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遗憾地叹了口气, “但看起来,你并不喜欢那个未来。”
霍言面无表情,伸出了拳头:“你觉得呢?”
“依据人类创造你的拟态时,我们都认为实验失败了,所以没有给你相应的知识,这是我们的失误。”法涅斯看起来像是认真在反思,“到我以为,你看见黑石信标,总会想起点什么。”
法涅斯半仰着头,“比如刻在骨血里的对族群的认同,对母巢的眷恋。”
霍言愣了愣,他仰起头看向天上。
遮天蔽日,带来无限压迫感的黑石依然在下坠。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它下坠的过程似乎被无限拉长了。
——它依然正在接近蓝星,但仿佛永远也无法抵达。
霍言看到远处动作几乎凝滞的人群,才反应过来,法涅斯把幻境中的时间延缓了。
这里是幻境,还不是他想看什么就有什么。
霍言撇了撇嘴,斜眼看他:“黑石坐标?”
他小声嘀咕,“那不是母巢啊?”
他只有在母巢中接受测验的部分记忆,其他的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更别说母巢从外面看怎么样了。
法涅斯轻笑着摇头,就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怎么会是母巢呢?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信标,接受我们回传信息的坐标。”
“等它落下,就象征着,作物成熟,是丰收的时刻了。”
“而他们开始争斗,也是因为,到了分出胜负,决出谁有资格去往上层的时候了。”
霍言蓦然睁大眼睛,费力仰起头想把整个黑石的全貌印入眼底:“这只是……信标?”
“就像人类有很多农场一样,我们也会同时进行很多场狩猎。”法涅斯站在他眼前,“对于蓝星来说,这是生死存亡。”
“但对我们而言,这里只是一个农场,并不会影响到母巢的未来。”
“所以,我可以坦然承认我的失败,就像人类可以坦然接受一座农场的破产。”
霍言用力抿紧唇:“……我不太喜欢这个比喻。”
“但你知道它是正确的。”法涅斯并不介意他的语气,他坦然而虔诚地闭上双眼,“在我发现,最初出错的那颗种子,在这个时间线里并不存在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我们失败了。”
“我没法把一切变回原样了。”
“我该承认我的失败,但失败的农场也自己的价值。”
霍言觉得有些荒唐:“你该不会还要总结经验传回母巢吧?写一份失败原因报告书?”
“当然。”法涅斯温和点头,平静面容下,藏着最虔诚的狂热,“这是我该做的。”
霍言张了张嘴,呼出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勉强撤出一点微笑,咬牙切齿地问:“那让我听听,你都总结了些什么?”
“第一点,永远不能对猎物掉以轻心。”法涅斯居然认真回答了,“被饲养的山羊也能用角顶死农场主,我该更仔细确认,早点找到那颗不该存在的错误种子。”
他苦笑一声,“不过,这些偶尔会出现的强大力量,也正是我们培育异种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也就是人类所说的,机遇总是伴随着危险。”
他抬起手,灰扑扑的异种浮现在他手中,“异种只是介质,放大存在于生物体内的能量,像第二颗心脏那样,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
“宇宙中大部分生物,都能够依靠异种完成进化,而我们族群的特殊,就在于我们能够使用异种。”
“而你是‘异种之母’。”霍言盯着他,“你一直在示弱,让其他人掉以轻心,觉得你不是威胁,但实际上,你才是最危险的那个。”
“毕竟一切的开关在你手上,你是最初的‘异种’……还有,其他人可从来没说过能回传信息,你和他们,也是不一样的,对吗?”
法涅斯微笑看着他。
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的时候,霍言只能自己完成思考,他盯着对方,一口气说完想要确认的东西:“上一次见面,你也骗我说,你只能隐约压制我体内的异种,但实际上,你能够使用别人的异种,对吗?”
“那也是冒险的行动。”法涅斯轻轻摇头,“我对于处在生物体内的异种,确实没有那么大的干涉能力。我当时也曾试过,但很遗憾,我在那时候就已经发现,我很难杀死你。”
“但我认真觉得,如果你杀死我,让我成为你的一部分,是为了族群的未来,这也不是个糟糕的选择。”
“只是很可惜……”
霍言眯起眼睛:“但你用了归云子的异种!”
