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萧却没动弹,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敢问师父今日去政务坊,究竟所为何事?”
楚晏清没做隐瞒,“羽萧,我恐怕要离开长澜一段时间了。此次下山,凶险异常,往生死未卜,往后你就转入掌门师兄门下吧。”
羽萧脸上的表情骤而凝固,他停下脚步,声音有些发颤,“师父,是不是徒儿做错了什么?”
比起羽萧的如临大敌,楚晏清却很平静,像是已经等待这一天很久一般,他温声解释,“没有。你没有做错什么。”
说着,他揉揉眉心,“你是一顶一的好徒弟,若非有你常伴我左右,为师真当不知如何熬过这漫长的十年。”说着,他的神色略显落寞,“只是,羽萧啊,你是好徒弟,我却并非好师父。你我师徒一场,总算有缘,想来我已误你良久。从今往后,你便不再是我楚晏清的弟子。”
楚晏清自知今非昔比,李恕对待自己早已不似当年,只是他们毕竟师兄弟一场,曾经情比金坚,想来这点小事李恕还是乐得帮他的。
羽萧神色慌张,倏地跪下,“师父!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当年若非师父在流匪手中救下我来,如今我早已是乱葬岗中的枯骨一堆!我来长澜为的就是报恩,从未想过要转投他人!”
楚晏清眼神难得露出不忍,“那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报恩十年,已经足够了。”
羽萧摇摇头,坚持说,“对师父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对我而言却是性命攸关、恩重如山、终身不敢忘怀。”
楚晏清的神情难掩迷茫。恩重如山,羽萧不是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只不过,羽萧为这句恩重如山付出了十年光阴,而那些人……
只是,他素来不爱逼迫别人,更何况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徒弟,于是,他温声说,“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你不要怕,我不会强迫你的。只是……若是你有朝一日后悔了,随时可以告诉我。”人与人的相处,求的是个你情我愿,无论爱侣、朋友也好,师徒也罢,强扭的瓜不甜。
昨夜,楚晏清一整晚都在与梦魇斗争,早晨又在秋风中调动灵力试探诡气,此时已是精疲力尽。然而他不敢耽误,强忍不适,令羽萧搀他前往政务坊。
来到政务坊时,李恕正在嘱咐萧桓门派事务,见了楚晏清,李恕神色一变,急道,“师弟!你不在苍玉苑好好修养,怎么又出来了?”
萧桓则朝楚晏清行了个礼,而后便先行告退。
李恕连忙让楚晏清坐下。眼神碰到楚晏清的容颜时,不由得一惊,心说长澜这白色道袍最趁楚晏清瑰丽容颜,细细想来,他竟从未见过有比楚晏清穿长澜道袍更好看的人。他忙不迭地唤俗事坊的小道童端来热茶。
楚晏清表情很淡,“师兄,不必麻烦。我这次来找你是有要事相商。”
李恕却神色紧张,固执地说,“你啊,从小就不让人放心。现在你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什么都算不上要紧。”说着,李恕从小道童手中接过茶壶,亲自给楚晏清沏了杯热茶,催促道,“快喝点茶水,暖和暖和身子吧。”
楚晏清没辙,顾不得饮茶的章法,一口气将热茶饮净。
李恕表情无奈。楚晏清生得这般精致秀美、绝代风华,可平素举手投足却毫不讲究,终是上不得台面。他忍不住啰嗦起来,“师弟,早跟你说过了,饮茶要讲究审茶、观茶、品茶,哪里有你这样一口喝光的?出去要让人看笑话的。”
楚晏清没心思听这些老生常谈,也没必要再听下去,他笑看李恕,意有所指地问,“师兄,我向来是如此,再者说,在这长澜山上,在这政务坊里,谁会看我的笑话?”
李恕哑然失笑。从小到大,他向来是讲不过自己这个师弟的。
楚晏清不愿再东扯西扯,他盯着李恕,认真说,“师兄,我很确定自己感受到的正是诡气。”
李恕沉默了片刻,又为楚晏清倒了杯茶,“晏清,此事非同小可,万万马虎不得,你确定么?”
楚晏清点头,“我非常确定。”
李恕展开扇子,扇了两下,“那好,我问你,诡气是来自无间结界内,还是其他地方?”
楚晏清摇摇头,“我不确定……”
李恕轻声叹息,而后又问,“那可曾有什么证据?”
