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飞花（出书版）————吉琉璃

扶风等着答案。
茉姬喝了口茶，扫他一眼，「那天夜里，我都看见了。」
扶风不解。
茉姬撇撇嘴角，「你扑过去救他，拦下了那致命的一刀；然后他就疯了一样死死抱着你，居然当我不存在......当时只要多给我一秒，我也可以一刀劈死他。」
扶风毫不怀疑飞华当时的危险处境，却笑得自若，「可是，你没能做到。」
茉姬晃动杯子，不是不懊恼的，「是，否则你追到天涯海角，也会为他报仇吧？」
好聪明的女子！扶风赞同地点头，「你说得很对，我会用整个普萝国来陪葬。」
茉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惨白和恐惧：这个男人，怎么可以如此淡定地说出那么残忍的话语？难怪他可以站在飞华的身边，自己真的斗不过他么？
茉姬吸了一口气，「很好，你有本事，一辈子好好守着他。」
「多谢郡主提醒，我会记下。」扶风不愿纠缠，起身告辞，「时间不早了，郡主请歇息。」
他刚刚走到门边，茉姬的声音忽然追了出来，带着阴森笑意，「你该知道，好的东西，人人都想要。」
扶风一愣，屋子里寂静十分，只是个错觉么？
他摇摇头，伸手去拉门扣。
「我不会死，你相信麽？」这一次，笃定的声音仿佛从冰层下爬上来，与四面的清冷空气交融在一起......
明明不可能，却真像一句谶语。扶风靠在门外，屋子里的灯光慢慢熄灭了，他却有种被噩梦追赶的错觉。
飞华就在不远处等他，「扶风，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他把手交给他，狂跳的心脏慢慢落回原位，「带我回去。」
半路上，飞华突然停下脚步，「她对你说了什麽？你一直魂不守舍。」
扶风轻声问道，「如果可能的话，你会喜欢茉姬麽？」
飞华毫不犹豫地摇头，「就算我们都佩服她的勇气、可怜她的下场，可是，那些最多只是同情啊。」
扶风低着头，他有一种非常糟糕的预感，也知道那是关于茉姬的，可是他不想因为这个来影响飞华的判断，更怕会累及无辜。
忽然，扶风冰冷的手，被一双温暖的手掌轻轻包裹起来。
他抬头，飞华就站在他面前，低低的声音中满是恳切，「请你相信我，可以麽？不要再这样不安，我答应你，永远在你身边、永远不会让你再伤心。」
这样的甜蜜言语，扶风这些天听了不知道多少遍，却只有刚刚这句，好像是真的刻进了他的心底。
可，这段两生两世的纠缠，究竟是缘还是孽？他们，真的可以走在一起？
似乎明白爱人的想法，「你是我的，不管是劫数还是命运，我认了。」感受到扶风的不安，飞华心痛莫名，却只能将他抱得紧些，再紧些......
「飞华，可我从不相信命运。」看到飞华眼中的无奈，扶风笑了，「我相信你。」
飞华绵绵密密吻着爱人的眉眼，宣誓一般，「这一世，我不会再辜负你。」

执法院终于做出了裁断：茉姬死罪、择日问斩。可是，就在大家为茉姬遗憾的时候，加急军报从南面带来了普萝国大军犯境的消息。
早朝刚刚结束，飞华召璟尔鸢和夜笙庭到兵阁急议。
飞华皱眉，「大臣们多半主张出兵。」
璟尔鸢上前一步禀报，「陛下，普萝国王得到了茉姬将要被处死的消息，以此号召全国大兴『哀兵之师』，我们即使派兵去镇压，恐怕也是一场苦战啊。」
飞华点头，今非昔比，他不愿意多造杀孽。
夜笙庭有些愤愤不平，「好不容易说服了长老们只杀茉姬，真要出兵，我们岂不是自掴嘴巴？」
飞华随手拿出加急军报，「普萝国在南面，怎麽还有西北军报？」
璟尔鸢摇头，「怪只怪普萝国王糊涂，还要去策反其他属国，情势已经由不得我们。」叛军成员以普萝国为首，有南面的修蒂国、北面的华阳郡国、大溪国、西面的德普国。这些魔界小国，经过数年休养生息，早已蠢蠢欲动。