法涅斯摇摇头:“只是碰巧那颗种子的主人毫无防备,又很弱小。”
“你胡说!”霍言下意识反驳,“虽然他打架派不上什么用场脑子也没有江策好使,但是……”
他努力想出一个但是,“但是他也很努力了!”
法涅斯困惑地眨了下眼,似乎不理解他到底是在夸赞对方,还是在贬损对方。
他微微摇头:“一般来说,只有剥落下来的异种,才能让我更方便地使用。”
霍言目光闪了闪,使用异种……
法涅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体贴地解释:“我来这里之前,用一块血肉,换来了一颗能够制造幻境的异种。”
“你们应该也去过那里,也正是从那里,才得到了我的下落,对吧?”
霍言下意识握了握拳:“他们……”
“看样子他们骗过了你。”法涅斯微微蹙起眉头,有些无奈,“你有时候,把人类看得太过美好。”
“他们也是为了一点利益,能把同伴的肚子剖开的家伙。”
霍言回过神:“……我早就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
“是吗?”法涅斯遗憾地叹了口气,“但在我眼里,你给予他们的评价,远超他们本应得的。”
他仰起头看向永远无法抵达的黑石信标,“而且,这份记忆的主人从来没有见过最后的结局。”
“他们总以为,巨石落下后,所有人都会死。”
“但我们比人类更懂得如何持续。”法涅斯回过头,“通过混乱瓦解他们自己的管理体系之后,我们会好好饲养他们,以希望让他们活得更长久,为我们提供更多的能量。”
“未必所有人都会死,只有反抗者才会。”
霍言张了张嘴:“……你不会觉得这条件很好吧?”
“当然。”法涅斯理所当然地说,“他们是适应性强大的种族,况且也早就习惯了在规则下生存,也许很快,他们会变成我们最合适的共存种族——我们漫游宇宙,也一直在找一片永恒的农场。”
霍言:“……”
他认真的眼神会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
“你在害怕吗?”法涅斯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遗憾,“看样子你已经彻底把自己代入了人类一方。”
霍言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他下意识换了个话题:“你已经放弃了吗?”
“但严亦诚……004还活着,说不定他还想努力一下呢?”
法涅斯笑了笑,转过头来看他:“你觉得他会赢吗?”
“不会。”霍言回答得毫不犹豫,“但我觉得,我们哪怕得出同样的答案,理由也不会一样。”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我总觉得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不止和人类不一样,你和薇妮、严亦诚、辟谷也都不一样。”
法涅斯没有正面回答他,他抬起手,指向烟尘弥漫的战场:“你觉得,这一次如果往下发展,会是谁坐上王位,谁有资格前往上层?”
霍言摸了摸下巴:“表面看会是薇妮。”
“但你这么问……”
法涅斯笑了笑,侧过脸看他:“是我。”
“每一次,都会是我。”
“因为我本来就是从上层来的。”
他慢慢转过身,“你说得对,我们并不一样。”
“我们是真正的猎手,而你们只是……”
他略微歪了歪头,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比喻,“捕猎工具?”
第128章
霍言:“……”
他应该庆幸自己没通过攻击性测试, 不然哪怕是幻觉,他也得给他砰砰两拳。
霍言眯起眼,用眼神给他一记左勾拳, 上勾拳。
“你认输了。”霍言冷哼一声, “你就不怕死吗?”
“为了族群的未来, 我从不畏惧死亡。”法涅斯轻轻摇头,“我特地把你找来认输,也是希望,把我的异种留给你。”
霍言面无表情:“……那我谢谢你?”
“不, 你该好好考虑。”法涅斯温和地注视着他, “霍言,我说过,这里的失败, 对母巢毫无影响。”
“对他们而言,黑石信标没有落下, 也不过是这片农场迟迟没有丰收而已。”
“他们也许会心血来潮,来这片农场看一眼, 也许永远都不会来。”
他笑了笑, “这就是悬浮在蓝星上的定时炸弹, 只是谁也看不见上面的倒计时。”
“你要站在猎物一边, 就会和他们一样, 恐惧着未来的某一天, 灾难突如其来降临。”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霍言目光没有动摇,“你就看到时候,人类会怎么面对吧。”
法涅斯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你不会……还没打算杀了我吧?”
