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石,本是深山一灵狐。
通体雪白无暇,性善温婉。不好欺诈诱骗之术。实并无希奇过人之处。
只因偶得千年仙果而食之,渐通人性。后妄慕尘世,贪恋于人。未果。然久之,聚气于其内,兼以得人精气;遂成妖。
妖即妖。为妖不为恶、为善无害者,亦不容。兼以印石忘其本分,贪恋于人,流连尘世,私动凡心,无可赦者。终酿惨祸,实非方崖离之过,印石躬自过也。
第一章
"妖孽,休想逃跑!"
只听得方崖离大喝一声,却看不清他动作。刹那恍如掀起了一阵风,只隐约辩得个影子闪过,再看时,他身子已移到了那对手身边,菠唇上一抹笑意。
腕上稍稍用力,拔出了剑。旁边被他唤作妖孽的东西也随着这动作瘫软下来,从刺入到现在,甚至还未来得及叫上一声。
众人这才围过去。定睛一看,却发现哪里还有什么英俊的青年,地上痛苦地抽搐的竟只有一条粗细宛如碗口的浑身血迹的大蛇。
"竟真是这东西作怪!"张家的老管家啧啧,又向地上啐了一口,才换上副笑颜对着方崖离,"这还多谢大师相助!主子邀请您到蔽庄坐上一坐,大师若不嫌弃的话......"
方崖离听了此话,微微一揖:"在下也只不过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而已。承蒙张大人开得上,在下不胜感激。只是已经跟那些东西打交道多了,去了怕是会污了贵府。"
方崖离生性淡泊,人家问一句,他也就只答一句。不多时,看热闹的众人纷纷离去。方崖离将沾染了血的剑交给岩炜,自己披上披风。
岩炜用布细细地拭着剑,跟在方崖离身后:"少爷,方才您可真神气!您不知道,我在旁边听到,那张老头暗地里说您自大狂妄,竟然想用一只胳膊就赢,我听了就恨不得去教训他了!"
方崖离听了这话,右手轻抚上应该是左臂的地方。层层的衣物之下,竟然空空如也。他一笑,也未见怒色: "他说的,倒也没错。可我也只能用一臂力战了。岩炜,你还记得,我这断臂是怎么得来的吧?"
"记得呢,怎会不记得。从我七岁跟着少爷起,就牢记于心了。"岩炜连连点头,手中剑柄握得愈发有力,语气铿锵愤然,"要说那狐狸,真不是好东西!对了少爷,咱们此去向北,要途径那个林桃乡,这两天我听闻,那里深山中似乎就有狐狸精呢。"
方崖离打趣道:"当初不知道是谁嚷着想看狐狸精非要跟着我,却没想到如今还是这样。"
岩炜急急辩解:"什么如今还是那样!我的意思是希望少爷除去那妖精!那时我只是个不知那些妖孽如何祸害世间的毛小子,才会说出拿般没有见识的话,少爷总得理解,孩童都是容易对那些东西妄生出些个情来的嘛。"
"就你有理。"方崖离看着岩炜憋得一脸通红的样子,又想到自己年少时,确也如此,笑着叹一口气。
方家的人,生来就对鬼魅魍魉之类敏感于常人,训练后又能有些自己也弄不甚明白的力量,因此方家祖祖辈辈都在做些除妖驱鬼的工作。
方崖离少时,心地过分善良,对万物都有着莫名的喜爱。莫要说杀生,就是对生灵见死不救,他都会自责许久。再加上他弟兄姐妹多,不少他一个,就连父亲也从没有对他有过这种期望。那时他的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在潜心修行,只有他自小离家,跟着一个远房的叔叔四处游历,在青山绿水间流连。
可是后来却有一事改变了他。十五岁那年,他回到本家,以着异于常人的毅力进行训练。加上他那被隐没了很久的令长辈们也都大吃一惊的天赋,很快,便成了方家第一流的除妖师。
方崖离回头看了看走过的山路。岩炜在后面,抱着剑轻一步重一步地走着。
回忆起来,似乎也有十年了吧。
十年前自己挥剑砍下的左臂,却总幻觉到温热的瘙痒--那是右臂还在时的最后的感觉的。已经中毒变黑的手指,依然于梦中出现。
