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姬铭尘稍微移动一下位置,铁镣就『哗哗』响了起来,「你的预言说得很准,但为什么你发过的誓......你的誓言,却一点作用也没有!......二哥,你还记得你当年是怎样对着祖灵发誓的吗?」
「记得,」姬正翎的声音虽然缓慢,但却连贯,一字不漏地把当初的誓言复诉了一遍,「誓于嘉兴王朝共存亡,为国捐躯,以身护国。如果做不到,我愿遭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你做到了吗?」姬铭尘压低声音问。
「虽然没做到,但也没有死无葬身之地。」姬正翎平静回答,语速依然不急不徐。
「二哥,你对得起爹、对得起姬家的祖宗吗?」
「我只要对得起我的这条命就够了。我没有白死,也就没有白活。」
「可你不能这么自私!」
「难道你认为我该死吗,铭尘?」姬正翎的声音突然变低,注视着姬铭尘的目光更加幽深,「我真的该死吗?」又问了一遍,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姬铭尘张嘴说不出话,但却在对方的注视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得到这个答案后,姬正翎续道:「既然你也认为我不应该死......但又为什么不让我活下来?」
近乎梦呓的声音低沈而又缓慢。
「二哥,你归顺西秦吧!」姬铭尘突然低吼道,「你不能一错再错,你归顺西秦吧!放弃北墉关,放弃运天朝。你是嘉兴朝的忠臣良将,你不能当叛徒呀,二哥!」
然而回答姬铭尘的,却是一声轻笑。
「二哥!」姬铭尘冲到姬正翎,两手紧紧抓住铁栏。
「我已经背叛了一代君王,就不能再背叛第二代。」姬正翎一边回答,一边打开铁锁,「不过我会告诉父亲还有大哥,你做到了......不仅保护了太子,而且重新回到皇城......」
不等姬铭尘反应过来,姬正翎已经扯下铁锁,一掌推开牢门。
就在铁门敞开的瞬间,姬铭尘只觉什么东西在眼前蓦然一晃,顿时一股血柱涌起,喷溅到自己身上。就连慕容羽也紧张得站了起来,望着拔剑刺入自己心脏的姬正翎,不敢相信他会自杀!
「二哥!」姬铭尘的一声大吼使地面都震动起来。
「铭尘,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姬正翎倒在血泊之中,抬手拍了拍姬铭尘的脸颊,但手心全是淋漓的鲜血,染得姬铭尘脸上也是,「还有,好好照顾太子。」
「二哥......」喉咙哽咽着,发声艰难,「二哥......你好傻......」
「傻的人是你,铭尘......你不懂......」姬正翎的手缓缓垂下,闭上眼睛。
「二哥,你不要闭眼!不要闭眼!」止不住的血液让姬铭尘都晕眩起来,他抓住姬正翎的肩膀拼命摇动。但姬正翎却再也没有再睁开眼睛,体温慢慢退去,身体也变得僵硬,死去。
那晚天降暴雨,电闪雷鸣。
八年前,姬正翎曾经跪在姬家祖灵前发过毒誓,如果不能与嘉兴朝共存亡,就要受天打雷劈。但巨雷没有劈到姬正翎身上,而是劈裂了北墉关的城墙。
西秦军蜂拥而入,如风卷残云般占据了这最后的关卡。
那一战后,慕容羽被传成天命之子,无数人归顺,成为人心所向──因为就连上天,都替他劈开了通往皇都之路。
慕容羽取到北墉关后,更是势如破竹,直指皇都。
一路上并未遇到较强的抵抗,再加上天雷劈开北墉关城墙一事,更让他成为神命的代表,阵前倒戈归顺的士兵大有人在。
越是临近皇都,怀念前朝嘉兴的情绪就越重。
谢运天虽有率军之能,但治世之力稍显不足。他生性残暴,恢复了很多已经被废止的刑法,穷兵黩武横征暴敛,人民生活苦不堪言。
姬正翎的尸体被匆匆埋葬,姬铭尘并没有太多缅怀他的时间,跟随慕容羽向皇都逼近。他们的军队越来越强大,由最初的五万扩充到七万。但和谢运天驻扎在皇城的兵力比较起来,仍然处于劣势。
视野中一片荒芜,黄沙漫天。
「我一直不明白,」姬铭尘骑在马上,回忆着姬正翎死前讲的那些话,低声道,「他说我不懂......我究竟不懂什么?」
