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主上道:「你想说什么?」
他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又舒张开来,手心满是薄汗。「...臣虽不才,但自问行事无愧于心,遵照朝纲,于法礼、情理、道义,均无相抵之处。」
「你什么也没做,却被关进来了。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是。」
主上沉默了一会,才又说道:「杨卿,我想告诉你一句话:世上不是只有黑白。」
「主上所言甚是。」杨空低着头,毕恭毕敬的回道:「但若连这些都不能尽力分辨,我所追随的又是什么呢?」一旁默不作声的郭儒忽然道:「凤郎殿的意思是质疑朝廷吗?」这让场面极度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主上打破沉默的:「郭卿,你先出去。」郭儒答了声是,但却没有动作,他垂拱着手,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主上又说:「我和杨卿说些劝慰的话。你在外头等着。」
郭儒又往这里看了好几眼,才拉整好衣襬出去了。走之前看往他这儿,好像难以掩藏出胜利之情,但又非常舍不得走似的,似乎深怕这前脚一离开,本来掌握得好好的事情就有了什么变动。不过,杨空想,应该也是不会有什么变动的了...
牢门关上之后,光流泄了又走,囚室里剩下主上和他。两人一阵子没说话。看得出来,主上的脸色缓和了点。
总是这样的,独处的时候,有再大的脾气也不会维持太久。总是这样的...主上看起来还是很不开心,但总比刚才好了一点。然后杨空觉得他应该说点话,可是他刚刚才冒犯了他。而且,这也是他们四天来第一次单独说话。
「...您是不是瘦了许多?」
「最近吃睡都不好。事情也是...」主上微微一愣,还是疲倦的点了点头,走近过来,从厚重的袖袍中伸出骨节瘦劲的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你的气色却好了许多。真是怪了...」
「那是因为我病假了三天在家。」
「就算是睡上整个白天,可以好得这么快吗?」杨空对这句话有些困惑,主上续道:「而且昨晚你的确是脸色不好啊。」这让他从困惑转为惊讶,重复道:「昨晚?」
「昨晚。」
「...可是从病假开始,我直到现在才和您见面。」他皱着眉头:「我一直都在官邸,寸步未离。您不是...也一直都没有来吗?」说到这里,他显然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主上似乎也和他一样疑惑,他们两个相望,主上忽道:「你说你一直都在官邸?」
「是的。」
「三天来都未曾离开?」他忽然感到一阵不安,果然主上的神情又显得古怪了:「当然,没有见到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记得有见过您...除非是您来到官邸。」他小心翼翼的回答。「这三天的晚上,都是泽丹来陪我说话的。」
主上看着他,专注思索了一会,他觉得应该是有什么事,但却平静得异常,这令人莫名的感到害怕。良久,主上叹了一口气:「杨空,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此时外头的人已经叩起门来了,当然,只发出了极轻微的声响。
「你太自命清高。」
他张大眼睛,「我不明白...」
「难道你还能明白自己的缺点?」主上临走时已到门边,忽然停下脚步,彷佛犹豫了一会,还是回过头来:「你还记得冬狩?」
「...冬狩?」杨空愣了一愣。「刚结束不久的吗?」
「算了。」
眼看锦挂的衣角就要掩在门缝后了,杨空忍不住叫道:「主上。」他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微薄而心虚。
但主上还是停下来了。
他听到主上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他听得出来,那并不是什么责备的语气,相反的,他隐约知道主上还是偏袒着他多一点,主上等着他说些什么...