那只和他右臂一起被砍下的舌头,滴着血落到地上。那狐狸跳到一旁,呜咽着。雪白的皮毛上溅上点点鲜红,犹如妖艳地缀着的朵朵桃花。方崖离当时只是觉得气极,拿起剑胡乱往狐狸身上捅了几下,看着那可恶奸诈的东西躺在地上不动了,才捂着伤口艰难地走回了镇子。
他当时真的是气极,抑或说是感到被背叛和出卖的绝望。长辈以前说狸狈的奸诈贪婪时,他总是愿意为它们辩护的。可是那次,他曾救过的狐狸竟咬他的脚把他推下山崖。待他醒来,又发现那只看上去那么的无暇纯洁的小东西用什么东西毒了他,正要咬他。
他终于明白,妖孽野兽,果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狐狸,天性狡诈,残忍暴虐,尤为祸害。他也早已发誓,要用一生来回报妖孽的所作所为,也为了他那断掉的手臂。
终于,他成了一名出色的除妖师。
第二章
青山之中,群竹深处,却是鸟语花香,怎见不似那瑶池仙境。
正是这凡人所想不到亦达不到的地方,却有个雅致的院落。青藤绕篱,流水环迎。繁花似锦,草木丛生。却是整理得整齐可爱。
"印石!看我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一个衣着艳丽样貌俊美的青年男子,随意地推开了半掩着的门,急急往里面走。
进去了,环视一周,却没见半个人影。
宁星不由嘀咕道:"印石这家伙,又跑哪儿躲起来了?真是,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长,天天窝在家里连门都不出,未免老实过头了罢......"
正嘀咕着,人已走到后院。才刚将外衣解下随意地披在身上,突然眼前什么东西掠过,害他一惊。再看时,面前俨然多了个貌似弱冠之年的男子,冲他微微笑着。一身素净白衣,本没什么特别之处,却不知为何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出些个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仙气儿,怎么看都是那么典雅,就如同他的人一样,愈看愈好看。
宁星抬头扫过屋顶,无奈地摇头:"印石,你又跑到屋顶上干什么?若是无聊透了,随我到镇上转转就是了。"
印石撇撇嘴,不说话,眼睛却瞟到了宁星手里提着的酒壶。
宁星脸色忽然大好,眯着本来就狭长的凤眼笑起来:"印石,咱们兄弟俩好久没好好喝一次了。这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凤衍酒庄里弄来的极品佳酿,你就尝尝吧,好不好?"
印石细长好看的眉动了动。脸上,却毫不犹豫地显现出拒绝的神情。
"唉呦,印石,你怎的就对酒这么戒备?"宁星一副苦脸,"我绝对是只想跟你喝酒,真的是好酒,就算你不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酒的面子上你先尝尝再说好不好?再说了,我上次也只是想帮帮你,又不是害你嘛。"
印石听了这话,也不免笑了。
印石的眼眸和宁星的不一样,不似宁星那狭长细致且总带着股子妖媚味儿,大小得当,形状美好。瞳仁总是很清澈,晶莹得就如同初春刚融的溪水,上面还有些光亮点缀着,笑起来时又闪烁着,真漂亮。 上面覆盖了一层整齐的睫毛,排列和遮挡得那样恰到好处,绝不会因此失了眼睛的光辉。眨眼的时候,睫毛还会跟着轻轻地颤动,愈发惹人怜爱。
"虽然我有心你无意,再怎么也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精气,分你一点,你竟还不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宁星望着印石直摇头,又不解气似的跺了跺脚,"我遇到你时看你半死不活的,分了些精气于你,谁料到你就马上长成这个模样。可是这么多年,你就再也不肯了,还是原先那个样子,你啊......"