慕容羽抬头望了姬铭尘一眼,见对方一直望着远方。从表情可以看出,姬正翎的死在他心中掀起了一股巨浪,但这几日以来,他一直把这股巨浪压在心里,用表面的平静掩盖翻腾的内心。
慕容羽策马向姬铭尘靠近,和他并辔而行,低声道:「你不懂的东西多了。」
慕容羽虽然不了解姬正翎,但对方的心思他却比姬铭尘更懂。
见姬铭尘转头望着自己,慕容羽对他淡然一笑,徐徐道:「他的出生,为他选择了必须效忠的嘉兴朝。但八年前谢运天的叛乱,嘉兴朝为他选择了死亡。其实这并不是选择,而是强制......姬家应该为了嘉兴而死,这种事,每个人都认为理所当然......就连当初的我也是。」
姬铭尘静静地听着。
慕容羽续道:「但是你的二哥,却不这么认为。他重新选择了自己的死法。他不笨,但他做出的事情却很可笑。也许你二哥早在八年前就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执念......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不甘心,他不该死......至少不该作为陪葬品而死。」
说完这些,慕容羽沉默下来。
浩浩荡荡的军队在坦荡的平原行进着,黄沙的呼啸把气氛烘托得格外凝重严肃。每个人的脸都被风沙吹皱,仿佛罩着一层灰黄的面具。
八年前二哥的笑脸,这时回忆起来总觉得模糊。小时候对方总爱和自己开玩笑,总喜欢逗着自己,看自己一脸窘迫的样子。但那天在祖灵前,二哥发誓的时候,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每一句话都是那样郑重。无法相信,他说的竟是谎话。
「铭尘。」慕容羽突如其来的一声低唤,把姬铭尘拉回现实。
「嗯?」惊慌失措地应了一声,然而慕容羽却又不说话了。
「太子?」姬铭尘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慕容羽迟疑了一会儿,才抬眼问:「铭尘,如果你不姓『姬』,你会帮我到如此地步吗?」
「太子怎么突然这么问?」姬铭尘有些吃惊。
「我想我一直错了,不该以为什么人注定要为什么人而死。如果你不姓姬,没有胸前的刺字,没有你发过的誓,你会不会留在我的身边?......我不想你为了这些理由留下。」
姬铭尘好像天生就是为了保护慕容羽而存在,这八年来,慕容羽没有为此怀疑不安过。但是姬正翎的死,却让慕容羽突然醒悟。姬铭尘和姬正翎一样,因为他们生在姬家,才不得不为了使命而活?
「铭尘,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嘉兴,还是为了我?」
似乎还是不明白慕容羽在担心什么,姬铭尘楞了楞,没有作声。
「回答我。」慕容羽目光逼人,「如果八年前你可以选择,你会怎么选?我不需要你为了效忠、为了使命而留下。」
姬铭尘道:「太子,二哥曾经说过,你就是嘉兴。我也只可能有一种死法,就是为了你而死。我不需要选择,因为你就是我的全部信念,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会支持你、保护你。」
也许连姬铭尘自己也不懂,他究竟是为了姬家的使命守护着慕容羽,还是为了自己的意志。他从来都没有选择过,只要在和慕容羽有关的问题上,他的原则就是站在支持慕容羽的一方,从八年前到现在一直都是。
三日后,西秦兵临城下,谢运天亲自率军出城迎击。
姬铭尘和谢运天,双方在皇城西北青城地区展开一场大决战。谢运天本想趁西秦军刚刚抵达皇城、立足未稳之时采取突袭,但谁料慕容羽早在未扎营之时,就已把防线妥善地布置好。
谢运天低估了慕容羽,突袭未成,反倒让自己身陷险境,刚一冲进西秦阵营,就被早已埋伏整备在这里的西秦军包围,双方正面交锋。
但因为实力相当,许久没有分出胜负,陷入僵持状态。
时间已经不早,清晨的凉风散去,太阳缓缓升高,炽烈的阳光在沙尘之中显得格外耀目。浓烈的血腥之气,笼罩在战场上方,更是给人带来痛苦和疲惫之感。
但令谢运天不解的是,混战之中,始终只看见姬铭尘,却不见慕容羽的影子。
──难道有诈!
