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着衣,嗅得新梅含香,凝冰傲霜,洁色嫣然,娇立有情。远处竹林雪掩,透出一抹碧色,似有还无,爽利之极。
束发挽髻,着上一袭白衫,背后伤处隐隐生疼,
一皱眉,侍儿轻道:"五公子,昨儿桓公子有信来。"
微一皱眉:"怎地现下才说,还不拿来?"
内子轻道:"昨儿你醉了,何苦发作下人?"
我接过信来,并不答话,亦不拆开。信笺上书几个大字。
子猷亲启。
子猷是我,我亦唤作徽之,王徽之。
吾父讳字羲之,名动天下;行伍间人才辈出,惜哉大哥早逝,天妒之;二哥凝之,现是会稽太守,前途不可限量;还有小弟献之,更目为王家第一人,作得驸马,正是大好年华,为世人之冠。父亲曾言,吾性卓荦不羁,时人皆钦吾才而秽吾行。
我自一笑,人生自在,美酒雅竹相拥,足矣。
立在廊下,一手持酒,一手握信,但见风起雪扬,平地生波,灿若三月柳絮翻飞,浑是有趣。
这桓子野也是妙人,一面之缘,记到今日。
子野,名伊,又字叔夏。虽是"王、谢、庚、桓"四家中桓氏一员,却少些纨绔子弟矜夸之气。肥水一役,与谢家叔伯大破符坚,功在社稷,拜封永修县侯,进号右军将军。
久闻其名,奈何无缘相识。绝非贪图他声名,却为垂涎他手中"柯亭笛",乃蔡邕亲制,价值连城。其人善音乐,能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
除却朝堂声名,于音韵间,他亦如此赫赫有名,心实仰之。惜乎桓为军政要员,平日里深居简出,偶有露面,亦当是前呼后拥,可望而不可及,想听他吹笛实是难事。
不过天佑之。
时我应召赴京,泊船于建康青溪萧家渡口处。
正立于船头,观那清明山水,自得其乐。回目见一子骑马自岸上行过。风姿雅然,俊颜神飞。由是问左右道:"此子面相颇善,何人也?"
有小童答曰:"正是五公子常常叨念的桓公子。"
我不觉眉头一展:"若真是如此,断不可错过。你且去替我请他。"
小童面有难色:"且不说公子与他不相识,就算相识,桓公子乃堂堂将军,怎会屈尊?"
我自负手含笑,眼望一江碧水:"虽是素昧平生,以艺相交,未尝不是美事?何况,弄笛抚琴,又与身份高下有何关系?"抬眼望时,桓郎一骑渐远,由是道,"莫要错过了,你且去请!"
小童无奈,只得上岸。言语片刻,桓伊往船头一望,我含笑而立。风过春江,激起浅浅涟漪,抚动衣角飞扬。他自下马行来,立在渡口。并不言语,只自怀中取出一笛,轻放唇边。
笛声悠悠,清标雅韵,我闭目凝神,却似行入雪园林中,微寒过体。一阵悠远飘逸,眼前现出一丛梅花,傲雪风骨,孑然天地之间。继而曲声忽静忽动,忽柔忽刚,宛若梅花朵朵,百态千姿。
闭目含笑,直欲伸手攀折。却突地节奏转急,宛如凛冽寒风,又似暴雪霜冰,铺天盖地,气势压人。却终有一支梅花,傲雪凌霜,展姿吐艳,含笑盛放。曲声三转,悠扬雅致,缓缓而终。
睁眼时,身在春暖之地,却手脚冰凉,内心火热。
四下诸人,或坐或立,鸦雀无声。
再举目望时,子野方收回目光,将木笛纳入袖中,扬长而去。
我颔首一笑,冲其背影,深深一躬。
终不曾语半言。
仰首饮下一杯,芳香浓郁。
拆信一观,字迹清矍。z
子猷如面:渡口一别,尤在眼前。君风流倜傥,才华出众,亦是操琴高手,心仪已久。本欲邀君一叙,岂知君已辞官隐居。本不当扰君雅梦,奈何心实念之,不知某可有幸之?