印石任宁星数落着,把酒壶从他手里拿出放在一边。随即默默无语地将宁星的因毫不在意而凌乱不堪的衣带整理好,又把他披在肩头的外衣拿下,帮他重新穿好。
宁星看着印石体贴的动作,终也住了嘴,看着眼前矮上自己半头的人,却忍不住微微叹气。
却说印石宁星,无亲无故,本也是不相识的。倘若错过了,倒也不能说是什么遗憾。
只是十年前偶遇,却真让二人一见如故,自此情如兄弟。虽嘴上道不出那些个相见恨晚的情绪来,心里却也都是明白着的。
第三章
这时节山上还略有些许凉意,虽不太甚。徐徐小风吹着,静谧的院落里映出月光下隐隐的影子。细看时,却是一红一白两个修长身影。那红的妖冶艳丽,初看觉得与这周围气氛有些相悖,再看却并无不和谐之感。而那白衣飘飘者,被冷清泻下的月色称着,却是说不出道不尽的优美。
"佳人良宵,好酒盈香。此情此景,怎可虚度?"宁星自言自语般说着,自是倒了一杯酒,放在印石面前。
见印石无动作,似乎在空发呆,遗憾之余耸耸肩,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一饮而尽,笑道:"你总是不懂得享受的。可惜可惜。"
印石拈起那小小酒杯,却观赏了起来。看得仔细了,又抬起头,眼睛动了动,不确定地看着宁星。
宁星微微一笑:"昨夜从黄夫人那里得的。说是她一个远房亲戚送的,可是黄家人都不喝酒,这么好的东西不用可惜,他们也没有收藏的嗜。便给予我了。漂亮吧?"
印石点点头,拿起那玉杯,小小啜饮了一口。
宁星见了,不由一愣:"你竟喝了?"
印石小饮一口,便放下了杯子。舌头微微舔薄唇,别有一番风情。
"是呐......"宁星两道俊秀的眉微蹙,"十年了阿。你还真记得这个日子。说来也是,我每日就算出去闲逛,也终究有些事做,不似你啊,日日在家数日子。"
宁星又开自己玩笑,印石并不生气,一脸笑容直视宁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要再斟。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宁星大惊,忙阻止他,毕竟印石哪里会喝酒就这样乱来,"兄弟间的,你跟我客气什么,难不成还把我当外人?"
印石摇摇头。他不善喝酒,此时脸上已经潮红起来。
"我宁星这辈子最高兴的事,你知道是什么么?"宁星扶有些步履不稳的印石坐好,道,"我知道你懂得的。不是张家的小姐送我手绢,不是李家的夫人送给我情书,不是得了玉露琼浆佳酿美酒,只是碰巧邂逅了你。其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有个伴。母亲生我时难产,若不是她用尽心力保我,我非但不成现在这样,恐怕早已夭折。"
宁星顿了顿,道:"你莫要笑我。你总是笑我。不是我多情,我只是倦于单调寂寞想找些乐子罢了。所以总是流连尘世。凭着这么一副兰皮囊,也颇得那些小姐夫人喜欢。可是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宁星看着印石在他轻柔对声音中似乎渐渐入梦,微微一笑,继续道:"我可是真心把你当兄弟,真心想对你好。我想给你些精气,你竟总不要。"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好,也好,这才像你。不过就是长不大了。"
宁星把睡着的印石在他屋里床上放好,盖好被子。这才由出来,在院子里慢慢品那陈年的佳酿。
宁星一直有些不明白的,就是关于印石。或许是心性不同,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过着如印石般清心寡欲的日子。他们确是同类,但又怎么看都不是同类。
宁星喝着酒,对着当空的皓月笑了。且莫说清心寡欲,若是在家闷着他都会觉得全身不舒服。那就是宁星的性子。
而至于那印石的性子,至于印石那让他近乎无法理解的执著,他也无缘去管。虽然是情同手足,却总不能逼人家把心事说全盘托出吧。想到这里,宁星也不仅释然。说实话,他是有些羡慕印石的,因为他从来无缘知道,如同印石那般无怨无悔的执著于一种情愫,竟会是如何滋味。
第四章
"少爷!"
方崖离刚整理好自己的抬起头来,就看到从外面进来的岩炜,一脸异样的兴奋。不由笑道:"怎么这么风急火燎的?偏又叫你碰上什么趣事了,教你这么高兴?"
岩炜听他这么一说,却有些不好意思了,支吾起来:"少爷,其实,我也不是碰上什么趣事,只是......"
