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初雪将落,凤竹将白,他却怕见不到了。
良久也没人说话。张泽丹望着他,本来是又黑又亮的眼睛里,流露一些疲顿,像笼里的困兽。他撑着头说话,杨空这才注意到,他嗓音有些沙哑了。
「你想什么?」
杨空脱口而出:「...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问你想什么,你却要我照顾自己。」张泽丹揉着额角,叹道:「得了吧,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也知道,做事总是要拿分寸...我的分寸在哪里,我自己还不晓得吗?」
他看着张泽丹,忽然衷心感觉到,阴郁湿寒之处,绝不适合这多年相处的好友...比他不适合多了。
张泽丹就应该是在宴会上以酒醉之名直言无忌,吓白官人们的脸,或是在春花遍野的时节,换上轻裘皮靴,纵马而过五坡,领先诸官在前,毫不缓迟。
然这被传是轻狂的左从都令,现在却来往于众人避讳的宫牢,他看起来焦躁而不开心,纱帽下露出的发鬓也不像以往整齐,内领没有好好的束立,这些小地方都是让相处了快二十载的熟人不得不注意到的。
这样,杨空便也心酸了起来,默默看那棱角分明,青髭新生而没清理的脸面,觉得还有闲情雅致想到竹林的自己,真是对不起他了。
「想什么呀。」
张泽丹拍他的手。他心里感到羞愧,也无法对人应答,摇摇头,终究还只能说:「什么都没有...多是让你担忧。」
「现在才说这什么话呀!」张泽丹忍不住道:「又不是谁来请求我才肯做!今日这种霉事,偏偏降祸在你身上...」
杨空乖了起来,彷佛挨着骂的孩子,只是说了一句:「但是,那也没能预料。」但只这么一句,张泽丹便安静下来了。他边想事情,烦躁的按着额角、又放开,几番上下,额角都要被指甲沁出血丝来了。
张泽丹喃喃道:「主上...我着实猜不透主上的心思。」
「上意本是难料...」
「──什么时候了,少说这些。」张泽丹顿了一顿,叹了口气,也不骂他了:「我想不出冬狩...想不出他想试探的是什么。我没能多说什么,主上那边...桂殿要我长话短说,主上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睡上觉了。看得出来,他是消瘦许多。」
杨空保持缄默。他想起昨天晚上,主上带着郭儒来访。那时候他看出主上瘦了,主上还对他说:你的气色却是好了许多。
这样的秘访,是连张泽丹都不能透露的吧!
「若延误下去,你随时都要被发放罪名。就只是几天前的事,主上不可能忘记的...」张泽丹望着那一栏一栏的铁门窗条,倦道:「你还是朝里最受宠的官人。私交甚笃呀!」
「这些话,你也总是翻来覆去的说。」
「于是,我也想起了一些事情...莫说我瞎扯。」他慢慢转回头来,面对杨空。「我问你了。」
「唔。」
「你还记得你改姓归宗的事。」
「...记得。」
「是至元初年罢...那时候,主上刚得实权,改元至元。我若没记错,那年我十九,你十八,差三个月就十九了。」
「大概不错。」
杨空虽然记得是十八那年,张泽丹知道得比他还要细。
「你还记得,那年宫中大乱?」
张泽丹停了一会,再来便不犹豫:「──主上登基三载,兄弟互斗不止,旧党不安,太后乱政,玉座实为虚象。即当年掌权,仍被看作新君。」
「虽掌权以后,政事渐有改善。但官人各分派系,世家各斗其利,先王以来,从未如此厉害...犹是贵南之乱后,门第斗争已不可收拾,宫廷无族人相伴、通路不开,朝中一片乌烟瘴气。」
「这些,你都记得。」
张泽丹说完,定定看向杨空。杨空被他看得侧过头去,低声答道:「都记得...我都记得。」
「以历朝之意,世家本要互相牵制,以求太平进取。当时却郭家独大,压折百家...即使贵为主上,没有合情合理的事,也不能明目张胆对他们打压。」
「郭家再来,便是孟家;孟家原本强盛,新主登基以来,又连有富贵,两家权势之大,人尽皆知。恰巧当时出了秋门监孟筹明的事,孟家一时手忙脚乱,领头的绊了脚,原本的情势也就被打乱了。」
「...若说要重新打平各家,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了。」张泽丹有条不紊的道:「仅次郭孟的几门都虎视眈眈。在这之中,最稳固势力的背景也最深广,野心更大,难保一时片刻就脱出第三个虎豹...但就算大力扶持幼弱的世家,使其忠诚,长久以后,对局势也没有太大用处。孟家很快会重新站起,郭家也还占着老大的位置,非新起之秀能够抵挡。」