伊字顿首y
渡口?今日似已唤作"邀笛步",成一名胜。你那梅花之曲,曲音清幽,音节舒畅,一种孤高现于指下。似有寒香沁入肺腑,须从容联络,方得其旨。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当是时,恍恍惚,身游水部之东阁,处士之孤山也哉。
婉转乎,轻扬乎,洌洌乎,梅花三弄。
即已曲终,人又岂能不散?b
扬手一举,将信送入香炉,焚出一股墨香。
长舒口气,缓缓起身,内子迎来道:"谢娘来了。"
一皱眉头,心头叹息一声。回首处,梅花落瓣。
进得内室,一女子除下外氅,侍儿正助她扫落衣上落雪。见我进来,她展颜一笑,惊世绝艳。
"五叔。"g
"今儿大雪,二嫂怎麽来了。"我淡淡一笑,请她坐下,自有侍儿送上香茗。
"五叔可知...小叔病重。"她美目一转,露出一点愁容。
我摇首道:"许久不曾出门,竟不晓得。子敬他...献之如何了?"
她瞅我一眼,见屋里并无旁人,突地滴下泪来:"五叔,五叔,且去看看小叔,可好?"
心中一痛,忙的递过巾子去:"莫哭,莫慌..."
她紧紧拉住我手:"求你,看看他去。"
我一皱眉,叹息道:"不是我不去,父亲他...况且献之亦不想见我吧..."
她仰起头来:"五叔说得出‘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怎地今日要做圣人了麽?"
我心痛极,面上反是淡淡:"那二嫂又如何呢?"
她猛地一愣,面颊飞红:"我谢道韫早已说过,一门叔父,阿大中郎。王郎天上地下。"
遂一点头:"诚然,谢家一门显贵,二嫂兄弟中亦有‘封胡羯末'四大才子,可二哥亦是一表人才,怎能轻视之?"
她银牙一咬:"若非造化弄人,有怎会与献之失之交臂。"
我颔首道:"确是如此,也只叹得一句造化弄人了。"
她垂首道:"凝之自是好人,却终日沉迷五斗米教中,日子怎能如此?"
不觉皱眉:"二哥真的沉溺其间?"
她颔首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会说出这话来?"
我微一侧身:"二嫂,家事难断。"
她猛地立起身来:"五叔当真无情至此?"
我苦笑一声:"若我能如何,早已做了,有怎会隐居于此,二嫂莫要逼我。"
她再不言语,拂袖而去。
我自饮了一口,茶冷,心亦凉。
内子自室内转出,轻道:"且去看看吧。怎麽说,亦是兄弟父子,哪儿有甚麽解不开的结。"
我举目一望,她面上隐忍难堪。
不由起身握住她手:"莫要乱想,我...献之不会有事。"
内子缓道:"口言无事,心里有事,若这些尚且不自知,愧为夫妻一场。"
我大惊,手竟颤颤:"你,你如何晓得..."
内子惨然一笑:"莫要多问,谢娘尚且能想开,何况是你?行囊已打点好,你,早去早回。"
我平息下来,不由道:"明日吧...今日背上痛得厉害。"
内子拭目道:"你亦病甚,自个儿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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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出门行舟。
那船夫甚是有趣,望我良久,频频侧目。
不由一笑:"船家何事?"
"你可是王徽之?"
"如何?"
"真的是你?那我不载你这客人!"船夫一扔竹槁,满目怒色。
不觉莞尔:"这却是为何?"
"今日你入会稽,可不是去剡,要是你到了门口,再来一句‘乘兴而行,兴尽而反',岂不是折腾死人?!"