"只是听说狐狸精的事了罢。"方崖离淡笑着,替他把话说完。
"哎,少爷知道了?"岩炜眼睛一亮,道,"少爷也听说了?那、少爷,我们,不、您......"
"哼。"方崖离敲了敲岩炜的头,"还不是听你说的?早之前就听你唠叨什么林桃乡的狐狸精。你啊,真是死性不改。我倒是要问你了,哪有那么多狐狸?就算你要看狐狸精,我这些年难道还没让你看个够?"
岩炜略有些不满,微微噘了嘴,道:"我可没瞎说,方才半路上听得人家说的。‘宁公子啊,我看他就是个狐狸精变的,始乱终弃的不是个东西!'"
说着,还真摆出那样一副小女儿伤心断肠状来。
纵是方崖离,也差点没笑得背过气去:"岩炜,人家这么说,你就当真了?那全天下还不凭空多了数不清的狐狸精了?"
"可是人家说得就真像那么回事嘛,我在街上闲逛时,有听闻他们议论那个什么宁公子,说是少艾俊美,风度翩翩,不知吸引了多少女人芳心呢。"
方崖离笑道:"若是这么说就是狐狸精,我倒是等着看你也变成狐狸精的那一天。"
"少爷!"岩炜不甘似的瞪他一眼,"我还没说完呢!若只是刚才那样,我们家少爷才真是修炼得道的狐狸精!"见方崖离脸色微沉,岩炜弱了语气,转回原题,"可是据我听到的,却觉得有些玄乎,那宁公子似乎并不像这个镇上的人,有时候大概留在别人家过夜,却无人谈起他家境住址什么的。又听得似乎有人羡慕他长年英俊潇洒,我听起来他就是跟妖精似的......"
方崖离打断他,打趣着道:"若是仙人下凡,是不是也该气度不凡样貌出众,行踪不定神秘莫测?"
岩炜听他说得也有理,便不再自讨没趣,撇撇嘴,道:"少爷,罢了,岩炜知道了,是自己乱想的呢。我也不提这个了,少爷也别拿岩炜开玩笑了罢。"
方崖离一笑,不动声色。
方崖离到这林桃乡,本不想多做停顿的,怎料他在这里也小有名气,他刚在客栈安顿下,竟又是有人找来,求他去驱鬼除魔。两三天下来,方崖离大概摸清了这镇子,大体上风平浪静,似乎并没有什么邪魔恶鬼。且民风淳朴,地肥人勤,加上这里的酒在全国卖得畅,百姓也安康富裕得很。
方崖离本来就并不急着赶路,人家又盛情难却,便打算在这里小住几日,赏玩下民俗小吃之类,游览下周边风景。也没什么大事,也就是帮人家做个法式,消消灾之类,一个人就可以了。岩炜一向对中医药草感兴趣,方崖离干脆让他这些日子去他刚结识的镇上的老大夫那里帮忙去了。岩炜的嘴挺甜,手脚勤快,人也机灵,老大夫也挺喜欢他。
这日,方崖离在那家茶楼里品茶。春日阳光暖暖的,有那么些许从半开的窗内透过来,投到方崖离所在的二楼雅间的紫木八仙桌上,还荧荧地跳动着。方崖离心情颇悦,目光顺着那光点,不经意地瞟到了楼下大街上。
不过只一瞥,方崖离便被那身影吸引了。
那是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青年。身行颀长,着草绿的外袍,式样新颖随意得很。看起来似乎不甚修边幅,亦或是衣带本来就那个样子,也不扎好,长长地飘在身旁。也没戴冠帽,头发也只在脑后随意束起,就向下散着,虽然不乱,怎么看都是一身不羁张狂的味道。方崖离微微蹙眉,料想那大概是哪家的纨绔公子。虽然有些不屑,却依然细细打量那人。
那人本来是站在那里似乎在和别人说话,背对方崖离的。这会儿忽而转过脸,方崖离从远处看到一个斜侧面,那人一双狭长略上挑的眼睛,弯眉斜飞上两鬓,嘴边一抹淡笑,脸上竟是一股子说不出的韵味。邪而不媚,魅而不娇。却是个俊美成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