飞华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一个茉姬，居然导发这样一场规模庞大的叛乱。
夜笙庭有些按捺不住，「边境现在到底是什麽情况？」
璟尔鸢摇头叹气，「没有陛下的命令，戍军暂时没有出兵，只是叛军气焰嚣张。」
夜笙庭气得大骂，「这些小国，简直以卵击石，不知死活！」
璟尔鸢满脸忧色，飞华沉思良久，才认真吩咐道，「司昭先派人到边关传旨，命令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这事看来需要从长计议。」
话音刚落，一名侍卫进来禀报，「长公主派人来请陛下过去，说有要事相商。」在场众人立刻明白，嘉檀长公主看似闲居深宫，其实明察秋毫，这事多半瞒不过她。
女官在前面带路，却将飞华领到了福兮宫后的御湖边，伸手遥遥指引，「陛下请上船，长公主就在湖心的泠香台上等您。」
飞华点头，弃岸登舟。湖面碧波粼粼，小船转眼已到泠香台下。
嘉檀长公主一个人在亭中，飞华过去请安，「这里清幽雅致，湖色天光一碧如玉，外婆您真是会享受。」
长公主但笑不语，先抬手沏茶。亭案上摆着整套的玄瓷茶具，炭鼎上的山雪水刚好煮沸开了。她先在两只小巧的蟠桃盏里注入沸水，又用细竹条将上好的嫩茶叶拨入茶壶，两次冲泡之后，才缓缓向温好的盏里倾注茶汁。

盏中升起氤氲白雾，飞华闻到一缕沁人心脾的茶香，「外婆，这莫非就是禁地中才有的『紫月春』？」
长公主点点头，飞华伸手取过一杯，仔细端详起来：白几乎透明的杯子里盛着紫玉色的茶汁，光线从杯壁的四面透过，竟然折射出淡淡银绿的光泽，恰似那旖旎春光--如此神奇，难怪人赞『千金易得、一叶难求』。

「果然是好茶，托外婆的福，孙儿也得了难得的口福。」飞华口中奉承，心里却很清楚：今天这茶，恐怕不是随便好喝的。
果然，茶过一盏，长公主言归正题，「我听说，华儿要替自己选的三位佳丽赐婚？」
飞华陪笑，「孙儿并不敢委屈她们，郑内府的小吕侯爷风流倜傥、今科殿试的第一名文采绝世、左小将军更是百里挑一的将帅之才，孙儿都封了县主送嫁。」
「虽说是乘龙快婿，也要她们的父兄忠厚，吃了亏也不作声。」
似乎是赞许，只是口气不善。飞华暗暗准备说辞。
长公主端起茶盏，慢声道，「只是，魔帝登基以来的第一场选妃大典，居然将自己的准妃子赐给臣子，你叫咱们华月的脸往哪搁？」
飞华习惯了敷衍，「外婆教训得极是......」
「陛下--！」
一声喝斥，飞华立刻噤声，他从未见过外婆认真动怒，不是不惊讶的。
「陛下，您一向恣意妄为，华月社稷在您眼中不过儿戏，难道老婆子真是耳聋眼盲！？」
这话说得极重，飞华心中有数。
长公主缓了脸色，「华儿，你要听外婆的话。我已经和长老们商量过，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飞华连忙点头，「外婆请说。」
「茉姬虽然曾经行刺于你，但她的心迹可感可悯。」长公主轻轻吹开茶雾，慢慢说道，「我看着这孩子样样都是人尖子，你能娶她是你的福分。」竟不是商量的语气。
飞华急了，「我娶茉姬？」
长公主好言好语，「如今三境作乱，也是你当初好大喜功之过。茉姬是个好姑娘，你即刻立她为后，普萝国必定带头退兵，叛军顿作鸟兽散去，我们不必损耗一兵一卒，也免造杀孽。这样，你以为如何？」

