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清露————爆琦

第一章
秋雨初停，地面上印着淡淡的水渍。
清冷的银色月光，照着廊下晶莹的露珠。
凉凉地、幽幽地泛着点点的光。
这座漂亮的大宅子是当今皇上苍熙帝赐给他的宠臣——御前一品带刀侍卫应明诀的。
明天这宅子就会多一个女主人。
所以今夜，应府中已是焕然一新，堂内红烛高照，堂外张灯结彩，下人们闹闹哄哄的忙个不停，管事忙着清点礼单。
然而，快当新郎的应明诀却不在这间大屋子里面。
皇帝寝宫长生殿的怡养阁里有两个人，一个当然是当今天子，另一个就是明天就要做新郎官的应明诀。
然而，他此刻正坐在皇上下手稍矮一点的位子上。
“说，你为什么要娶她？”坐在一张大大的红木雕花椅上的苍熙帝一张脸带着天生的威仪。虽然他刚刚二十出头，却因冷静、聪明、睿智、仁爱而被天下人奉为明君。
但此刻，苍熙帝似乎并不太冷静，明净的眼睛里滚动着莫明的怒火。
应明诀低着头，坐在苍熙帝赐给他的座位儿中没有出声儿。
“你给朕说话啊！”苍熙帝几乎是用吼。
见到主上动怒了，应明诀只能收起他的沉默。
利落地起身、离座，应明诀一掀衣襟跪在苍熙帝面前：“臣万死，望皇上恕罪。”
“说，朕听着呢。”面对这从小就跟着他身边侍候的贴身侍卫，苍熙帝满腔的急躁总算稍稍压下一点。
“臣斗胆问皇上一句，皇上您会娶她吗？”应明诀抬起他一直低着的头，一双明眸，直直地望着余怒未消的苍熙帝。
苍熙帝一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她不嫁行吗？”应明诀又继续涩声追问道。
“…”苍熙帝塞语。
“人总不能逃得了一个情字。皇上因为深爱她而不娶她，因为她是欧阳箐，她的父亲是触怒先皇而被朝庭永不录用的大臣。可她却与陛下真心相爱，而现在她有孕在身，此事若然宣扬出去反而会害了她。那么只能把她嫁了，嫁给谁？嫁给知晓皇上您违背先皇的旨意与她相爱的人，除了皇上，那就只有微臣了。”
应明诀的脸上带着绝望的哀伤，很少会看到这样俊美的武将，俊美得不像一个武将，就像他眼前的皇上，俊美得不像一个皇上。
而此刻，武将有着武将不该有的哀伤，皇上有带着皇上不该有的无奈。
“可，可，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想要朕怎样？是要让朕领你的情，还是想要胁朕？”苍熙帝呆呆地听完他贴身侍卫的话，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理智地吼叫着：“你给朕起来！”
然而应明诀如同泥石一般跪在地上没动。
“起来！”声音里又多了一分厉色。
“是。”应明诀应声而起，秋水般的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无奈。
打小，他就对苍熙帝的命令没有丝毫犹豫地服从，现在也不例外。
“臣不要什么，臣不敢要皇上怎样，更不敢要胁皇上，臣一心只想帮皇上。”看着与平日里的沉着全不一样的君主，应明诀觉得他的心痛得好厉害，然后该说的话仍是一字一句从他唇里吐出。
“这种事你也做？”苍熙帝完全想不明白。
心道就算你是一个忠诚的臣子，再怎么忠心，也不会为保全他和箐的声誉去娶她。
直接说，眼前这个男人，可是为了他主动去戴这顶绿帽子，虽然外面的人并不知道。
身为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臣有罪，臣请皇上恕罪！”应明诀听到苍熙帝这句话又跪了下去。
“你，起来！谁叫你又跪下了？”苍熙帝皱眉。
“臣不敢，臣有罪！”应明诀的头却埋得更是深了。
“好，好，好。你说，你说，朕恕你无罪。”苍熙帝更是不明白了。