「最好要让各家互相牵制。」
张泽丹说到这里,就闭口不言。他看着杨空,杨空沉默了片刻,彷佛不想说话,最后没有办法,还是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胡乱想到这些的...」张泽丹垂着眼道:「只是,这两天事情繁杂,什么都不对劲。我忽然想起了这件往事来。就在那个时候,你从孟家到了杨家...」
「杨家虽是新进,但一朝能有几名骠骑大将军?这让他们有足够的本钱在朝廷中立足,也能够博信。杨家原本就不是一般的世代门第,他们有宫廷里没有的东西,却缺乏权力...若孟杨两家关系紧密,互相补足,或许能够牵动郭家,也在此之间,彼此制衡──」
「够了吧!」杨空终于受不住了,胡乱抓了几下衣襬,低声道:「这些事情,我们不该去想的!」
「为什么不该去想?」张泽丹紧紧抓住他的手,掐得他痛了起来:「就算你不能决定,但至少要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我不相信你没想过!跟在主上身边的这些年,谁还比你清楚他?」
「今天我想到了,那你早该有所预料!」
张泽丹像忽然醒来的困兽,狂燥而不安,咄咄逼人。杨空也感到那股火一般的灼烧,这让他慢慢从顺从中被激怒了起来:「不要想从我这里听到任何话。」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叫嚷完,却又茫茫看着前方,抱着头,疲顿下来了。
片刻死寂,终于从齿缝里传来幽远的铿锵:
「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决定什么...」
【九】
白天东想西想的,念念不忘,于是这梦里,杨空又被桂令领着,在珠事间的门前安安静静候着了。站在那里,还恍惚的想到,就像昨天那样,他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来的呢...
「...凤郎殿,恕我多嘴,主上有麻烦的折子带回来了。」
轻得彷佛听不见的声音却让他回过神来。
桂令仍维持着低头的姿态,趁这空档时候,委婉的道:「若是主上挽留,也别说得太多了。您昨晚...不,都已过了交接时候,这不也耽搁了您的病吗?连累得您还没法上朝。」
「主上没睡得好,起来的气色不好,也没什么胃口。这样操劳下去,恐怕是会病的...」
杨空颔首,也低声道:「我懂得。」
不久后,里头便有答复。
桂令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恭恭敬敬推开了门。他撩起衣襬跨入门坎,便再度在梦里见到那壮大的屏风了,仍是那样色鲜靡丽,彷若美人的黛眉而非江山。
门关上之后,房里显得特别宁静,只微微听得见庭园里的假山小桥那里,竹管里的流水还在潺潺的覆盖着。今夜仍旧无雨,但到了这样寒冷的时节,却也难得听到什么鸟叫虫鸣了,为防夜风,窗扉都只开了一道小口,在有火炭的地方却又不觉寒冷,于是便成为一股钻入袖中领中的微微滞闷。
杨空得到了许可,走到屏风之后,主上不在玉褟上歇息,而是在一旁的案桌上,他站在那里没有动,但还看得见砚台里已磨好了墨,桌上的折子却已经合起来了。这儿位于正寝之中,虽有办公的案桌,也不常用。
「你的病没好,多躺了一天。」案桌一边的高灯,火从绢格纸里透出来,几乎是一点也没有晃,稳稳的烧着,主上的脸和肩膀都照着一层薄光。「我打算等会要去,怎么又先来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纳闷着说:
「...我也不知道。」
这样的回答连他都吃了一惊,觉得太过随便,不过主上似乎没去注意到。「难不成你是半夜出来溜达,天晚风凉,才好不了的?」主上端详着他,又道:「你还是这样子出门...我已叫人裁衣,但正挂得花些时间,过几天给你送去。」
主上边说着,将折本轻轻推到里头去。脸上虽然略有笑意,但那也要看不出来了。
会带回正寝来的,是难缠的事情吧,却不知道这近来的宫廷情势,会是什么...他猜测了一番,却又随即想到,不过是梦里罢了,计较多了又有何用。
总也是梦中。