我倒一愣,突地忆起一事,忙的打躬:"船家莫恼,今日是归家,断不会如此。"
"真的?"船家斜我一眼。
我连连点头:"确是如此,绝无虚言!"
他这才重拾船篙,轻舟一叶,顺水而下。
眼望隔岸山水,银状素裹,水中倒影,清冽寒澈。思及"乘兴而行,兴尽而反",不由一笑。
自是尚居山阴之事。那日也巧,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一人豪兴大发,取酒独酌,吟咏左思《招隐诗》,击节而赞,尤为不足,忽忆戴逵,大叹,若他在侧,岂不美哉!
戴逵倒真是奇人。小字安道,谯国人也。少而博学,尤好谈论,言谈精辟,闻者忘俗。亦善属文,曾闻其总角时,以鸡卵汁溲白瓦屑作《郑玄碑》,又为文而自镌之,词丽器妙,时人莫不惊叹。后尝问之,他自一笑,口称"戏尔戏尔"。
他亦能鼓琴,极工书画,其余巧艺靡不毕综。性不乐当世,常以琴书自娱。由是结交,引为知己。常同奏同歌,同饮同游,洒脱快意,颇为时人侧目。后他去了豫章,以术士范宣为师,范宣颇有眼光,认其为异,以兄女妻焉。虽不曾到场亲祝,亦送上薄礼,贺他喜事。孰知平地起波,太宰、武陵王晞闻其善鼓琴,使人召之。戴逵毫不留情,当着使者面,一把摔破琴,只云:"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
曾问他后来如何,他不以为意,只说武陵王晞大怒,又找了他兄长戴述。可惜戴述远不及他,闻命欣然,拥琴而往。言罢二人齐齐大笑,共饮一杯,合奏一曲。他自离去,徙居会稽之剡县。久已不见,闻得他性愈发高洁,常以礼度自处,深以放达为非道,甚至著论之。
当日甚是挂念,一时兴起。出门叫船,往剡县奔行。夜雪皎然,小船轻便,不觉心内雀跃。忆往日种种,思今日郁郁,怅然了情。举目时,已在他门前。故叫船家折返,船家怒目而视,喝问:"经宿方至,儿戏乎?"我自笑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反,何必见安道邪!"
不想此语传得人尽皆知,倒叫我哭笑不得,只能一笑了之。
正想着,耳侧船家却道:"公子,到了。"
不由一怔,抬头望时,却是王家大宅前。
叹口气,方欲上前扣门,不想门自开了,里外俱是一愣,
因笑道:"王伯,许久不见了,身子可还爽利?"
王伯愣得一阵,突地拍我肩头:"五公子,真是你!"忙的拉我进门。
我颔首道:"听说子敬...小弟病了,现下如何了?"
王伯叹口气:"病来如山倒,好好的小公子,瘦得...唉。"
心里一绞,忙道:"甚麽病?"
"谁晓得?请过大夫,宫里亦派御医,说风寒入心,也说热毒入肺,或是别的甚麽,各执一词,委实难断。"
我一皱眉:"病了多久?"z
王伯小心道:"自五公子搬至山阴,小公子整日不乐,前几日突地发作起来,真是急煞人!"
前几日?y
背上一阵疼痛,我滴下汗来。王伯见我有异,忙的扶住:"五公子?"
我强自一笑:"不妨事,不妨事。"z
王伯嘴角一动,终是咽下话去,我也不提,只问:"老宅还有甚麽人?"
王伯一抹眼,微微侧身:"就有小公子与二公子两家常住。"
略略点头方道:"小弟现在何处?"z
王伯踌躇一阵方道:"今儿略好些,说是出门访友,公主也劝不住。"顿了顿,又道,"方才就是公主大发脾气,叫奴才出门打望。"
新安公主麽?她又怎能管住他。唉。
遂又道:"小弟甚麽时候回来?"
"小公子没说。"
"可曾言去何处?"