“皇上，您不娶她，一来是因为先皇，二来是怕宫中嫔妃争斗害了她。可现在以她的处境，对她或是她家都是一件羞耻的事。皇上因她的困境而陷入困境，臣、臣以皇上不忍陷她于困境之心，同样，臣、臣也、臣也不忍皇上陷于困境。”
应明诀跪在地上，头已埋进膝中，他已经鼓了身体之中最大的勇气，异常艰难地说完这一段话。
“…”苍熙帝完全愣了，他反应不过来。
“臣罪该万死，只想以有罪之身，为皇上做一些能做的事，臣…”
“好了，别说了。”苍熙帝猛地打断了应明诀的话：“这，这，这从何说起？明诀，你起来。”
“臣不敢！”
“好了，起来！”苍熙帝走下去，伸手扶起应明诀。
手下之人一抬头，苍熙帝便看到他眼中正闪着亮亮的水珠，不由得心中一恸，忙背过身去。
“明诀。”苍熙帝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你，这是何苦来。怎么不早说呢？”
应明诀一惊。
“啊，我在说什么？朕不怪你，可不管怎么说，朕都欠你一份情。”
“臣从来不以为然。”
“不是你以不以为，是朕以为。朕器重你，也喜欢你，朕心里把你当朋友。唉，想那…”苍熙帝说到一半，便停口不说了。
他信步走到墙边，缓缓抽出挂在墙面的长剑，应明诀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的皇上打算做什么？
苍熙帝抬起左手，右手持剑，一挥而下，一片衣袖飘飘落地。他拾起衣袖，放回长剑，走到应明诀身边，把那一片袖子递给了他：“这算是朕偿你的情吧。”
“皇上！”应明诀捧着衣袖不知所措，说出多年来那让人不耻的心事，圣上却并无怪罪之意，他只觉这一世也足矣。
“箐是你的妻子了，好好等她。”
“是，臣…”
“走吧，你也该回去了。”苍熙帝垂下头，打断了他的话。
“是。谢皇上，臣告退。”应明诀将衣袖小心地放入怀中，转身离开了怡养阁。
苍熙帝站在窗前，看着应明诀的修长的背影从桥上匆匆而过。
他抬起头，空中只有几颗寂寞的星星，一弯明月，洒着冷冷的光，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能，这样罢。
七个月后，应明诀的府中添了一位小公子。
皇上降旨免应夫人欧阳氏的子系永不录用的惩罚，因为她已是应明诀的夫人，已不是欧阳家的人。
她的儿子理所当然依了应明诀的姓氏，至此‘应’这个姓便是皇家的赐姓。
皇上的意思很明白，这孩子不同与他的先祖，他可以受到朝庭的录用，众大臣皆以为那是皇上太过宠爱应明诀所至，虽眼红可也只有私下说说的份儿。
再过一年，应府中又添了一位公子。朝中的同仁们纷纷开玩笑地对应明诀说：照这样下去，府中会有二十位正出的公子吧？
然而应府中再没有出现第三个孩子，因为应明诀的妻子欧阳箐在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不久便一病亡故了。皇上降旨主持其丧事，那盛大程度不逊于先皇宠妃善妃之仪。
此举惹得朝野一时间上下议论纷纷，各种流言辅天盖地，好在之后苍熙帝并未再做什么再出格的事来，这事也就慢慢平静了下去。
但是应明诀再也未曾续弦，京中人都当他痴情，那无数待字闺中的女子更是念着这一翩翩的痴情公子，只是痴情总被无情伤，应明诀的府上再无接待过说媒之客。
第二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应明诀这位一品侍卫依旧是独身一人，依旧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大红人。不过皇上恩宠他的方式却不一般，不给他升官、不给他丰厚的俸禄，一件一件的事却都做到他家里，做到他两个孩子身上。
自然应明诀除了侍奉当今天子之外，余下的时间便都用到这两个孩子那里了。他这两个孩子，外人见了都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们虽然是亲兄弟但两人的性子竟是完全不同。