霍言眨了下眼。
他确实完全没想到杀人这一点。
“这里是幻境, 杀了你也没用。”霍言反应过来,收回目光, 下意识解释,“而且……”
他不确定自己问的话还有没有遗漏,法涅斯知道这么多消息,把他带回去交给六水细细审问。
那情报一定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还是会有的。
他正说服了自己,法涅斯忽然笑了笑:“你在逃避。”
霍言下意识转过头。
法涅斯眸光闪动:“你害怕杀人。”
“你被人类的规则规训,觉得杀人是不对的,哪怕对方在你的立场上看来十恶不赦,你也觉得应该把这件事交给其他人。”
“为什么?”
霍言下意识回答:“我答应过江策,不杀人。”
法涅斯笑了笑:“可我甚至不是人。”
霍言:“……”
法涅斯闭上眼睛:“让我想一想,你只杀了薇妮,为什么你会杀了薇妮?”
“以她的性格,显然你不杀了她,只要她找到机会,一定会反扑……但这些理由显然不足以让你动杀心。”
他抬手按住眉心,睁开眼,“如果模拟薇妮的性格……我明白了。”
“因为她让你无法逃避,无论你装得在像个人,你也是本能里会杀人的怪物。”
他语气温柔,“000,你也是我们创造的工具,你并不会因为杀人感到悲伤,这只是通过模拟测试之后,你学会的伪装。”
“但哪怕你表面流露的悲伤再真实,你自己也察觉得到,那都是假的。”
“啊……原来如此。”
法涅斯露出遗憾的微笑,“是因为杀人的时候,你会更加清楚自己是个怪物,所以你才会那样逃避杀死我们,杀死自己的同伴。”
霍言安静在他对面站着。
他抬起头,告诉他:“我也很擅长环境模拟。”
“我身边的人都在教我,什么时候该难过,什么时候该快乐,被爱的时候该怎么回应,喜欢别人的时候该如何表现。”
他放下平日里在众人面前的伪装,那张沾着些黑灰的漂亮脸颊上表情逐渐消失,露出和法涅斯如出一辙的平静。
“但有时候,我没有余力的时候,发呆的时候,还是会露出这幅模样。”
他低声说,“我以为我已经学得很好了,在该悲伤的时候悲伤,在该快乐的时候快乐。”
法涅斯轻轻摇头:“但你也只是学得很好。”
“你和他们终究不是同类,你是和我们一样的小怪物。”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霍言抬眼看他,“可这一次,他们明明不是真的死掉,我应该不会那么难过,但心脏和眼泪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
法涅斯轻轻眨了下眼:“所以,你是觉得你已经不单单是模仿……”
霍言抬起手,按住法涅斯的脖子,低声说:“你说得对,我们是仇敌,我该做好杀死你的觉悟。”
他手上稍稍用力,“让我练习一下吧。”
法涅斯垂眸看着他。
霍言对上他的视线:“实话说,法涅斯,我很讨厌你的幻境。”
“想到你就要死去,我现在甚至觉得解气。”
他闭了下眼,低声说,“但我还是会为你难过的。”
“再见。”
他轻轻给了对方一个拥抱,然后折断了他纤细的脖颈。
所有的幻觉在瞬间褪去,思绪被牵扯回身体一般回笼。
霍言再睁开眼睛,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还没来得及感受指尖的触感,他就一左一右被人拉住了手。
他抬起头,江策拉着他的右手:“你没事吧?”
随云拉着他的左手,竖起两根手指:“回魂了回魂了,这是几?”
霍言眨巴下眼,用力握了握他们的手。
江策一挑眉,把随云的手从他手里拎出来扔到一边,拉住他的两只手。
随云:“你……行,我懂,我为爱让步。”
他往后挪了挪,拎起一根小树枝,指着法涅斯,“那他怎么办?你们在里面聊什么了?”
“我本来是想帮你给他两拳,让你一睁眼就能看见他俩乌青眼眶高兴高兴的,但他好像不用我动手,都一副活不长的模样了。”
霍言正要站起来走过去,江策忽然拉了拉他的手:“霍言。”
“他得死。”
霍言抿了下唇:“……嗯。”
“随云你脑袋还够用吗?先继承他的记忆,能记多少记多少,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他知道不少情报。”
“哦!”随云精神一振,立刻凑过去,警惕地警告法涅斯,“我警告你不要搞花招啊!”
