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案发后的“黄金一小时”,正好是凶手重返现场,验收自己杀人成果的最佳时间。
电梯门被于白青用一只腿挡住,每当要合上的时候又再次打开。就这样反反复复开关了三四次,确认门外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他摇动着轮椅,缓缓驶出了电梯门。
按照目前的事态发展,轮椅已经从伪装的工具变成了一种妨碍。他已经做好准备,如果真的发生任何紧急情况,他就会马上扔下轮椅,上前与凶手进行正面交锋。
刚将轮椅停在走廊上,于白青眼角的余光便看到过道拐角的旋转楼梯处,好像有一道身影正在步履匆忙地往楼下走。
那人背对着他,同样穿着考究的西装,身形挺拔伟岸,看不见长相。
听到背后传来轮椅在地面滚动的声响,男人下意识地转过脸,快速瞥了一眼头顶的走廊。
他原本已经快要走下楼梯的旋转平台,却在看清了坐在轮椅上的人是谁后,脚下的步子突然停顿了一下。
虽然如此,这次停顿依旧短暂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驻足不到一秒,那人便用一只手扶住楼梯把手,沿着台阶继续往下行,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在看到男人长相的一瞬间,一向敏捷果断、反应迅速的于白青完完全全僵在了原地。
“……”
从轮椅前蓦地站起身,他握紧手中枪把往前迈出步伐,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
轮椅在重力的作用下翻倒在地,左侧轮胎开始不受控制地滚动。于白青二话不说,三两步冲到楼梯口,举着手枪往下俯瞰。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顺着旋转楼梯一路下行,迈向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和一名正在捧着果盘上楼的服务生撞了个正着。
果盘里的生鲜水果掉落了一地,果汁溅脏了于白青的西裤。服务生看到他握在手中的枪,顷刻之间变了脸色,瞳孔中写满了惊惧。
“先,先生——”
服务生带着颤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于白青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隔着空荡无人的大堂,他看到那道人影站在缓缓关合的电梯厢里,抬起头,用一双与他眸色相同的眼睛平静淡漠地注视着他。
因为体内流着同样的血脉,所以即使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也知道那个人想要说什么。
果然,在电梯门闭紧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于成周微启双唇,对着他缓缓比出了一个口型:
——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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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晚并没有一觉睡到自然醒,他是被灰背的一通夺命连环Call给吵醒的。
伸手在枕头底下扒拉了几下,他刚掏出手机,迷迷糊糊地按下接通键,就听到灰背的声音在电话里和房门外同时响了起来:“老大,我已经在Z号房门口了,你在不在里面?”
“我……”
仰躺着靠在柔软的枕头上,应晚张开口正准备回答,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一塌糊涂,几乎快要失声,“……我在。”
灰背立刻问:“那我直接进来了?”
“……嗯。”
从喉咙里蹦出这个字,应晚用手揉了揉干涩的双眼,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关键的东西。
不对,他好像——
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他刚反应过来,拉起被子盖住身体的一瞬间,灰背已经拿着偷偷拷贝好的门卡,光明正大地刷卡进入了套房。
灰背满脸神色匆匆,看样子是来找他说什么要紧的事。结果在推开门,走进主卧的那一刹那,猛地就来了一个急刹车。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看着尴尬地杵在门口的灰背,应晚只想立刻原地挖个地洞钻进去。
……直接让人就这么推门进来,自己脑子里缺根筋吧?!
单薄的空调被只能盖住肩膀以下的部位,却遮挡不了应晚锁骨和脖颈上密密麻麻的吻痕。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只听到他终于干咳了两声,哑着嗓音道:“你,先转过去,我穿个衣服。”
“哦哦——”
灰背马上原地立正转身站好,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开始疯狂默念起了关星文以前教给他的佛教大悲咒。
好家伙,他连姓关的都没机会好好看上一眼,第一次大饱眼福就被迫奉献给了老大。
要是让姓关的知道了,能举着键盘把他给活生生砸死。
过了好几分钟,灰背才听到背后传来应晚的声音:“OK了。”
听到老大的嗓子状态,他原本都要问老大要不要给他找点润喉糖来。没想到乍一扭头,就看到老大用一种写满了“你最好什么都不要问”的目光深沉地望着自己。
最后,灰背还是清了清嗓子,在床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眼睛目不斜视地对准了窗外的雨幕。
他听到老大问自己:“一大早跑过来,有事?”
应晚不知道于白青跑哪儿去了。但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老男人昨天夜里对自己做了那么出格的事,今早肯定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才一醒过来就落荒而逃。
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姓于的看起来不苟言笑,说一不二,其实脸皮比纸还薄。
“我刚才检查了贵宾舱的监控,发现于大哥今天的举动好像有点不太正常,所以才赶紧上来找你。”灰背说,“不过老大你放心,他出现在监控里的画面已经全部被我重置过一遍了,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应晚在床前费力地坐直身体,微微皱起了眉:“我哥?他怎么了?”
在心里稍作斟酌,灰背首先如实地和老大汇报了Andrew死亡的事情,接着马上开始补充:“于大哥在案发后不久也去了K号房所在的楼层,我猜他应该是上去查案的。可是他刚出电梯,就像是突然入了魔一样,从轮椅上站起来,匆匆忙忙地往楼下跑。”
“楼下是贵宾舱的休息大堂,那里的监控被人为处理过,我没有办法调出于大哥下楼后的监控。”他顿了顿话头,神情稍微严肃了一些,“我刚才翻遍了整艘邮轮的监控,都没有找到于大哥的行踪。”
听完灰背的这番话,应晚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你是说,Andrew死了,我哥也跟着凭空消失了?”
“……是这样没错,”灰背压低声音,“可于大哥之前一直在装作腿脚不便,他这样不会露馅吗?”