于是他这回没说什么了,主上让他坐得近些,自己也起身了,他还没阻止,主上已经为他倒了一杯茶,又坐回原先的椅子。他接过茶,还没道谢,主上开口说:「有些凉了...我没想到你会来。」
「真对不起。」他没来由的道歉。
「也没什么好抱歉。你不来的话,我总是要出门的。」主上道:「倒是经过两天的调养,你的气色反而比昨天差了。」
杨空一时没想到,然后就了解了是因为入牢两天,种种思绪上的折磨。他随口扯了个理由:「也许躺在床上久了,无所事事,反而使病情加重...」
「不过,你多躺这一天,也是好的。」
主上说了这句话,见他仍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催促他喝茶。杨空举起细玉的茶杯,这晚的月色稍微淡薄,茶色也似乎更淡薄了,如湖水中泅着静静的月鱼,他尝了一口,浅甘略醇,却不涩口,虽也称得一绝,但与昨日全然不同了。
有好一会都没说话,主上比昨日更疲倦,但也不是要倒头大睡的那种疲倦,彷佛还可以做事,却一动也不想动,就只是坐在那里,什么话都懒得说。
就这样坐着,杨空将茶杯在手里磨蹭,缓慢的转着。
杨空本来认为顺其自然就好了,但没一会他就想起──这很奇妙,他想起了他醒着的时候,他曾决心要为这个责任最重的朋友负担些什么,他想起了他有过这个念头。
于是他觉得有义务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沉默。
但却是主上先开口的,他彷佛调适好了心情,轻松了一些:「我听说了传闻,左从都令正在找你。」杨空睁着眼,微微一愣。他笑着续道:「当然了,卫兵们也相传是替面鬼那类的...你还记得吧,怀怨而死的后妃顶替生人面貌夜游,这样的故事有很多。」
「我不久前才听说,大概那替面鬼还在四处游荡着吧。因为举止不像平常的左从都令,大家怀疑是鬼,也故意躲开没将他逮捕...傍晚的事,到现在已经当作怪谈流传开了。」主上顿了一会,道:「不过,我会责罚他们的。」
杨空还在将这件事和印象中的什么拼凑在一起,忽然听到这样一句,颇为不解的看着他。
「那应该不是左从都令本人,就算是鬼,也没有害处。但如果是乔装易容的外来者,却因为卫兵畏惧鬼神之心,而要将这朝廷陷于危难之中...」主上没再说了,叹了一口气:「现在,也别想那么多了。」
「主上。」杨空唤了一声,想要请他别多操心,但又觉得自己说了没什么用。想去碰碰对方的手以示关心,却又觉得逾越礼节。于是他挣扎了一会,什么也没做。
主上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也只是安安静静的,将手与他相握了一会。他们隔得这么近,只要微微伸出手来,便可以掌心相覆,如日头照暖了雪里的冬竹。这让他有了一点勇气,于是他也催自己说话,开口道:「您诸事都为国家担忧,这是很好的...但是,您也要爱惜自己。」
「您近日疲惫,政务操劳得晚,睡也睡不好,饭又吃不下的话,一定会撑不住的。主上贵为朝廷栋梁,就是小病也牵动着天下民生。」杨空道:「古有传说,天子落血,必有大旱。您却连一点自觉都没有。」
「怎么说起这种没凭没据的事来了。」主上彷佛想笑,但又是叹了口气。「就是三分也被你说成七分了,又是小桂多嘴了吧?」
「事情没有完善的一天,叫人怎么放心。」主上以肘支住案桌,短暂的将眼睛闭了起来,杨空忽然觉得说不定这就是他这几日来的假寐。「...只是不管怎么说,想要活得久一点,别让人民憎恨的话,这总是我该做的事。」
「想起来也很奇怪,从前就算是东宫,我也觉得天下和我没什么关系,现在则是每日都如履薄冰...好了,如果尽说这些,也太杀风景了。」
杨空苦笑道:「那么,您想说些什么?」
「这种时候就会觉得你不风雅了。」
「...但是,风雅啊。」杨空想到了什么,虽不是特别令人愉快,但总有话可以说,他微微舒展了眉头。「不过是和官爵一样而已,也不是发自内心的什么东西。也许比官爵还不如吧,有些人没有官爵尚可以生存,但没有人说他风雅,就觉得人生都失去了意义。」
「你又在感叹什么来了。」主上笑了。
「也不是什么事...只是偶然的想起一些人。」
杨空原以为回想起发现宫中并不都是盟友的那一段时,会感到心酸难过,但其实并没有,现在反倒淡然起来。甚至开始觉得,他有些了解他们那样的客气了,他们亲近他,不只为了攀带关系,也因为他们都渴望有人说他们「风雅」...