飞华扭头不悦，「这绝对没有可能！」
「那麽茉姬就要死，你只好先御驾亲征，回来再行选妃。」终究是帝王家长，予给予夺。
飞华大力摇头，「请恕孙儿不孝。」
「陛下，真办不到麽？」长公主竟不生气了，她转到飞华身后，将手轻轻压在他的肩上，「你别忘了，你的父皇尚在妃陵隐居，你还有三位兄弟......」
什麽都说明白了，这一刻，飞华如堕冰窖，「您和大长老们要我禅位？」
长公主苦笑，「我是华月的大祭司，长老们的意见我不能半句不听。华儿，皇家无六亲，一切都是为了宗室，你不要让外婆再为难了。」
飞华做梦也没想到，『皇家无六亲』这句话，居然会从外婆口中得到印证--
曾经，他以为外婆是世界上最疼他护他的亲人；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华月魔帝，他说什麽做什麽，风雨雷电皆是天恩；
他的铁蹄，踏破过天、鬼两界的都城。可他执掌着所有人的生死，却原来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
嘉檀一手扶他登上魔帝之位，如今也要一手拉他下来。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工具』，一个长老们用来统治着华月的工具，一个随时都可以替换的工具。
飞华用力吸了一口气，涨得胸膛生疼，「外婆，我不会与您敌对。」
长公主已经留下泪来，「我一直都知道的，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世间最孝顺的孩子。」
孝顺？
飞华只觉得可悲，母亲出嫁前夜，是否也听到过这句话呢？这便是母亲一生悲凉凄苦的定论吧。
「华儿，我今早已经吩咐女官将茉姬郡主请到金雀宫居住，择日就可以替你们完婚。」长公主的声音近在他耳边，却好像远在天外，「你也做些准备，不要怠慢了人家姑娘。」
果然，连个反抗或者选择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没什么好说的了，飞华惨笑着站起身来，「外婆，这几天朝廷事忙，容孙儿缓缓。」
「陛下......」
摆了摆手，飞华不再看她，脚步不稳地走出了花亭。

三更已过，御书房里却是灯火通明，一场无奈的对话正在进行。
「长公主逼你娶茉姬郡主？」扶风急道，「你还有一帮衷心耿耿的大臣，还有『暗魅』，你怎麽可能乖乖就范？」
飞华苦笑，「难道我要用『逆谋』的罪名来抓捕自己的外婆？何况执法院的势力，不是你可以想象的。」
「那你准备怎麽办？」
「扶风，请您跟我一起走。」
「这不可能。」
「华月还有大哥、二哥。而且，二哥的儿子已经出世，有什麽不可以呢？」
「不，这绝对不可以！你不当魔帝，华月会变成什麽样子？」
「扶风，你难道又要为华月牺牲自己？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国都麽？现在好了，我陪你一起走，三界九州、天上人间，我们爱去哪去哪。」
「不、不行，你别说了......飞华你听我说，事情绝没有这样子简单的，长公主不可能放我们离开，你一定会被执法院重重惩处，如果你被关入禁地受苦，我们也许这辈子都不能见面了。」

飞华站起身来，指着窗外，「我们去求四弟，他那麽厉害，我去求他想办法。」
扶风看着飞华，心痛莫名：这个男人，曾经是何等的骄傲？现在却要无奈低头。
「扶风，不试怎麽知道不行？我们现在就走。」飞华不给他犹豫的时间，拉着他往外走。
扶风拖住他，不肯死心，「飞华，我们没有别的办法麽？去求求长公主，她是养你教你的人，怎麽可以迫你至此？」
飞华的神情似笑似哭，「皇家无六亲。」
扶风心中凉透。
站在房间中央，两人只是沉默相对，彼此的眼睛里虽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更漏一刻刻报过，他们只能呆坐在椅子上。
东方发白，窗纱上透过青灰晨光，扶风慢慢站起身来，「你娶了茉姬郡主吧，你救她一命，也救了那些国家......他们，毕竟都是你的子民啊。」
飞华愣忡片刻，忽然像是发了疯一样开始踢翻房间里的桌椅，精致的摆设伴着巨响一件件在地面上砸得粉碎！他的手掌不知在何处划破，将血渍溅得四处，满地狼藉......
扶风看着这幕，几乎哀求，「别砸了，你就是毁了这里，又能改变什麽？去吧、去福兮宫，答应长公主吧。」
飞华突然转过身来，朝他大吼，「我不去！该死的，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心？！」
扶风苦笑着说不出话来，慢慢走出门去。