"公主也问过..."后头咽了半句,心下了然。许是献之意欲散心,新安又怕他病情加重,都是性子执拗,口角几句,献之负气出门,新安心里记挂,又碍着脸子,这才发作下人出气。
又一笑,揣测他们,与我又有何益?
"罢了,我去书房看看,你不用伺候着了。"
"五公子请。"
公子,小弟?不禁失笑。尤记你唤我子猷,我笑言子敬。笑靥如画,眉目生情,竟是他年旧梦,再难换会。今日如此生分,连个称呼也颇多忌讳。
当如何派遣,唯有掩面叹息,泪两行,付秋水,冻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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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雅竹,梅花酒。
父亲博学众家,亦盼子嗣有所成。其七子一女,皆是悉心教导。别的不说,二哥禀性忠厚,于学造诣颇深,尤攻草隶,字如其人,行止端方;小弟更是博古通今,肆意风流,时人之冠。
世目士少为朗,我家亦以为彻朗。
王家满门,谁人不是一时名士?
视之满屋,纸香扑鼻。嗅之满怀,幽情沁心。伸出手去,只得偏偏残忆,似雪后初阳,虽见一片柔情,却终不得半分暖意。
由是一叹。
轻抚檀木椅,手握潇湘褛,燃上一点素香,自有穿堂风过,带起帷幔风情。
捡起《高士传》,不觉莞尔。
尤记与子敬共品之,子敬掩卷慨叹:"井丹高洁。"又来问我。只仰头朗笑一声:"未若长卿慢世。"
"司马放浪,五哥怎会赏之?"
"相如风流之冠。"
他轻笑道:"风流,何谓风流?"
"风流者,风过花丛,香自溢之,叶自俏之,而风自行之;水过山谷,山自幽之,谷自玄之,而水自流之。可见花叶怪之?否。可见山谷寂之?否。"
"如何算是风流?"
"玄心,洞见,妙赏,深情。"一字一顿,司马长卿如面,当共歌一曲,共醉一回。
"五哥以司马为冠,只怕为人诟病。"他眉头一拧,有些隐忧。
我朗声一笑:"如为情字,甘为天下诋毁。"
他仰起头来:"五哥之情,谁人有幸?"
我俯下身来:"长卿轻慢一生,终是遇着卓文君。"
他浅浅一笑,风雅非凡:"那五哥的卓文君又在何方?"
"来时自来,求又何用?"只管把他盯住,"终我一生,求不得,又如何?"
他垂首一笑:"五哥好洒脱。"
求不得,自苦罢了;求得了,苦了二人。何苦来哉?郗家之女不日入门,你的卓文君,早已两厢情切。我,终是笑而独立,自苦暗伤。
他正欲言语,耳闻奔走狂呼:"走水了,走水了--"
猛地举目四望,竟是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方才言谈过深,竟毫无知觉。眼见烟愈甚,热愈高,不觉心下发慌,只怕他有万一!
慌的立起,拉他向外,他却神色恬然,只笑道:"五哥先行,我取了集子再来。"不觉怒起,忙的奔出唤人。他却不急不紧,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
又气又怒,正欲说他,却见他掩口而笑,下人亦指指点点。垂首望时,方觉足下空空,不由面红耳赤。自是日,世以此定二王神宇,皆言吾不如弟。
吾不如弟。
不由一笑,论才学文章,自是不如;论书画曲赋,难相决断。但若论一风流,非是同一高楼,独享一般风情。
酒入口,化愁肠,杜康兮,当为世间第一人,非如此,怎会酿情入水,解这般幽幽情思。
刺入喉,化刀剑,刻的整颗心斑斑,猛地一甜,忙的掩住,连连咳嗽,眼角一湿,手心一热。
"五叔来了?"
并不回首,只将手纳入袖中:"二嫂有礼了。"
"怎地不在厅堂,却跑来这里?"
"不过是回来看看,在何处又有何不同。"回身时,一方锦帕。
终是体己心细,我自一笑,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