楚晏清又摇摇头。
李恕淡淡地笑了一下,那表情有些无奈,像是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你看,方才你还说自己非常确定。”
“老实告诉你,昨日师兄听了你的话,立即青鸟传书江河道友。江河不敢掉以轻心,很快便将无间结界查看一番,而后修书与我,说是不曾见到结界有异。”
楚晏清微微皱眉,他勉强保持镇定,在如此大是大非面前,他对江河并非全然没有信任。
只是诡气多年未曾现世,而妖魔又多擅伪装,哪怕是十二年前经历了丰都大劫的江河,也未曾像他一般亲自与诡气纠缠。更何况,就算结界完好无损,诡气平白现世,也绝不可掉以轻心。
李恕见他固执己见,平静地说,“你既不知道诡气源自于何,又拿不出证据,空口无凭,说出去平白让人笑话罢了。”
楚晏清一愣,“笑话?”短短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李恕竟讲了两次“笑话”。
李恕神色依然淡淡的,“你别放在心上,世人愚钝,你也不必计较什么。”
楚晏清冷笑,他不再维系师兄弟二人的表面友善,直截了当,“说到底,师兄,你根本不信我说的。”
李恕没有气恼,他看着楚晏清精致姣好的面容,声音温和了许多,“你这孩子,让师兄怎么说你好呢?师兄并非不信你,可你总得告诉师兄,师兄要怎么相信你。”
说着,李恕展开“静水流深”扇,眼神变得悠远深邃,最后他叹了口气,温声说,“晏清,你知道的,师兄最疼的就是你。”
楚晏清沉默片刻。这些年来,他见惯了人情冷暖,倒也没什么可难过的,只是,他与李恕不该如此。
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
“我明白了。”
回到苍玉苑后,楚晏清简单收拾了行囊,留书一封,把小白托付给了羽萧,趁夜便下了长澜山。
第8章 巫女
因着金丹碎裂、灵力不稳,楚晏清不便御剑飞行,于是买了匹马,速度虽慢,但好在既能赶路,又能一路查探人间情况。
穿过繁华热闹的杨城,城外便是蜿蜒曲折的乡间土路,越往西走,植被便愈发稀少。
这些年来,天下虽无妖魔作祟,可百姓的日子却依旧不好过。杨城毗邻长澜,受长澜灵气庇护自是风调雨顺,而寻常地方却大多灾害连年。
略过几个城镇与村落,直到薄暮冥冥,楚晏清才走到最近的城市。正欲寻个酒家住下,却眼见北方的一座山上乌云密闭,晦暗阴森。
楚晏清环顾四周,这座城市不若杨城般热闹非凡、摩肩接踵,只有几条窄窄的街,几片低矮单调的民房,几间餐馆门可罗雀,几个摊贩百无聊赖。
他闭上眼睛,遥远而细微的声音顺着微风向他吹来。
他听到集市的尽头,有一说书人正讲着昆仑试练中江河如何英勇无敌,听到县官在官府颐指气使耀武扬威,听到瓦子中的年轻妇人声声大啜泣,听到深宅庭院中年迈的母亲哭叫着孩儿的名字。
他屏息凝神,无数嘈杂的声音在他耳中抽丝剥茧,顿时清晰起来,可几番探寻,却没有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
远处残阳如血,本该百鸟归林的时间,鸟雀却在城中徘徊,发出声声啼叫,一路走去,尽是鸟雀留下的羽毛。
楚晏清神色愈发凝重,此地诡谲异常,尤以旁边这山为胜。不敢耽误,他决定立刻上山。
刚走到城外,还未到山脚,途径一处农田时,一旁歇脚的老丈突然叫住他,“年轻人,你可是要去四莲山?”
楚晏清“吁”了一声,马儿立刻停下脚步,他答道,“是的,这山可有什么古怪?”
那老丈四下望了一圈,似乎有些避讳,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四莲山啊,不干净。不到一年的功夫,山中不知有多少个男人暴毙了!”
说着,老丈凑到楚晏清跟前,用气声说,“我听说啊,全都是被人吸干了血死的!”
老丈瞧楚晏清神色如常,连忙又添上一句,“前些日子,那吴家的傻儿子吴昌润,就是在这四莲山上失踪的!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怜那吴家夫妇老来得子,如今可要哭死在家中咯!”