法涅斯微微睁开眼,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霍言,甚至朝他露出一个笑脸。
随云露出嫌弃的表情,但还是伸出一只手指触碰他,不过也就两三秒,他哀嚎一声倒在地上,艰难比了个“OK”。
江策问他:“记了多少?”
“我都看见他穿尿布的时候了,不该看的都看见了。”随云双目放空,一副大脑过载,需要好好休息的架势,“尽力了,尽力装进去了。”
“你俩放心,等我缓缓就找小黑去做个电子备份,全记下来,以防我以后忘了。”
江策点了点头,霍言深吸一口气,往他迈出一步。
法涅斯只是注视着他,神情甚至称得上温柔:“你不告诉他们,你要做什么吗?”
“装作弱小,装作人畜无害,才能混进羊群里,一旦露出爪牙,你害怕他们会因此恐惧你吗?”
霍言用力眨了下眼:“……我会杀了你。”
江策沉默片刻,他拉住霍言的手:“霍言。”
霍言慢慢扭过头:“江策。”
“他没有办法变成同伴的,他……我得……杀了他。”
江策安静看着法涅斯:“你希望他杀了你。”
“至少比死在你手上更好。”法涅斯并没有掩饰,他像鼓励年幼的孩子那样鼓励霍言,“你得学会长大了。”
“总是这么天真,害怕死亡和血可不行。你想保护你的羊群,就要有杀掉所有挡在你前面的人的觉悟才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霍言盯着他,“你想让我吸收你的异种,你想让我成为完整的000,你在赌,我现在站在他们这边,但也许有一天这个世界让我失望,我会重新召来黑石信标。”
“至少这也是一种可能性。”法涅斯轻轻点头,“也是给你另一种选择。”
“但他们或许并不想让你选。”
霍言微微侧目,看向江策。
江策依然握着他的手,他也没有隐藏:“是有人向我提议过,让我不要把‘异种之母’的异种给你。”
他没有避讳霍言的眼神,“他们让我把第二个选项藏起来。”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霍言,你打算怎么做?”
霍言低下头看向法涅斯。
法涅斯微微叹了口气:“怎么办呢。”
“可怜的孩子,他们担心你是一头狼,要你拆掉自己的爪牙彰显忠心。”
“怎么办呢。”他抬起头,真心实意为他觉得难过,“你真的要装一辈子吗?”
霍言看着他:“你真的很奇怪。”
法涅斯低笑一声:“你们是我们创造的,以蓝星的伦理逻辑,我可以被称为你的父母。”
“无论是多么顽劣,多么叛逆的孩子,也还是会被父母担心。”
霍言嘀咕:“明明刚刚你才说工具……”
“这并不冲突。”法涅斯温柔地注视着他,“甚至在人类的神话体系里,也有不少神明诞下子嗣,是为了帮他管理世界。”
“所有隐含支配的关系中,低位者都有作为上位者‘工具’的嫌疑。”
他叹了口气,“你还没有下定决心吗?不如像幻境里那样,干脆利落地扭断我的脖子。”
霍言深深看他一眼,他说:“江策。”
“我想要他的异种。”
他没有转过头,继续往下说,“我会杀了他,江策。”
“他想死在我手上,就像薇妮一样,为了证明,我依然是他们的同类,证明我也是会杀人的怪物。”
第129章
江策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
霍言比他们都更晚一点出来, 法涅斯肯定在里面跟他说了什么。
他不知道前因,但直觉不能让霍言这样被对方牵着走。
他伸手按住霍言的脑袋揉了揉:“那听起来最好不能让他如愿。”
霍言眨了下眼:“可是……”
江策忽然伸出手捧住他的脸,霍言蓦然睁大眼睛, 还没来得及反应, 江策就着这个姿势, 用力晃了晃他的脑袋。
霍言只觉得脑袋里的各种想法被物理摇匀,好不容易摆出来的冷酷表情都绷不住,张开嘴恢复了一贯澄澈的愚蠢,晕晕乎乎地说:“江、江策, 晕了晕了!”
“嗯。”江策这才理直气壮地按住他的脑袋, “晕了就对了。”
他冷淡看向法涅斯,“别听他的。”
随云跟着附和:“就是就是!他肯定是趁着咱俩聪明人不在忽悠你个小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