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愿意回来了......"
不论如何,倏然回来了,如以前约定的那样,回来了。
5
伤口引发了高烧,让倏然接连昏睡了几日几夜,梦中时断时续的呓语一字不落地被守在门外的凌正燮听到耳中。反反复复念着的,还是那几个人:父亲,自己,紫苏,颍,还有烨。
烨?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想了很久,终于想起那是叶阑对自己提过的,"寒霜落雪"的铸造者。
会是同一个人吗?倏然跟他,跟"白衣魅影"又是什么关系?
凌正燮摇摇头,想不明白。八年不见的倏然,仿佛真的如他那日在水榭所说的,已经变了。八年啊,确实不是一段短的时间,又是人生中最易改变的时间。倏然孤身在外,究竟吃了多少苦才熬过这八年?
不敢想,不愿想,也不得不想。那时倏然不见他,见到了也不认他,眼神冷清得不带一丝波澜,难道就这么想忘了他?可受伤时,又那么紧那么依赖地抓住他,一声声不停地叫他。
倏然啊倏然,你心里究竟是怎样待我?
门推开,颍走出来,冷冷扫了凌正燮一眼,冷冷开了口:"王爷您还是回去比较好。阿冉就在里面,死不掉也跑不了,他醒了您随时来看他。倒是您受了风寒有个头痛脑热的,我和紫苏担待不起。"
这个人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凌正燮恨恨地想,我到底哪点得罪你啦?那天把他赶出房门后就再也不让他踏进一步,说是倏然不醒,他就别想进来。因自己的大意害倏然伤势加重,凌正燮心虚不已,也就闷不作声地服从于颍的专制,几天来只在门口守着。如今他居然变本加厉冷嘲热讽想把自己赶出静聆阁!
可恶!实在可恶!!
想到现在不是跟颍吵架的时候,凌正燮拿出全部意志克制自己的怒火,放下郡王的身份,努力堆出笑容:"颍,本王......"
话没说完,颍一挑眉:"我和王爷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让您直呼名字的地步吧?"
真是不讲理!
想是这样想,燮并不认为反驳会有好下场,赶紧从善如流:"呃......医师,倏然是本王分别多年的朋友,本王只是担心他。"
"我的医术阿冉信得过,王爷也就不用多费心。您在这儿,门外一堆蠢材围着,看得人心烦。阿冉爱清静,所以请您离开。"
"我......"
"马上离开。"颍半眯着眼睛把玩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几枚银针,"我可不想王爷打搅我工作。"
凌正燮长这么大何曾见过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倏然,他发誓,早就把颍好好修理一顿了。
"颍大哥,请你去看看公子的药。"紫苏的声音及时缓和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颍应声离开,临走时还不忘瞪凌正燮一眼,仿佛警告。"凌公子,您就听颍大哥的,先回府吧。"紫苏有些抱歉地对凌正燮施了个礼。
"怎么你也......?"
"凌公子,我家公子一向深居简出,又少与外人来往。如今门外好多人,紫苏一出门就心惊胆战,邻里间也传闻纷纷的,紫苏怕公子不高兴。"
"是吗?若我把那些人撤走,紫苏姑娘可否允许我留下?"
"这......紫苏不知......"
"......紫苏......"低得几不可闻的呼唤从屋里传来,声音中虽满是虚弱和压抑的痛苦,但听得出,倏然是清醒的。
"哎呀,公子醒了!"紫苏高兴地打开门,却立刻制止住想和她一起进去的燮,"凌公子,颍大哥的话紫苏必须听。您不能进去,请您不要为难紫苏。"坚定的眼神让凌正燮止了步。
倏然安静地躺着,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眼睛盯着床顶的纱帐发呆,紫苏进来也没让他有丝毫移动。
"......紫苏?"
"紫苏在这里,公子,您好些了吗?"
"颍呢?"
"颍大哥在楼下煎药。"
"......他呢?"
"他?凌公子吗?他在门口,您要见他吗?"
沉如死水的眼波动了,一层层往事不断地浮上来,眼眶中盛载不下,透明的液体顺着眼角滑下。
"......不想......"无意识地摇着头,拼命想止住泪水,却有更多泪水溢出。心里像堵着什么,说不出来,无处发泄,为自己的软弱而无奈。
"叫他走!叫颍把他赶出去!我不想见他!"
不想见他!不能见他!见到他的话,心会软。曾经决定的事,会因为他而改变。
"倏然!"凌正燮听得心寒,等了这么久,难道等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倏然!"
"走开!我不想看见你!走开啊!"沙哑颤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哭意,拼尽全力也终究无力地喊着,夹杂着紫苏焦急的制止。
"倏然......"
必须见他,必须见他,八年啊,八年等待,不能换来这么一个结果!
