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对绿云最好了,绿云最欢公子了。"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子,又变成凄厉的尖叫。
"不是的!我不是故意的!您为什么要害公子呢,他是我最喜欢的人啊!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
尖叫混合着哭泣,渐渐低下去,只余了几声哽咽。
正燮上前几步转过倏然僵硬的身子,不意外地看到他苍白的下巴上蜿蜒着一道细细的红线。
"倏然!"正燮急忙伸手去拨开他咬得死紧的牙,咬得这么深,不痛么?
"你这是何苦?"
倏然别开头垂下眼,自己伸手抹去血渍,淡淡地问:"你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在后院,你在照顾她,这话你的确没骗我。你为什么不对我说真正的实话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已经疯了?你怕我愧疚吗?还是不想让我自己担负这个罪?"
"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我也告诉过绿云这不是她的错,可是你看现在的她......"
"倏然......"正燮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出来,"绿云她......德叔的侄女是绿云的母亲。"
倏然猛地抬起头,颤抖着手指抓住正燮的衣襟,牙齿不停打颤,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倏然!"正燮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害怕。
倏然却笑了,笑得不能自抑地弯下腰,笑得全身都在颤抖,笑得喘不过气来还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
"倏然!"正燮赶紧半蹲下扶住他。
"燮......呵呵,德叔曾经对我们说过,犯下的罪都会报到自己身上来的......呵呵呵......总有一天......也会报到我身上的,总有一天......我对不起绿云,对不起......呵......对不起啊......"
"倏然你别说了!"
"我求求你,别说了......"
"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我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燮......
走进房间的时候,倏然在淡淡的阴影中抬起头来,眼睛中浮起一层似有似无的水气,依旧是端正的坐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正燮看着他还是掩不住解不开的悒色,不由也揪起了眉心,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想说些安慰的话,说出来的,却是一句"对不起"。
倏然慢慢摇着头,把眼光投向窗外。阳光正好,把院子照得暖洋洋的,邻院的桂花在绿叶间绽出细小的黄色花朵,越过女儿墙在不远处骄傲地招摇。阳光给金黄的颜色镀上一层耀眼的光亮,风送来了它们清甜的味道。
"真漂亮。"倏然忽然开口,声音中充满了怀念,嘴角甚至弯起一个多月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我喜欢这间屋子,这个院落,从我第一次进来开始,这里就是我另一个家。燮,这是凌府最好的院子对不对?春,有柳絮纷飞;夏,有菡萏满池;秋,有桂子飘香;冬,有寒梅映雪,四时之景四时常新。那个时候我就想,凌伯父真的很喜欢我,让我住这么漂亮的地方。你也对我很好,大家都对我很好,所以,即使我没有了母亲,即使父亲时常不在我身边,我也不会伤心,不会哭泣,我也可以开心地笑,可以和天下任何一个得到父母宠爱的孩子一样幸福。"
正燮仿佛又见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孩子,眉眼精致,笑起来仿佛能扫开天上遮住太阳的云一般的明朗。什么时候呢,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样一个他不在了?
"原来,我却是不能够去幸福的人呢。德叔说得对,我真的是只会给人带来不幸的人......"
"倏然!"
正燮看着倏然的眼睛中光彩一点点褪去,换上那种黑沉沉的颜色,自顾自地说着话,越来越轻,像是陷入了一场平静而狂乱的噩梦。
"......我只会让我身边对我好的人不幸,我的母亲、父亲、我家的其他人、那时收留我的烨大哥、凌伯父、德叔,......他们都死了......还有绿云,我亲手掐断了她的幸福,居然还对她说什么要勇敢一点......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不是!"正燮快步走到他身边,单膝跪下,转过倏然的脸和他对视,一字一字地告诉他,"不是你的错,不是。"
倏然直直地看着他,又仿佛只是越过他看着不知何年的往事:"那么多血......一刀一刀地,慢慢砍下来......很多血......到处都是红色......血......红色......血......"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血......红色......"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体也尽力向后瑟缩。
"倏然!"正燮心知不好,想握住他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
"走开!别碰我!我没做错什么,父亲也是清白的!我不该死!不该死!"声音陡地拔尖,满是惊恐。
"倏然!"正燮一把抱住他,任凭他在怀中疯了似地挣扎尖叫,也死死地抱住他,"我是燮,我是燮,我会保护你,不会有人害你,倏然,我是燮。"
倏然的眼神游移不定,忽然用尽全力抓住正燮的衣襟,拼命扯住,像是在梦将醒未醒前滞涩的泥潭中抓住那根理智的树枝。
"......我......"
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了一个字,又更紧地咬住嘴唇,快咬出血来。
"倏然!"