这在宫廷是多么和权贵暗中勾结的兄弟啊!
他曾想过风雅,所有人都说杨凤郎风雅,但他一点也不了解那是什么。他现在只是藉由这个暧昧的字眼,想起那些面貌已经模糊的同侪们,想起那似乎已经遥远的宫中生活。
多么讽刺,此刻他在这正殿的正寝,在这防卫最为森严的所在,但却说他忘记宫中是怎么回事了。那是因为这所处的宫中,终究只是他幻想出来的吧!
「有些达官贵人是如此。」
主上以闲聊的口吻提起了。
「表面上的风雅啊,比如说夏令送来的贺扇,上头总题着让我啼笑皆非的雅调...那已经不能称为雅调了。该怎么说,每一个字都选自雅谱,但若全是雅字所砌成的句子,就担不成风雅这个赞赏了。」
话声让他回过神来。
到这里为止了。杨空恍然明白了没必要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也就是自己找死胡同钻罢了,既是梦中,又哪会有人时时计较这实情的呢?
于是他放下心来,也搭上了话:「...不过,夏令答扇是古有的礼节了。这不也是宫里的盛事吗?别说官人们总为彼此的贺词费尽心思,就连小姐们以至宫女也都芳心骚动。」
「若能有什么不俗的创作,礼节情分恰到好处,的确会获得有情人的欢心。每年的夏令是可以促成几对年轻人,但上了年纪有阅历的,也用不到这一套。暗通款曲的名目是有很多,什么夜探从昏,绣团一发,金针望壁,画屏守约...也都是安上了花稍的名字。」
「以为我不会知道,还忘了我不是一开始就在这么高的阶上枯坐呢。」主上漫不经心的笑着,也没有那样严谨了。「喏,明明是官人互相表达感谢之意的,怎么说起这些来了。」
「确实有些习俗不本初衷呀!」
杨空说道,两个人忍不住笑了。
「宫廷本是悬系天下民生的殿堂,为何我老是感到那什么...是了,百心颤如春花。」主上一时兴起玩心,用巧调念出一句宫词,却呛得咳了出来:「这句到底是谁作的?光是背诵就要腻在唇齿间了。记不清了,大约也是杨柳集华衣录那类词谱...」
杨空起身给他拍背,主上摇摇手,他坐了回去,才又开口:「因为整日都是与同侪相对吧。」
「尤其对刚上任的年轻人来说,规规矩矩坐在案桌前是太为难了。虽然能抽空到京里游玩,但政务若因此荒废,也是大大不值得的。」
主上止了咳,听了他的话,也不知是感叹还是讽刺的道:「若这些连路都没摸透的小伙子能够在意你说的事,花楼酒家的生意不也就萧条了许多...」
「好吧,这可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习俗。」主上道:「你接下去说。」
「和夏令差不多的,还有花烛节。节庆过后,烧尽的灯蕊本都该丢弃了,但不知何时开始,宫女捡拾那些灯蕊,缝在锦布里头,又闷了几夜的香草烟等等,也成为新的香囊。」说起这些故事,本来就是杨空所擅长的。「那些花烛原本是祈求沙场的战士平安归来...宫女们把花烛的灯蕊做成香囊,用来祈求好的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