但是他怔在在那儿,一会儿无法说话,终究也只能干涩的回答:「什么也没有...」
厚重的牢门开阖起来隆隆如雷作响。
杨空本来想要至少要抓住主上的袖子,使他滞留一会,可是在还没下床之前他就先注意到了,别提脚已经麻了,不听使唤,他现在也只着足袜。于礼节,是绝对不能露出来的...但是他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能见到主上。
就在他脑袋混沌的时候,门已经关上了。
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四周都安静下来,即使再竖起耳朵,凝住全身血液流动,也听不见任何脚步声了。石子投入湖中,又回归到那片死寂。他拉起被子躺了回去,但这次的空中混杂了熏在袖口的花草香,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彷佛催人入睡,潮闷似乎不令人那样难以忍受了。
恍惚之中,这囚室、铁窗、破席子都模糊了起来,彷佛这才是一个梦。一个水中的梦。半梦半醒之间,他伸手触到冰凉的石床表面,那里冰凉如溪水潺潺流过,也有着鹅卵石一样的疙瘩。
【三】
他是猛然痛醒的。
与其说痛,还不如说是一阵错愕:他一头撞上了墙,然后滚过去,又磕上了柱,结结实实,这让他吓得醒了过来。他猛然张开眼睛,狼狈的晃了几下身子,终于站得稳了,一时还没清醒过来,伸手手想扶旁边的柱子,才刚摸到,却又觉得不对劲而缩了回来。
在他还没想到这儿是哪里的时候,他首先意识到,柱子凹凸不平的,上有雕饰。即使是宫中,柱子上能有刻花的地方也不多。虽然不远处有光,但被遮蔽的这儿却十分黑暗,夜似已深了。他又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顺着纹路摸。
不只是浅浅的刻花,手指探得进去,那是镂空,中间还有一层坚牢的里柱,而这雕出来的小龙,连鳞片都清清楚楚,指甲大的龙珠也在手指触摸下轻轻转动。
这样的精工,只有正殿才配得上拥有。杨空已经确定了,可是这个时候,他也差不多醒了,他想到:我为什么在这里?
这里是正殿,这么晚的正殿,闲杂人等是不能擅闯的。更何况,就在刚才,睁开眼睛之前,他还不是在这里。他一直都在...是了,他在宫牢里。他不是还睡在囚室里吗?那又阴暗,又潮闷的囚室里。
从宫牢,然后是正殿。
我怎么会在这里?
杨空愕然的想到这个问题。当然,同一时间,他心中飞快的算计过了千百种可能,可是无论怎么说,每一种都不合理,甚至是劫狱也不合理,最合理的,只有在梦中而已...他怀疑的伸手拧自己的手背。
就在此时,异变的脚步声响起。
其实忽然被这么一吓,也听不出来那是一阵脚步声。那不过是一阵嘈杂,但在这静寂的正殿中特别的清晰回响。他急忙藏身在柱子之后,又掩入了黑暗之中。
那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细碎而不易察觉,虽然轻巧,不过应该不是女人,已经这么晚,就算有人,也不应该是女人...不应该有宫女,更不可能是后宫嫔妃,虽然正殿相通正寝和后宫。
杨空之所以听得到那一阵脚步声,不只因为正殿的夜晚通常万籁俱寂,脚步声的散乱也是一个原因:就算原本是再轻巧的步伐,如果慌忙的跑起来了,也难以瞒得住他人的耳朵。
在那之后是较为粗重的步伐。他在柱子后屏息听着。那一阵骚动彷佛不想破坏气氛,十分安静,也许有追逐、对峙、缠斗,但没有一方开口发出声音来,就算卫兵对付外来者,也绝不是这样子的。
又过了一会儿,似乎定出了个结果,声音平息了,有人留了下来,另外一个被迫离开,应该吃了大亏,留下来的没有走,还在这附近晃来绕去,也许在找些什么:这些都像是凭空想象的戏剧,一句话一个动作,彷佛是台子上操弄的傀儡,规矩得出乎意料之外。而杨空现在心里也多少有个底,这两人也不是什么好来路,八成是贼对上了贼,为了利益才打出手...