当谢运天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只见一滚烟尘从侧面山坡俯冲下来。顿时马蹄轰鸣,杀声震天,一下吓得慌了阵脚。
但其实这支突然冲入敌阵的骑兵并不多,由慕容羽亲自率领,只有数十骑而已。但由于运天军早已战成疲态,再加上这招天将骑兵的招数,让他们措手不及,一下混乱起来。
「太子!」
混乱之中,姬铭尘望见慕容羽的身影,其惊吓程度一点也不亚于谢运天。
本来开战之前,姬铭尘让慕容羽带数十骑暂时躲避一下,把战场交给自己。当时慕容羽的确乖乖点头答应,谁知道他却早有打算,瞒着姬铭尘,在双方陷入僵持时冲入阵来。
这一做法的确让运天军暂时乱了阵脚,但同时也害慕容羽自己陷入险境。
一见到谢运天,慕容羽本来的冷静全部崩溃。对方是他诅咒了八年的仇人,是杀他父皇母后兄弟姐妹、烧皇城、害他流落漠北草原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仇人近在咫尺,慕容羽的目光紧紧锁定谢运天的方向,也不管自己究竟有没有取胜的可能,握紧刀柄就向那个方向冲去。
不远处,姬铭尘被人流阻隔,眼看慕容羽向谢运天的方向冲去,一下明白他的打算。
但谢运天哪是慕容羽能收拾的角色,生怕太子受伤的姬铭尘,慌忙向慕容羽的方向赶去。
但谁知还是慢了一步,不等慕容羽冲到谢运天近身处,他的坐骑就被流箭射杀。只听黑马一声悲嘶,前蹄屈下。慕容羽只觉身子向前一倾,整个人都飞了出去,从马颈上滚了下来。
「太子!」
姬铭尘下意识的一声大呼,暴露了慕容羽的身份,一下让慕容羽成为众矢之的。
敌方见慕容羽摔马,一拥而上,就连谢运天也赶了过来,准备将慕容羽生擒。
慕容羽被这么一摔,全身骨头好像要散架似的,头部血流滚滚,鲜血蒙住眼睛,还不待他从地上站起来,谢运天已经赶到近前,一剑挥向慕容羽。眼看剑锋就要划破慕容羽的脖子,只听『锵』的一声,长剑被人挑开。
「铭......尘?」
慕容羽艰难地睁开眼睛,还没有看清来人,就被一把拉上了马。
「太子,你没事吧?」
马背上,低柔而又急促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不用睁眼慕容羽就已知道姬铭尘就在身边。头部的伤痛仿佛一下减轻许多,刚才还狂躁不止、以为自己会命丧于此的心跳终于渐渐平缓,被姬铭尘抱住肩膀的感觉,一下让他安心许多──只是不甘心放走谢运天。
「杀了他。」
慕容羽一把揪住姬铭尘的衣服,低沈地命令着。
谁知姬铭尘却拉转马头,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驰去。
这个时候,要姬铭尘抱着慕容羽杀死谢运天根本不可能,而且慕容羽伤势不轻,血流没有一点止住的迹象。姬铭尘从不晕血,但却被慕容羽头部的鲜血晃得双眼刺痛晕眩。在这种情况下,杀不杀谢运天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慕容羽带到安全的敌方。
姬铭尘的调转马头,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
而正在谢运天反应过来,想要追上去的时候,一阵箭雨向他射来,阻断前路。待他拨开箭雨之后,慕容羽和姬铭尘的身影也已消失。
战斗从早晨一直持续到下午,运天军终于无法抵抗秦军,谢运天下令退守皇城。
得到敌方撤兵的消息,简单处理过伤势的慕容羽,本欲趁势立即攻入皇城。谁知运天军虽然败退,但队列整齐,无懈可击。加之皇城城墙坚固,防御严密,强攻不下。
慕容羽只好下令将皇城团团围住,再做打算。
运天与西秦在青城地区的一战,使运天军大半兵力折损。现在西秦又把皇都围得水泄不通,谢运天闭门不战,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随后几日,姬铭尘又扫清了城外几处据点,使皇都更加孤立无援。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认为不出十日,谢运天必定投降。然而十天过去,谢运天还是没有任何动作,皇都高耸的城墙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谢运天又在等待着什么?没人知道。