第十章

长公主一再效以大义，众长老苦苦相逼，扶风闭门不见。
璟尔鸢被长公主派去普萝国提亲，夜妍语奉命负责筹备宫中大婚，忙得昏天黑地。
飞华身边倒是时时人来人往，却连个可以说话的也没有，也不能出宫。
堂堂魔帝陛下，就这样被变相软禁。
飞华这辈子，从没有哪一天是像现在这样，不是度日如年，而是痛不欲生；这皇宫里，处处张灯结彩，一片喜气祥和，只在另一个角落，也有个人同飞华一般伤心欲绝。

扶风搬回鸿凤殿，已经是半月之前的事情。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扶风随口应了，小玉推门进来，看清在书案后看书的扶风。眼看着他一天天清瘦下去，不过是小半个月，往日丰神俊朗的公子，已经形销骨立。
她将托盘放在圆桌上，轻声道，「公子，眼看着天又黑了，您今天连口水都还没喝，请吃些东西吧。」
扶风看她一眼，「是小玉啊，我不饿，谢谢你。」又低下头去看书。
小玉眼圈一红，几步走过去，夺下他手中书来，「公子，你要是心里苦，就对小玉说。这样子不悲不喜、不吃不喝，你死了陛下也不知道。」
扶风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小玉，你别生气了，等我看着他娶了新后，就带你离开。我们一起去个叫『芳渡崖』的山谷，那比这皇宫还美上百倍，谷中两位公子，一个温良如玉、一个笨手笨脚，可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小玉摇头，扶风自顾着讲了下去。
「他们喜欢弹琴作画，你可以帮他们捧琴研墨、红袖添香......」仿佛那生活就在眼前，他的嘴角含笑，眼神已是痴了。
小玉最怕见到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急忙伸手去拉扯，「公子公子，我们不想了好不好？小玉总是一辈子守着您的。」
扶风回过神来，对她浅浅笑道，「傻丫头，你能守我到几时？」
小玉拉着他的衣袖，大哭起来：公子这个样子，还能活几时？
「别哭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扶风不怨谁，也不恨谁。是他亲手将扶风推给茉姬，他不能陷他于不忠不孝，更加不忍看他一世辉煌，为自己落个退位带罪、不得善终。
有人说：一辈子也不过是一瞬。
可是，他和飞华在一起时日短短，他要拿一瞬当一辈子。
小玉抹干眼泪，走回桌边，「公子，我知道您吃不下那些饭菜荤腥，我特意熬了粥，您千万吃一口，这样子下去，只怕您没有力气去看陛下大婚。」
扶风苦笑，小玉说得不错，他现在这个样子出去，也怕要吓坏不少人。人家成亲，自己无名又无分、连个旧人都不算，凭什么憔悴？
勉强自己喝了半碗，搁下碗勺，他对着小玉笑，「我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想去散散步，你收拾好就先休息吧。」
小玉又惊又喜，扶风从腾龙殿回来之后，几乎足不出户。
人人都在殿阁里忙着，花园倒显得比平时清静了不少。扶风顺着湖边柳径一路走去，四面一片花明景秀，入他眼中，却全无半点欢欣喜悦。扶廊穿插、亭台转换，不知不觉，他已经走了很远。看到前面的路径通到另一所殿宇，扶风扭头准备离去。

「扶风公子，请留步！」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在身后响起。
扶风扭头，看见不远处假山上的亭子里，坐着一位宫妆丽人。这才是冤家路窄！居然是她。
「大人，想请不如偶遇，请上来同茉姬一叙可好？」亭子建在高处，只有茉姬一个人在看书。
躲是躲不掉了，扶风无奈，只好拾阶上去，「郡主，久见了。」
「大人清减多了。」扶风坐下，她双袖一错盈盈施礼，「茉姬多谢大人成全。」
扶风看着茉姬，「此话怎讲？」
茉姬笑，「大人一定曾向陛下游说。」她果然有一颗玲珑七巧心。
扶风摇头，「陛下并未因此答应，郡主怕是谢错人了。」
「我还是要谢谢大人，若非我无心说漏了您和陛下的关系，长公主怎麽能拿您的性命来逼陛下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