杨空对于可能有什么东西失窃,倒是不甚在意。正殿虽贵为正殿,却不是国库所在,更没有藏什么绝代珍稀,就算文书卷宗,也不是摆放得最齐全的。会来闯正殿的只有一种贼值得注意,那是刺客,但若是刺客,早就灯火通明鼓声如雷,不可能现在还是安安静静。
他所想到的是:还在宫中就放肆起来,是想不开了...更且这儿还是深宫的中心。但杨空也不得不想,自己也正是在这深宫中的中心里。被他们一闹,要是惹来了卫兵,两个小贼难逃一死是当然的,但若是连他也被抓了,可就百口莫辩;他没忘了他现在还被供作菩萨的,要是再加上一条越牢夜闯正殿的罪名,大概注定翻不了身了。
想到这里,让他焦躁起来。
外头那人也知道这里不是可以久留之地,终于离开了,而杨空终于能够去确定周围无人,悄悄从后面探出来,已是过一阵子之后了。杨空轻悄悄的走到柱子外边,打量着四周,好一会才认出这是正殿东方极偏僻的角落。正殿过于广大,虽然也是清扫得干干净净,但这里连着外头一片小园林几乎是废置不用的,也难怪看不到什么值夜的卫兵了。
确定了不会有人突然出现,杨空略微安心的在原地待上一会,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好。他到现在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绝不能老是赖在这里不动,至少得先离开正殿...
离开之后呢?
他皱着眉头,难道要回官邸去吗?不行的吧,他现在是宫牢中的菩萨,要回去也得规规矩矩回到牢中才行。可是,要怎么和典狱长解释呢?牢里的人发现他的囚室空了会怎么想...
可是,就算回到官邸,也只是给人添麻烦,毕竟不管有没有罪名,现在他都不是自由身了。给人看到的话,也会说闲话,他甚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到。
到底该怎么办好啊...杨空皱着眉头。这样一想起来,左右为难的话,对于离开那个令人苦闷的地方,他一点都不感到高兴了。就算这是一场梦,他也得想出一个离开梦境的方法。
然后左思右想之间,他想到了张泽丹。
是啊,他应该早点想到他的。
虽不是要去给人家惹什么麻烦,但至少,张泽丹会替他想办法。更何况在这种时候,还肯相信他不是越狱出现在正殿的,大概也只有张泽丹了吧。
决定好了目的地,他循着记忆,决定小心翼翼又不置于太慢从这里走到左从都令邸。杨空很少从这里走过,脑海中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这儿的格局和西边不大相同,晃了几圈之后,他走出殿外,想穿过园林抄近路。
园林中的照顾显然没有殿内来得好,越走到深处不起眼的地方,草长得越长,超出足踝的草磨过外衣下摆,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夜露已深,把衣料沾得都透了,微微的湿重了。他拉起外挂的长襬,继续快步疾行,但走到水池边时,却被什么给拌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杨空从喉咙里呻吟了一声。
他脚上的是软鞋,但不能要求石头戴上软帽,这么毫不留情的一撞,彷佛指甲都要掀开。他原本不想理会,但却比想象的还要痛,他忍不住蹲了下来,用手按住脚尖,这一按住, 也碰到了那元凶,离得极近的石头。
不过这尖锐而扁平的棱角,似乎不像石头。
杨空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不过就是一块石头...再怪也还是石头。而且,他提醒自己,他现在是比贼还不如的,他不能见人的,他必须这么一路偷偷摸摸尽快赶到朱雀道上的左从都令邸,他没时间耽搁了。
可是,也不过就是一块石头,害我撞得连指甲都快没了,就算我把它捡起来丢到池子里当作泄愤,也不为过吧?杨空又没好气的这样想。这一天下来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就算他脾气再好,也是受够的了。
这两个飞快的念头交错而过之后,杨空伸手捡起了那块怪石头。
一纳入手中,他便知道这冰冰冷冷的,还坠着朱红的穗线,绝不是石头了:抹开上头微微尘土之后,看得出是一小方牌令,牌令打造精巧,质料也好,但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的。他把牌令翻面,这一面刻上了朱砂两字,还落有国印。
朱砂...是朱砂妃吗?
他是记得前年的行酒宴上,容华妃对出了才惊四座的下联,主上心情大好,便命工匠打造行酒令,刻上雅名,赐予在座的嫔妃。朱砂妃的确在场。
他还记得那时她入宫没有多久,虽然家世雄厚,却还什么都不懂,背脊挺得直直的,脖子僵硬得不敢往别的地方望上一望。那么,这大概就是朱砂妃丢失的吧。因为怕主上责难,一直没有说出来,自然就没听过风声了...
