在有点不太美妙的心情,西奥多没敢和之前一样冲上来,尾巴摇晃来摇晃去,似乎是不敢爬上来。
朱利安沉默了一会,白嫩的脚趾碰了碰还西奥多。
小虫子立刻知道了朱利安的纵容,一下子从原地飞扑到朱利安的膝盖上,在四只复眼都对上两颗虫卵的时候,它仿佛知道自己闯了祸,又原地一个啪叽翻身,七八只足朝天那样将自己可怜地抱起来。
朱利安没有看它。
他摸着这两颗惨遭受害的虫卵。
它们在朱利安的掌心下不断震颤着,看起来似乎有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朱利安不会安慰孩子。
他自己的过去都是被好些关心他的人一点一点捞起来的碎片,才勉勉强强拼凑出了他的记忆。
他摸着微微晃动的虫卵,过了好一会,才从记忆里找到一首歌谣,那歌声他几乎从来都没有哼唱过,但还是有点微薄的记忆,那些记忆在朱利安的意识沙滩上闪烁着,哪怕非常微小,但也足够亮眼。
他只给一个生物哼过。
他轻轻哼着连自己都未必记得多少的曲调,断断续续,唱得不是很好,一边哼一边在想词,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外壳,摸到伤口时,就又多摸了两下。老二和小三在朱利安的安慰下重新安静下来,躲在了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似乎是在认真听着不成调的小曲。
西奥多缩在虫母的脚边,几根触须狡猾地缠上了朱利安的脚背。
朱利安看了一眼,也没缩回来。
“……星星在天上眨眼……大手牵着小手,我们要一起去看月亮……”
人类虫母极其生疏的安抚,被他无意识地扩散到了联结里,就连那些毫不相关的虫族,不管是哨兵虫族、工具虫族,还是那些在更远处的王族们的,都听到了这断断续续的曲调。
麦克阿瑟僵硬在外太空,和尼克尔森面面相觑。两个已经几乎露出了自己的攻击状态的虫族们一动不动,好像刚才狰狞的杀意已经在那摇篮曲里被安抚得一干二净。
杀意已经没了,却还是保持这个动作,那就非常尴尬了。
它们僵持一会,麦克阿瑟露出了人形,一个头发和尼克尔森有点相似,带着青绿色的男人出现在了塔乌星上,它的形态不够完整,两根触须坚/挺地在它的脑门上摇晃,它的相貌有点粗犷,是个非常威武的高个子。
“是妈妈?”
它的声音出奇地尖锐。
“是妈妈。”
尼克尔森平静地说道。
它们永远都无法抵抗得了虫母对它们的吸引,像是刚刚那样,虫母不动用任何能力就阻止了它们,让它们连任何的冲动都再升不起来的异样,让麦克阿瑟感觉到诡异的喜悦。
麦克阿瑟:“我,要见虫母。”
尼克尔森的脸色微微一变,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可以试试看。”
麦克阿瑟没明白过来它这句话。
但在一星刻后,它明白尼克尔森是什么意思了。
它怒视着拦在它身前的高阶虫族,它们的体形膨胀,挡住通道时,几乎也挡住了它们身后的广场。来来往往的虫族如同潮涌,在这个庞大的巢穴内各司其职,唯独麦克阿瑟它们像是不和谐的曲调,被挡在了门外。
“虫母不肯见我?”
“虫母几乎不肯见任何虫族。”
尼克尔森背着手站在它的身后,慢悠悠地说道:“你都知道虫母是人类,怎么还敢肆意胡来?”
麦克阿瑟:“就算是人类,祂既然是虫母,当然需要足够多的王虫。”它的态度生硬别扭,像是第一次刚踏足虫巢,闻到属于虫母浓密的气息。
尼克尔森翻了个白眼——这是从那些人类们身上学到的,“你可以试试看。”
它懒得和这个叛逆者说话,“你可以擅闯试试,看看虫母会不会允许你,会不会接纳你。”
王族们并非没有各自的心思。
王族们并非不嫉妒埃德加多。
王族们同样期待着虫母的接纳,但虫母几乎从不主动召见它们。
那些曾经在人类虫母面前露面过,勉强留下印象的虫族或许能够踏足巢穴,但在那之外,大部分的王族最多只能走到广场的位置。
麦克阿瑟闻到了煽动的气息。
但它不在乎。
人类虫母的意愿的确是束缚着它们的意识,可正因为虫母对自身认识的模糊,他的意愿往往也带着可以钻过去的漏洞。
绝大部分的虫族对漏洞视而不见,但麦克阿瑟却笔直地冲着那个漏洞冲撞了过去。
它将所有拦在自己身前的高阶虫族全部都扫除干净,在第一声宛如咆哮的嘶鸣声响起的瞬间,身处巢穴内的朱利安就若有感应地抬起头,两颗虫卵有点不安地在他的怀里动弹,西奥多已经跳了起来,虫躯蠕动着,一下子飞了起来拦在朱利安的身前。
它感觉到了庞大的气息压了下来,那不是父虫的味道,那是属于另外一个强大的个体,尽管是同族的气息,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暴戾。
西奥多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这种危险不只是来自于这个强大个体的威胁,同样是对身后虫母的担忧。
它无师自通地触碰了虫族们错综复杂的思维网,在里面找到了属于埃德加多的联结,它还太小,能传递出去的意识也很混乱,最终远在星球另一半的埃德加多接收到的信号就非常可怕:救命!救救妈妈!!!!
正从一个占地面积无比巨硕——几乎无法用肉眼看得清楚整个地基究竟蔓延到何处,密密麻麻交织到一起的藤蔓和坚硬的岩壁堆积到一处,带着几乎要顶破天际的势头——高大的绿色岩壁之下,站在这个半成品的虫巢外,埃德加多将大半个覆盖在半成品巢穴的触须全部收了回来。
它从筑巢的状态一点、一点转变,露出了完整的人头。
俊美到不似凡物的脸庞镶嵌在灰蒙蒙的雾气中,隐约能听得到如同潮水般的蠕动声,坚硬的外骨骼咔擦咔嚓地碰撞,湿乎乎的粘液在雾气里剧烈震荡,似乎是在塑形,又似乎是在阻止一头疯狂的恶兽彻底撕开人皮,露出血淋淋的残酷内在。
密密麻麻的灰色复眼在任何一处雾气若隐若现。
遍地所及,目视所在。
仿佛铺天盖地的眼珠子如葡萄般连串,一串一串一串一串地爬生到任何一处,倒映着虫巢内正在发生的事情。
“麦克阿瑟。”
它用虫语缓慢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而至于下一瞬,疯狂蠕动的粘液就已经冲撞到了虫巢内。
立在巢穴之外,之内的麦克阿瑟抬起脑袋,两根触须微微晃动。
它的眼睛捕捉到了那个人类。
他在整个巢穴内,几乎是最明显的存在。
那独特的属于人类的姿态。
人类虫母怀抱着两颗虫卵,皙白的小腿正垂在平台边上,被铃茄草簇拥着。
哦,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如此瘦削脆弱,领口从纤细的脖颈处滑落,一股若隐若现的腥甜气息流露了出来,哪怕只有一瞬就被警惕的虫母扯住拉了回来,但它不会错认刚才那一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