楚晏清心中已有打算,连忙装出一副惊诧的样子,追问道,“那县丞、仵作就没上山调查过么?”
农夫“唉”了一声,“怎么可能没去过?还不是查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没查出来?最后,衙门只说这四莲山不干净!”
楚晏清疑窦丛生,刚想继续盘问,那农夫却连忙摆着手说,“别问了!老头我只是这山下种田的,再多我也不清楚了。我瞧你生得细皮嫩肉,就嘱咐你一句话,这大晚上的,能不去四莲山还是不去为妙。”
楚晏清朝农夫抱拳,“谢谢老丈,只是这四莲山,我非去不可。”
等到了山脚下,一路温顺听话的马儿前蹄突然高高扬起,发出尖锐的嘶鸣声,楚晏清用力拽住缰绳,下意识地念出静心诀,可奈何这马儿不通人语,自然是白费口舌。
楚晏清知道,马儿最通灵性,定是畏惧这山中阴森可怖才不肯前行,于是索性将马放走,步行上山。
刚一进山中,楚晏清便觉气温骤降。曾经,身为金丹修士的清仙君不知寒暑,如今他体格虚弱、灵力虚无,倒比寻常人更为怕冷。
楚晏清裹紧裘衣,趁着月色加紧脚步,翻过一个山头后,总算见到一处村落。只是,这村落非但没有人气、阳气,反而比密林幽径更为阴晦。
楚晏清深吸一口气,继续朝村口走去。还未进村,远远地便在村口看到两个拿着镰刀的庄稼汉,像是在把守村庄。
他觉得古怪,又上前走了几步,还未来得及上前询问,便听到庄稼人大吼一声,“什么人,退后!”
楚晏清不愿引人注意,立即停了下来,抱拳道,“大哥,我乃杨城商人,正赶路往魏城去,本想抄个近路翻山过去,谁知夜深不便前行,便想在贵村借宿一晚。”说着,楚晏清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子。
两个庄稼汉瞧楚晏清衣冠齐楚、雅人深致,不似寻常人,一时摸不清来路,于是狐疑地问道,“可有良民证?”
楚晏清心领神会,从包裹中掏出自己提前托玉翎准备好的良民证来,笑着说,“二位大哥,你们看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也不像什么坏人啊,对不对?”
庄稼汉认得的字不多,却分辨出了“杨城”二字,他收下楚晏清递来的碎银,盯着楚晏清上看下看,更觉眼前这人容貌昳丽,品貌不凡,还颇有几分弱柳扶风的气质。确实不像恶人。
于是,打头的那个便做主将银子收下,“杨城来的?你跟我来吧。先到我家里住上一晚。只是我先跟你说好了,晚上可千万别乱跑,若是出了事,我们可不负责。”
楚晏清连声答应。
村庄位于四莲山半山腰,听庄稼汉说,这村名唤四莲村。村子不大,人口不多,大约百十户人家,阴气却很重。
这庄稼汉自称姓王名忠,因家境贫寒,年纪一大把还未成亲,家中除一年迈老母,就只剩下一只下蛋的老母鸡。
王忠做事麻利勤快,很快将柴房为楚晏清收拾出来,末了又嘱咐了一声,“晚上我还要到村口守夜,我娘年纪大、早睡下了,你要吃什么、喝什么就自己拿吧。”
楚晏清本想打探一番,王忠却板着张脸说,“老实睡你的,什么都别问、哪里都别去。明天一早就快些走吧!”
楚晏清只得应允下来。待王忠走后,他从柴房出来,正欲去村子里四处看看,却发现王忠竟将院门落了锁。他哑然失笑,发动灵力跳出院子后才发现,这院子的围墙上竟贴满了符咒。
他凝神望去,发现不只是王忠一家,几乎每家每户都贴满了黄色符咒。
只是,自从百年前昆仑圣君与四君子一同将万千妖魔困于丰都无间结界,这世间虽偶有精怪,却大多吸天地灵气而生,与寻常百姓井水不犯河水。
换句话说,这世间已无妖魔。
既无妖魔,何须符咒?
正因如此,曾经风靡一时的符咒之术日渐式微,那些能够封妖除魔的符咒大多失传,就连黄山莲花门的正经弟子都未必能画得出。更何况是出现在这穷乡僻壤中徒有其型的道符了。
楚晏清打眼一看就知这些道符只不过是欺世盗名之徒敛财用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