夜晚劲风袭来,更显苍凉。
皎白的月亮挂在深黑的夜空,格外刺眼。风中夹着砂石,刮在脸上一阵生疼。慕容羽站在帐外,眺望着不远处的庞大黑影。那是皇城的影子,八年前他从那里逃了出来,八年后又回到这里,夺回他失去的一切。然而坚固的城墙却阻断了他的视线,只能看见一个深黑的轮廓。
「太子。」不知何时,姬铭尘已经来到他的身后,把一件深灰的大氅披在他的肩上,「这里风大,回去吧。」
「不。」
慕容羽依旧望着皇城的方向,连眼睛也未眨一下,戾风刮扯着他的额头和脸颊,鲜明的痛感从头部传来,那里至今仍包扎着一圈纱布。是青城区那一战时,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后所受的伤。
慕容羽突然道:「风是从皇城那边吹来的,有股血的味道──城里情况怎么样?」
姬铭尘回答:「已经派探子进城了,不过还没有消息传回。太子再等等吧。」
闻言,慕容羽不再作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太子。」
姬铭尘的一声轻呼,把他拉回现实。慕容羽回过眼,问道:「怎么了?总是吞吞吐吐的。」
姬铭尘还是支吾了一阵,才问道:「伤口还痛吗?」
慕容羽笑了一声,下意识地抚上额上白纱,回答道:「早好了。不过留着白纱,只为警告我自己,以后不要再冲动行事了。那一跤把我摔清醒了很多,本来还想一刀结果了谢运天,让他死得痛快。但现在我决定,把他围起来,让他弹尽粮绝,在恐惧和绝望之中,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说到这里,突然感到头部纱带被姬铭尘扯住,刚想问,只听『嚓』的一声,纱带已被割断。姬铭尘收好刀,一圈一圈将纱带取下,在这过程中并没有说话。慕容羽猜不透他的做法,不懂他为什么这个时候为自己拆下纱带。自己明明刚刚才说,这纱带是为了警告自己而存在的。
「太子......我倒宁愿你不要警告自己,直接下令攻入皇城,一刀杀了谢运天比较好。」
姬铭尘把拆下的绷带捏在手心,检查着慕容羽额上的伤口,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慕容羽眼神一凛,问道:「为什么?」
「因为被你围在皇城中弹尽粮绝,在恐惧和绝望之中,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人,不仅仅是谢运天而已──还包括整个皇都。」
姬铭尘的话让慕容羽发不出声,在对方炽烈的目光下,慕容羽竟匆匆低下了头。
「太子,难道你想让全皇都的人,都给谢运天陪葬吗?」姬铭尘没有放过慕容羽,扼住他的手腕,继续道,「你的仇人只是谢运天而已,烧了皇宫,杀死你亲人的人,只是谢运天而已。皇都中的所有百姓,是你的子民。你是来解救他们,而不是来杀死他们的呀,太子!」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慕容羽甩开姬铭尘的手,转身回到帐中。不是不懂姬铭尘的话,而是不喜欢他刚才的态度。
「太子,」姬铭尘跟进帐来,劝道,「不要再围城了,速战速决吧。」
「不。」没有丝毫回旋的一个字,慕容羽冷冷道,「如果速战速决可以取胜的话,我也不会拖到今天。现在除了围城之外,没有其它办法。」
这十天以来,不是没有攻过城,而是每次攻城必定失败。如果因为不忍心看到城中饥民而强硬攻城的话,只会害西秦军大力消耗折损而已。但如果围城,待到运天军再无战斗能力之时,再一举攻城,简直轻而易举。但现在问题就是──姬铭尘的心软了。
「太子......」
「你不用再说了。铭尘,我问你,城中百姓和我的最后胜利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两个都重要。」毫不思索的回答,也正是姬铭尘的真实想法。
「不,你最重要的只是我──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够了!」慕容羽瞪着他低吼。
运天与西秦在青城地区的一战,使运天军大半兵力折损。现在西秦又把皇都围得水泄不通,谢运天闭门不战,像是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