应晚坐在床前,一时间陷入了沉思。加上身体仍然有些虚弱,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我哥不是拍脑袋随随便便下决定的人。”
“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非常紧急的情况,他才会扔下轮椅选择直接追出去。”他说。“他应该看到了什么关键性的人物,知道当时一定要立刻抓人。”
“老大,你的意思是……于大哥当时看到了凶手本人?”
灰背试探性地问。
应晚抿了抿唇,算是默认了。
“那老大,这样说的话,我觉得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几秒钟后,灰背突然出了声,“自从上船以后,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于大哥服药了,他不会是症状又犯了吧?”
这一下,轮到应晚的神色不对劲了。
盯着面前喋喋不休的灰背,他沉下声音,问:“服药?”
“什么意思?”
灰背缓缓睁大眼睛,脸上的神情颇有些讶异:“于大哥没告诉你?”
又过了一会,他当着应晚的面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份保存在手机上的扫描件:“我在潜入IFOR档案室的时候,在电脑里找到了一份于大哥的病例,好像是什么国际刑警总部心理专家的会诊记录。”
他歪了歪头,有些不确定地说:“于大哥似乎患有长期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就是PTSD症状,偶尔还会伴随妄想发作,过去的半年每天都需要服药治疗。中间好像病情发作过好几次,最严重的时候还在巴拿马军区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的院。”
灰背煞有其事地进行分析:“你说于大哥会不会是因为太久没吃药,真的出现幻觉了?”
接过灰背递来的手机,应晚双击放大了上面的图片。
病例是全英文的,姓名和照片都是于白青本人。
顺着诊断报告往后翻,他看到会诊记录上写着,于白青很早就出现了PTSD症状,病情在今年1月初开始持续加重,脑部的CT扫描结果也有些不太正常。
病例末尾的附录是他的服药记录,记录显示,于白青最后一次服药的日期是在6月16日。
读到这里,应晚忽然感到心口一阵骤缩。某种异样的情绪如同洪流一般在顷刻间涌入心脏,堵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招之即来,却再也挥之不去。
于白青的病,始于他们冬日的那场告别。
而停药的那一天,是他们的重逢。
第83章 纸飞机
就当应晚打理好一切, 准备乔装打扮跟着灰背一起出门找于白青的时候,于白青却自己回来了。
男人刷开门卡推门而入,他发现于白青身上还穿着昨天上楼去找他时的那套衣服。
他哥平时日子虽然过得糙,却有点无伤大雅的小洁癖, 日常衣物每天都会勤加换洗。从没有像今天这样, 不仅领口松松垮垮地半敞着, 就连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凌乱地耷拉在额前, 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反锁上房门, 于白青沉着脸脱去身上西服, 刚准备从轮椅前站起来,就察觉到有两道目光正在背后灼灼盯着自己。
在轮椅前僵了几秒,他故作不经意地转过身,发现主卧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两个头戴鸭舌帽的人影从门后探出了头, 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本应该还在沉睡的小孩,此刻正高高拉起外套衣领,微眯着眼睛打量自己。
小孩望向他的眼神百味杂陈, 满脸写着欲言又止。
发现于白青同样也在盯着自己, 应晚下意识地将衣领又往上拉了拉, 想要刻意挡住脖颈上那圈明显的红痕。
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刚进门的于白青半天, 他确定于白青眼神清明、步伐稳健, 完全不像是脑子有病的样子,于是干脆捂着嘴轻咳了一声, 有些不自然地开了口:“哥, 你一大早去哪了?”
于白青扶着鞋柜的手一顿, 抬起下颌单手解开领带, 不动声色地回答:“上楼找经理, 问点东西。”
应晚和灰背非常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果然,他哥的嘴,骗人的鬼。
把领带悬挂上衣帽架,于白青用余光轻轻扫了灰背一眼:“倒是你,为什么在这里?”
被于白青出声反问,灰背的舌头顿时有些打结:“我,我听说那个叫Andrew的富商被人杀了,上来给老大汇报一下。”
于白青微微颔首:“好。”
“……”
灰背一时语塞。
……不是。
不该是他俩质问于大哥的行踪吗,怎么现在反倒开始被于大哥牵着鼻子走了??
于大哥没打算说实话,老大似乎也并不想当面拆穿,只是交代了他几件接下来几天要办的事,就让他可以先走了,有情况再联系。
关上套房的大门前,灰背忍不住回过头,偷偷瞥了一眼站在主卧里的两人。
一个破了左唇角,一个破了右唇角,别说,还挺对称的。
他已经大致猜到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只是不知道等会他走后,于大哥和老大该怎么收场。
没想到刚一转头,他就同时迎上了两道锐利的目光。
那眼神分明都在对他说——你敢多问一句试试。
灰背“嘭”地一下关上门,毅然决然地选择溜之大吉。
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应晚摘下头顶的鸭舌帽,往后仰倒在了床上,闭着眼睛问眼前的男人:“吃早饭了么?”
老男人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伤口还疼不疼?”
提到这一茬,应晚可就完全不困了。
他没想到于白青会这么直接,干脆抓了个枕头盖住自己的脸,咬着牙闷闷发话:“你说呢?”
于白青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他听到浴室内传出一阵潺潺的水流声。缓缓将枕头往下移了移,透过透明的浴室玻璃墙,他看到于白青将手臂两侧的袖口卷到了手肘上方,正在专心致志地扭干手中的毛巾。
于白青握着温热的毛巾从浴室里走出来时,手上还多了一管蓝色包装的药膏。
抱紧怀里的枕头,应晚接连往后挪动了好几下,后背撞上了身后的床头板:“你,你要干嘛?”
“客舱医务室开的药,”于白青说,“转过去,把裤子脱了,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