小儿子应瑞平见了谁都是谦谦恭恭的，对下人也彬彬有礼。他的表字也合他的性子，叫做达文。这孩子天生一副菩萨心肠，见着谁病了、伤了他总想去帮帮忙，特别喜欢做那‘救死扶伤’的事儿，看着倒是块学医的料。
大儿子应非，字斐然，这字听说是因为他出生之时，一弯新月开始发出美丽的光华，所以他娘给他这个字，意为初月出云，恬静优雅。可这孩子，静倒是静，却一点也不恬；雅倒也雅，却不是优而是高。
虽然应非在他四岁那年得遇奇人授他武艺，但平日里却并不喜欢武枪弄棒，家里就数他话最少，除了和他爹与弟弟有几句话，连使唤下人的话他都尽量减到最少。
天生一股威严之势，谁见了，都先畏他三分。而应非似乎对什么事亦漠不关心的样子，不少人说他是冷心冷肠，只有他弟弟应瑞平知道，其实他哥哥心里不是外表看起来的那种样子。
应瑞平还记得有一次他和应非在院子中看书，却见一只鸟在树枝上拍着翅膀飞不起来，当时应非飞身上树轻轻把那鸟儿捉住递给了他。
那小鸟翅膀下有一块青紫，想是被附近的小孩子打伤的罢？
这个时候应瑞平就知道他的大哥心肠其实很软，不过应非好像天生就是一个宁愿独自寂寞的人，似乎不属于这儿，所以应家的下人都不怎么敢亲近他。
这一家子人，虽然没有女主人，但日子过得也不错，还平安顺当。
皇上苍熙帝治着一个太平盛世，人人都过得富裕充足，只是近日里，朝中上下都在忙着一件事--顺宁王的丧事。
这顺宁王是当今天子娘家的表弟，姓纪名岚，诗文俱佳乃一才子，年纪青青的只有一个独子叫做纪旻才不过四岁。他怎么就一病而终了呢？说到底还是因为丧妻之痛。
顺宁王与他妻子——西域高昌国的公主原是两国政治婚姻，可是夫妇俩的感情却奇地好。他妻子有一头与中原女子不同的金色长发，也有一双和中原女子不一样的蓝色眼睛，所以他们儿子的眼珠也继承了他母亲的颜色，不过他的头发却仍廷袭了他父亲的黑色，是一个非常特别但却非常漂亮的小孩子。
顺宁王与他妻子的恩爱世人皆知，顺宁王妃身体不大好却拼着一死给丈夫生个孩子，孩子出世后三天她便去世了。因她名中有一个皎字，有着月之皎皎之意，所以顺宁王就给儿子的表字取作忆月，意味追忆娘亲。
打从纪旻母亲过世之后，顺宁王的身子也一直没好过，便是好的时候，也不过能吃半碗饭，一个晚上倒有半夜是醒着的，而且药也没停过。
这么一拖就是四年，终于撑不住，扔下孩子，一个人找他娘去了。可怜的纪旻，虽出生于富贵，小小年纪却成了孤儿。
顺宁王府里一片缟素，到外充斥着颂经的声音，不过有锣、钹啊、磬啊之类的东西在响，空气中满是香烛钱纸的味道。
这小王爷纪旻年纪又小，在直系中又没什么亲戚，皇上便派了亲近的大臣主持丧礼，并且送了御笔的换联。
平日里皇帝便和这表弟交好，而纪旻又是他最疼的侄子，有了这一层关系，朝里大小官员谁敢不来呢？
不管顺宁王有没有势力，平日里与人相交的情况如何？这些日子以来，顺宁王府来往的人倒是多不胜数。
有的人是真心敬重顺宁王才学，有的人是与顺宁王关系不错，当然更多的是拍皇上马屁的。
顺宁府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凡是到了灵前的人都挂着一、两滴泪，有真伤心的，也有装模作样的，可是那里的气氛却是悲痛异常。
纪旻跪在灵前，别人告诉他爹去找娘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是很伤心，因为爹再也不回来了，不过爹是去找娘，那也很好啊！
可、可是这些叔叔伯伯为什么也这么伤心呢？他亦不明白为什么他爹去找从未见的娘亲就再不回来？
这时，只见匆匆从府外跑进来一个人，对着那主丧的大臣耳边说了句什么，这大臣脸色一下就变了，他忙走到纪旻跟前。
“小王爷，皇上要到了。”