还有很多话,很多事,要问他,要帮他。倏然倏然,你不可以,不可以将我拒之门外!
手刚搭上门把,一枚银针挟着风声擦过脸颊,牢牢钉进门柱。回头,却见颍站在走廊尽头,一脸阴沉地看着他。
"宁安王爷,如果你不在半刻钟内离开静聆阁,我保证你会后悔一辈子。"
"你......威胁本王。"
"本来不敢。"颍冷冷一笑,"可是为了阿冉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您想试试吗?"
凌正燮咬咬牙,迅速估量了一下状况,随即恨恨地下了楼。
"王爷。"陪凌正燮守了几天的官吏们围过来,虽说王爷脸上的表情很不善,"王爷,您的脸?"
"嗯?"凌正燮抬手一摸,左颊上一片粘湿。那根针明明没有触到自己,单是带起的风势竟然就划伤了皮肤。
好......好!颍,你果然厉害!
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静聆阁,凌正燮挥挥手:"没事......我们走。"
"紫苏,你先出去。"颍在门口若无其事地吩咐,"去准备些滋补的食物,他需要好好调养。"紫苏应了声,有些不放心地看看颍,还是径自出去了。
因为刚才的挣扎而体力透支的倏然伏在床上,把脸埋进臂弯,低低地咳着,喘着,一头乌黑的发丝散乱在单薄的背上,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起伏着。颍只是立在一边静静地看,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倏然终于缓过一些,用力抬起头,把颊边的长发掠到耳后,尚且蒙着水雾的眸子对上颍寒铁般的眼神。心底一慌,赶紧垂下眼。
"你犹豫了。"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
"你想放弃了?"
"......不......"几乎是呻吟般地回答。
"我在门口布下了十七道毒的网,没我的允许,任何人进这屋子都走不了三步。你刚刚......差点杀了他呢。"
倏然惊恐地抬眼。
颍嘲笑似地微弯起嘴角:"我很讨厌他,但我还是阻止了他,你知道为什么吧?"
深知颍个性的倏然淡淡地苦笑:"我知道。"
"所以呢,放不放弃,你自己选。"看着那张苍白得不似活人的脸,颍暗地里叹了口气,"好好躺着,我给你把药端来。"
"颍。"倏然叫住他,"我......还能活多久?"
已经一只脚踏出房门的颍顿了一下。
"......如果你再这么不知死活地乱来,六个月后,就算我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只有六个月了吗?倏然疲惫地闭上眼睛。的确,没有时间再让自己犹豫了。
颍再次进来的时候,倏然正靠在床栏上,看着颍的眼,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颍,无论如何,我会把我要做的事做完。"
颍没说话,走过去扶着他的头让他喝完药,并温和地替他擦掉嘴边的血迹。倏然扬起脸朝他一笑:"谢谢你,颍。"
"这种话就不用讲了。"颍偏过头,"伤口......还痛吗?"
"不会。"
看着那张惨白的脸就知道他在说谎。颍想,到什么时候你才不会总是勉强自己呢?"下次决不可以用这样的方法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也是没法子,总不能就此被缉拿归案吧。也亏了叶捕头不在,否则还真难过这关。颍,下次我会小心。"倏然依旧轻轻笑着。
这些年你受的伤还少么?每次说着下次小心,还不照旧我行我素。颍心中莫名一酸。
又过几日,"白衣魅影"全无动静,淮阳的线索也断了,加之倏然的事,凌正燮的心情一天坏比一天。除了叶阑,满府的官吏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凌正燮,诚惶诚恐地绕开他,免得揽祸上身。
叶阑倒是常常不知死活地招惹他,依旧温和却强硬地要他监视静聆阁。
凌正燮跟他发了数次脾气也无可奈何,只能允许。
数日来都没事发生,派去的捕快每日报上倏然的情况。得知他身体日渐好转,凌正燮的心情也好转了不少。
终于,神经紧张了若干天的官吏们看到了一线希望。
"王爷!苏冉公子求见!"
倏然?凌正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天把他赶出静聆阁的倏然竟然亲自来见他?
"快,快请他进来!"
还是那个清秀的人,白衣胜雪,墨发披肩,优雅轻盈的步子,嘴角一抹淡然的笑。但为什么他会觉得见过好几次的那人,像一个梦?
"......倏然......"有些不确定地,轻轻叫他。
"燮。"倏然从容地笑笑,仿佛前几天的事不曾发生过。"我答应过你的事,做到了。我,回来了。"
真的吗?凌正燮的指甲深深陷入手掌,直至觉得痛。不是做梦,眼前这人,是倏然,是分别八年的倏然!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凌正燮一把把他抱在怀里,手微微在颤。"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骗我......这么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倏然一遍一遍喃喃地说着,"原谅我,原谅我,燮......"