杨空把牌令揣在手心。这时候脚虽然还疼着,不过反倒是庆幸踢到了这东西,他重新赶起路来,心里盘算着等会见到了张泽丹,就把行酒令交给他,拜托他还给朱砂妃。
想了一想,他又从怀中摸索出随身的绢帕,把行酒令用帕子稳稳当当的包好了,打了几个牢固的结,这才放心。幸好随身还有帕子...他差点就忘了,朱砂妃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弄丢了什么,这才不敢张扬的。
那么年轻的姑娘弄丢了主上赐予的东西,一定是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吧。杨空想起朱砂妃那红红的脸颊,细得像是蚊子叫的声音。对了,朱砂妃似乎是和郭家沾了点边...但她不是郭家本系出身,也不得主上宠爱,郭家的人大概也就不在意这小姑娘了。
虽然不见得是好事,但胡思乱想让他的心情放松了一点,想起了朱砂妃,就想起了后宫那些妃子。他想到各有千秋的佳人,现今后宫三十二个大大小小的妃子,这才忽然发现,他大概是宫中唯一一个和这些嫔妃都来往过的官人。
难怪他们背地要说杨空仗着主上信赖,却也不是正经的家伙。
其它的官人不是不想和美丽的芙如妃说上一两句话,不是不能在亲切的玉颖妃经过御花园时为她折一支花;但是他们只能偷偷摸摸对他指指点点,甚至连话都不敢说。
谁不要命了,谁才敢接近。最好是离得远远的,连一点嫌疑都不要有,历代以来都是这样,没有一个主上如此宽宏大量。杨空涌出疑惑来了,随之而来的是羞耻:就算他不抱着念头,可是这样一想,结交嫔妃的动作也实在是超出礼节之外...他不能去猜测主上怎么想,但至少,他要尽到为人臣的礼法。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些,出了偏僻的园林之后,就要拐进东边的偏堂了。这里开始是一定有卫兵的,不能再这样晃悠悠的,要小心应对了。杨空振作了精神,先注意一下四周的状况,再稳当的踏出园子转角。
──然后,他就和迎面而来的人相撞到了。
杨空吓得一颗心哽到了喉咙眼。
他必须咬住嘴唇,才能勉强住自己不要叫出来。
人当然不能凭空出现,可是他刚才已经注意过了,最近的卫兵背对着这里,距离转角也有数十步之遥,照理来说,是绝对没道理撞上什么人的。那样全无征兆,就好像真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怎么会有人?
不可能的。彷佛做贼被当场逮着一样,杨空全身僵硬,心跳大声得连自己都可以感受到。可是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了。
和他相撞的那人也是大吃一惊,似乎还比他更甚,倒退了几步,靴子踏在光亮的石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害怕对方出声引来卫兵,急起来了,不由分说,连忙把人拉过来转角这里,先发制人,摀住对方的嘴巴。
刚刚看不清楚来人的面貌,不过...杨空挣扎的想,如果是平日交情还不错的官人,也许可以请求对方当作没看见自己。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帮助了他,就是要背负朝廷和郭家双重的压力,是难上加难的了。
只到这里,他就没再想下去了。因为他看见了对方的脸。
那是外披素挂的张泽丹。
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张泽丹。
他瞪着眼睛,对方也瞪着眼睛。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张泽丹的神情变了好几变,简直难以形容,不过应该是十分激动,然后张泽丹傻愣愣的,就这样流下了眼泪,这让杨空吓了好大一跳,呆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拉进来更隐蔽的地方,尽量小声道:「我还没问你怎么在这里,堂堂男子汉,干什么要哭?」
可是现在的张泽丹没办法回答任何问题,他只好闭口不言。但越发觉得困惑,又忍不住道:「你身上白得怵目,又在夜里抽抽搭搭的,多不吉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