正燮感到他的身体紧绷得就快折断,那双眼睛里的黑色瞬息万变,快得让人来不及辨认情绪,他不知道此时倏然到底看到了什么,有多可怕有多痛苦,他只知道倏然就快要被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带走,带到一个他或许永远也找不到到不了的地方去。他不想再次失去倏然,过去也好未来也好,没有什么可以再带走他。
我还没有让你幸福。
他也几乎绝望般地低下头。
吻他。
也许并不算是一个吻,只是碰触,极其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抚慰,还有全心的呼唤。
求你,回来。
那一瞬间倏然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身体不再紧绷,手指也无力地顺着正燮的衣襟滑落下来悬在半空。他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慢慢渗出。
12
你曾经相信过幸福吗?
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倏然漫不经心地想着,不由自主地抬手触碰嘴唇,又皱起眉掐紧了手指。
没想到自己的精神依旧脆弱如此,做些姿态给燮看是一回事,失态到那般程度却绝不是自己乐见的。凡事贵在限度,越过了界限终究害多利少。
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抛下燮不谈,德叔的忽然清醒,凌府上所有人的昏睡,还有绿云......想来想去,会动手的人也只有那一个了吧。
伤脑筋啊,为何在此时呢,又为何一定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来?倏然一个人的命,抵不起这么多罪的。
你要我在黄泉之下,如何面对他们?
翻开手掌,缺少血色的手掌中被指甲掐出丝血痕,顺着掌纹慢慢晕开。
忽地又笑了。早是满手鲜血的人,这会倒还怕了黄泉事,说出来真真教人笑话,生时的命抵不了,死后还有地府的刑罚等着,天理有道生死轮回,有什么是偿还不清的?
自顾自地笑着,心情反而轻松了些,张口想叫人来替他打理头发。
"绿......"
只半声,生生住了口。
那少女,终究是毁了,不管她是清醒的还是错乱的。无论怎么把罪过揽到自己身上,也逼她犯下了杀亲重罪,她一辈子都要承受着自责,连狂乱都是痛苦的。
自己叫她一定要幸福......
再次苦笑了声,不准备再想了,自己走到桌前寻了把梳子梳理那头过分繁盛的长发。这些年来学会了做不少事,唯有头发自己打理不好,太多太厚重了些,嫌麻烦想剪却总有人拦着不让,身体一直不怎么样,倒是一头长发养得堪比史书所载的明德后。
慢慢梳着发,不由地想起那个被称贤后的女子,她的父亲,一代名将死后被人构陷,不敢以丧还旧茔,宾客故人莫敢吊会之时,她正在后宫中勤勉地服侍她的丈夫和公婆。那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一生的尊荣,始终无衰的宠敬,以及她父亲最终的昭雪,是否都因为了她的坚韧与忍耐?
我终究做不到她那样,我的时间太少,只能用更决绝些的方式去得到我要的结果。
一只手拿过梳子,拢住他的头发,仔细而有些笨拙地开始梳理。
倏然从镜子里模模糊糊地朝他笑:"燮。"
"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又唉声叹气的,绿云的事还挂在心上吗?"
"......不,"倏然老老实实答道,"我在想明德后。"
正燮愣了愣才接话:"喔......据说她也有头极漂亮的头发呢。"
都是曾熟读过史书的人,正燮自然知晓其中典故。可现在整个朝中像极了滴水不漏的铁桶,八年前礼部尚书言缜一案的知情者个个闭口不言,之前的线索到了京城又完全断掉。虽说大理寺派下了人,偏偏是淮阳府那个固执的年轻捕快叶阑。正燮对他本人没有偏见,只不知为什么,叶阑喜欢把倏然往案子里拖,明里暗里地示意倏然在背后动过手脚,这点让正燮极其郁闷。
倏然侧过脸看着他:"燮,带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好。"正燮用白缎子把倏然的头发绑起来,"你想去哪里?"
"怡情山庄。我想去住几天,燮......不要说不行,在这个屋子里,我睡不好觉。"
正燮的手猛地顿住,沉默了片刻,又继续结好带子,低低答了句:"好。"
怡情山庄在燕京外东南隅,临着泷江,正是绝佳的风景。
倏然靠在马车的软垫上,撩开窗上半边竹帘,怔怔看着窗外,不言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说是来散心,正燮却觉得他越发不开心,有心劝慰几句,到底也没说出来。
"我们......还没有这么沉默地来过山庄呢。"突兀地,倏然说了一句。
正燮反应不及,一时无言以对。
"当日里来,总是大呼小叫,打闹成片,惹得德叔温娘他们摇头不已,那时侯......好开心的吧。"
正燮才知他又想起过往的事,心中抽紧了一下,不由微叹:"倏然,放下那些,会好过很多,你一向聪明,为何对自己苛待如此?"
倏然闻言噤了声,放下帘子,漆黑的眸望着马车顶棚,有波光在其中摇摇晃晃,半晌,又淡淡一笑:"放得下的终放得下,放不下的终放不下,听天吧,我哪里做得主?"
"倏然!"