怎能不原谅呢?你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这些年......过得还好吧?"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后,两人在桌前对坐,像所有久别重逢的人一样寒暄。
"还好。"
真的好么?看他的身体分明不好,听紫苏说,总是三天两头病着。"当年,你遇到了什么事?"那时,听闻他遭到强人袭击,身边的人都死了,而他是生死不明。就那句生死不明,整整困扰了自己八年。
"好的不好的,都经历过了,也都过去了。燮你不用再提它们。"淡到没有感情的声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不愿说吗?不敢去想他的经历,不知会是怎样痛苦的遭遇。凌正燮又是一阵痛,悔着自己当年为何不能保护他。
罢了,当年不行,如今总是可以了。
"倏然,跟我回京可好?"
"回京?"清冷的眼淡淡抬起来,"我不回去。"
"为何?"
倏然轻吁一声:"京城......已没有容我之地。"
"怎么会?你的房间,我一直留着。"
"我是罪臣之子。"
"倏然。"凌正燮越过桌子握住倏然的手,"言伯父的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眸对上眸,静静地,定定地看着。半晌,倏然收回目光,长睫垂下,遮住眼中的神情。
"......好吧。"
已是六月,连绵的雨依旧不停,启程回京的船泊在静聆阁下,等待着阁子的主人。
"公子,你自己可要保重啊。"紫苏拭着泪水,给倏然打点最后的行装。倏然去京,把她独自留在静聆阁,少女心里多少有些难过。
"嗯,紫苏你自己也保重,我已拜托颍照顾你了。如果......我不回来了,静聆阁就当我送你的嫁妆吧。"倏然笑着,玩笑般的话,却让紫苏觉得仿佛诀别。
"公子不可这么说,紫苏一直等在这里,公子一定要回来。你不回来,紫苏就一辈子不嫁。"
"好好好,我一定回来看当新娘的紫苏。"倏然暗暗苦笑,所有人都这么希望他回来吗?紫苏,恐怕我这次一定是欺骗你了。
"公子,颍大哥怎么没来送你?"
颍?他来了还了得,准跟燮闹得一塌糊涂。
"倏然,还没好吗?" 凌正燮推门进来。
"好了。"倏然应着,再次看了眼静聆阁,"走吧。"
船起,紫苏在岸边挥着手帕。倏然站在甲板上,把箫拿在手中,又缓缓吹起那支《阳关三叠》,今夕一别,怕是真会成永别。紫苏,你自己一定要幸福地活着。
"倏然,雨大了,进船舱吧。"
倏然无言地点点头,不经意看见岸旁蓝影闪动。
颍,请你祝福我可以撑到心愿得偿的那一天。
前路遥远。凌正燮并不知,京城里,正风云暗涌。
也不知另一人遥遥望着,唇角挂着似是而非的笑,自言自语地喃喃:"别说属下没有提醒过您啊,宁安王爷,那个苏冉,决不是如您所想的那般简单喔。"
6
"倏然,倏然。"
谁?谁在叫我?
睁开眼,灿烂的阳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温和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薄责,"受了寒怎么办?"
不可能!睡意刹那间全消。眼前出现的,是张亲切而雅致的容颜,嘴角总是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张张嘴,努力了好几次,终于不敢置信地发出仿佛哭泣的声音:"......父亲......"
"嗯,睡迷糊了吗?倏然。"纤细有力的手臂抱起他,一如童年,"一会儿正燮要来接你喔,不快些准备准备,会被笑话的。"
燮?
倏然转头看看四周,碎石路,青砖墙,院里一池青莲正盈盈地开。
这是言府啊!这是,记忆中那个安静幽雅的言府啊!
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很小,还是双孩子的手。
是梦吗?究竟现在是梦,还是那不堪回首的八年时光是梦?
"倏然?怎么哭了?不舒服么?"
"......不是......"伸手搂住父亲的脖子,"我,我......我很想您......"
"傻孩子。"那双同记忆中一样温暖的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水,"只是去凌家小住几日,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是......"
"倏然,你快十岁了,要像个大人才行了。万一有天父亲不在了,你得好好照顾自己啊。"
"父亲!"
清如水雅如莲的容颜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片比夜色更沉更浓的黑暗,安静得诡异。忽然的,长长一声尖叫撕裂了黑暗,眼前变成刺目的红,看不到人影,看不到刀光,只有不绝于耳的惨叫环绕着,即使闭上眼,捂上耳,那片血红和越发凄厉的叫声依旧挥之不去。
"不......不!不要!......不要......"想叫,竭尽全力地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快疯了,快疯掉了,谁来救救我?谁来杀了我!这么多年了,夜夜梦中,还要折磨我多久!
"倏然!倏然!醒醒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