“哦。”纪旻应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您有重孝在身，可以不拜，咱们还是到门口去迎接一下吧。”
“好。”说着纪旻就起身要走。跪了大半天了，这一起身猛了些，纪旻竟有些站不稳，差点儿摔了一跤。
“还是下官抱您吧。”这在臣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唉，可怜的孩子，就算他承袭爵位、贵为王爷又怎样呢？还不是落得个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的局面。
“有劳了。”纪旻轻声说道。
“哪里。”大臣说道抱起纪旻，到大门品迎接圣驾。
苍熙帝在门口下了御辇，一眼便看到被抱着的纪旻。一张小脸上比平时更苍白了，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越发地叫人怜惜。
这里大大小小的官儿跪了一片，苍熙帝就说了声‘平身’，便走上去从那大臣手中接过了纪旻。
“旻儿。”苍熙帝悠悠地唤了一声。
“伯伯。”
打从纪旻会说话起，他就是这么叫苍熙帝的——
自然也是苍熙帝许他这般叫的。
“唉。”苍熙帝只叹了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第三章
苍熙帝抱着纪旻进了灵堂，他发觉那个屋子是个又黑又暗，乌烟瘴气的地方。苍熙帝不由皱了皱眉头，怀中人小小的身子不停地颤抖，让他怜惜不止。
早有人搬过来一把椅子，苍熙帝命人代为献香之后，便坐在了椅上，怀里还搂着小小的纪旻。
“纪泯，你这么年青怎么就，就如此想不开…”苍熙帝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难道就只有一个女人能做你的王妃吗？
这世上仰慕你才情的女子不知有多少…他想到这儿，忽地想到了欧阳箐，也想起了应明诀，他自个儿又何常不是这样？
“唉，你便不看别的，也该看看这孩子，你也不该啊。”说道苍熙帝已是两眼微红，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纪旻。
这孩子睁着大大的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父亲的棺木，眼泪就这么不停地往下流啊，流啊。顺着他苍白的脸，流到他的孝服上，衣襟已湿了好在一片。
“旻儿。”苍熙帝看得好不心痛。
“乖孩子，哭吧。等哭出了声来，别憋在心里，憋出病来。”
纪旻摇摇头：“不，爹爹听到了就不能安安心心去找我娘了。”
“旻儿！”苍熙帝情不自禁地轻喊了一声。
“伯伯，爹爹找到娘亲真的不回来了吗？是不是娘亲不喜欢旻儿？”纪旻仰着小脸轻轻问着他现在唯一的亲人。
苍熙帝哪料到这可爱的孩子，这般小小的年纪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搂住纪旻，失声哭了出来。
皇上这一哭那还了得？下边的人一个个也跟着哭，有真掉泪的，也有干嚎的，更有悲伤抽洋的。
总之这会儿，顺宁王府里是哭声一遍，这震天的声响倒将苍熙帝的悲痛给冲散了不少。
这时的纪旻，早已撑不住，昏在了苍熙帝的怀里。
“旻儿，旻儿？”苍熙帝着急地唤着：“快，快，传御医！”
他已顾不得什么皇上不皇上了，亲自抱着纪旻进了内院。
过了好一会儿，苍熙帝才又到了灵堂。
“泯弟，从今天起，朕便让旻儿早、中、晚各来拜你一次了就是了。这堂子里空气不大好，旻儿自幼身子就弱你也是知道的。既便你在世看到他这个样子也是会心疼。所以我代你做主，不是对你不敬。
“苍熙帝说着，对着纪泯的灵位作了一个揖。回身对身旁的小太监说回宫，就返身走出顺宁王府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