倏然朝他摆摆手,保持着嘴角扬起的弧度,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我做不了主呢,燮,天定了这一切,天给了我这样一个奇怪的局面。你要我放下我的仇恨吗?你要我背弃我的誓言吗?你要我死不瞑目吗?可是你偏又让我不停地动摇,不停地想放弃。我不时时将心上划道口子,用那种痛提醒自己,如何才坚持得下来?
很累,自己的事已经乱七八糟了,又掺和进其他事来。是祸避不过,都到了这般局面,再逃也是无用的,找个机会把话说通透了也许反而好些。
只送倏然到山庄门口,车还没下,口谕一道急招宁安郡王进宫。倏然握了握正燮的手,叫他不要担心,都送到这里了,还怕人在山庄中走丢了不成?
正燮抓住他的手腕往怀中一拉,倏然柔顺地偎过去。正燮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唇角尚且留着微妙的弧度。他的唇是那种血红色蔷薇燃尽后的薄灰,带着股凄艳决绝的味道,让人不安。
不由自主吻了上去。
倏然的身体有一瞬僵硬,随即一如平日,没有抵抗,也没有回应。
"答应我,照顾好自己,安下心来。好不好?"正燮的声音低低的,在唇齿纠缠间呢喃。
倏然不说话。
"答应我。"
倏然垂下眼睛,轻轻推开燮,话语中有丝调笑的味道,"王的旨意都下了,做臣子的,还不快去?"
"答应我。"
倏然为他的固执微叹了声,"我答应你......不会再想绿云的事了。"
正燮满意地笑了,小心搀他下车,临走还不忘说句,"过两日我来看你。"
倏然只是微笑,优雅的唇染上些许血色,依旧带着那股凄艳决绝的灰。
眼光对视,错过,转身。
手指不约而同抚上唇。
......太冰冷......
......太灼热......
而后不约而同若有所思地笑。
......真是......糟糕呢。
入夜后有秋蝉的鸣叫,脱去了夏日里让人烦闷的聒噪,在凉风微拂的初秋深夜,有种末世的幽息。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
无人信啊......就算表了心又有何用?
倏然没有点灯,一手支颐靠在窗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月色,另一只手轻晃着小小的白瓷杯子,浅碧色的酒水荡起微小的涟漪。窗外池水被风一扰,也连带地皱了盈盈月色。
是个美丽到妩媚的夜晚呢,是个该去划袜步香阶,减字偷声按玉箫的夜晚呢。
窗外蝉鸣嘎然而止。
不由得苦笑,"它都没有多少时日了,你又何必......不肯放过它最后一刻?"
暗夜中,白纱翻飞,形同鬼魅,月光在墙上映出淡色的影子。
倏然安静地放下杯子轻轻一笑。
"你来了,我已等你多时。"
来人没有说话。倏然径自拿火石点燃灯火,"你向来是不做赏月这种浪费睡眠的风雅蠢事的......不要生气,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可是在那之前,先让我问。"
他看着那个灯火照不到的角落,眼神有一瞬间的凌厉,"送来‘落雪',解开我下的毒,给凌府所有人布下迷药却让那女孩一人醒来的人,是不是你?"
来人安静许久,终于低声答道:"是。"
倏然猛地闭上眼,又慢慢睁开,"我知道了。可是你要问我的,我不能答你。因为......"他看着来人,眼中盛着悲伤,"他不愿你知道。"
怡情山庄的管事几乎是爬到凌正燮面前。而听完他的话,凌正燮神智中唯一的想法只是,不能倒下。
不能倒下,站直,不要慌乱,冷静。
用平静的声音一条一条吩咐下去:封锁消息,搜查山庄周围,把六扇门叶捕头请来。
府里的侍卫们都知道那位苏公子对自家王爷来说是特别一些的人,上次的威胁清晰地在耳边响着。父母妻子都在京城,还不想去北疆那种地方活受罪。
齐声响亮地应了,赶紧一丝不苟地执行王爷的命令。
正燮没有表情地看着侍卫们离开,转身走去飞絮轩。
几天前来的时候,这里有一名优雅的少年,一名天真的少女。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少女疯了,少年......再一次下落不明。
一下子想起很多东西。想起了八年前的分别,想起了无数夜里的辗转,想起无可救药的眷恋,想起了江南时的重逢,想起了那一次的伤,想起了他的落寞和忧郁,想起了第一次的不算是吻的吻。
想闭上眼,再睁开,也许倏然就会出现在眼前,墨发垂肩,白衣飘摇,在房间角落的阴影中抬起幽暗清冷的眼睛,然后淡淡微笑。
可是,空无一人,空、无、一、人。
他忽然地抡起拳头砸向墙壁,粉白墙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子。
倏然!倏然!倏然......
很冷,也很安静,水滴滴下的声音缓慢而规律,细细的响着,他分辨不出那是水还是自己的血。痛楚像网一样罩在全身,不,就是网,那些纤细的墨色的线,像是看得见的痛楚,把他束缚在角落,没有挣扎的余地。
低喑的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那个问了无数次的问题,"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