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第一次安静下来的夜晚,我做了一个决定。无论以怎样的理由也好,我要留下这个人。不单要留下他的人,还要留下他的心。其实世界还是很美好,我多么想这么告诉他。
这一天的凌晨四点,我拦截了一辆的士,看着打表器跳动的数字两眼也一直抽搐。从市区到飞机场,足足一个小时的高速公路。A市的的士费是全国最贵的--除了香港和上海。
当表跳到178元,我终于看见了朦胧中的建筑。那是一只展翅欲飞向天际的大鸟,在白云的缭绕中引颈向上。那是多么轻快的飞翔,仿佛蓝天就在眼前,世界已变得越来越小。它飞得多么有力,多么有目标和方向,那是当然了,它承载着多么崇高的梦想。
打114,我知道今天去澳洲堪培拉的飞机只有两班,一班经上海转,一班经香港转。一班在早上六点,一班却在下午六点。泰没有给我任何信息,除了他母亲住在堪培拉郊外的小镇。
"那是个四方八整的城市,行政区在这头,建筑群在这头--总之就是无聊透顶,连红灯区也没有,比悉尼的市区还小,死板得恐怖。"这是泰形容的堪培拉。澳洲的首都堪培拉。
泰讨厌所有行政化规矩化了的一切,他喜欢大堡礁,喜欢湛蓝的天和湛蓝的海洋,艳丽的珊瑚和黄金的沙滩。
在他母亲婚礼的时候,他去了一次澳洲,然而不到十天,又一个人孤伶伶地回来了。与我所想象的相反,他并没有对这几乎摧毁了他生活的婚礼有太多的怨恨,他相当高兴地说到布里斯本的黄金海岸,墨尔本的库克船长。他对这地方,大概是又恨又爱的。
我红着眼睛,在入机厅来回徘徊,每一个办理登记牌的国际旅客,都被我盯得死死的。我知道这茫茫人海中,找到泰的几率是百分之零,但我仍不甘心,我不会死心。
当保安拦住了我,当我发现国际舱的每个窗口都可以办理澳洲手续,我几乎绝望了,我不停地奔跑,不停地扭头看去,西装革履的人群中,只有我一个人穿着类似于睡衣睡裤的衣服。
泰,你要等我。泰,你一定要等我。
然而,当我在机场站了整整六个小时,我仍然没有找到他的身影。或许在我一瞬间的恍惚中,他已经走向了告别的飞机,飞向遥远的彼方。我又饿又冷,更冷的是内心的直觉,我怨恨着自己的冲动和无能,我想起了慕阳,想起了他的弟弟,我想到了父母,想到了那个叫人窒息的夜晚。
我不能明白苏浩云在整件莫名其妙的事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但我始终觉得泰的崩溃,与这个比我们都小的男生不无干系。我隐隐想起泰说的那些话,想起泰放荡的言行,有些琢磨不透的东西缓慢地在脑海里流动着。
机场的玻璃窗忠诚地折射出不同的色彩,先是日出的紫,后是湛蓝和昏白,阳光洒在机场大理石的地板上,那一层淡淡的金黄,将刚硬的地板彻底地柔和化了。
焦虑和挣扎渐渐淡去,我麻木地坐上民航大巴,又向那生我育我的城市而去。
每一个人,在其一生中总有生活的轨迹,既然我对旁人轨迹已无能为力,那么剩下的,不过是对偏离了轨迹的唏嘘和叹息。甚至,我根本没有资格发言,我只是泰早就抛弃和遗忘了的一个朋友而已。
不知道是谁说过这句话:对于自己的选择不需要怜悯,对于旁人的爱情不需要承受。
生活中无论有没有小泰,时间总是在流逝。我以为我的日子会永远如此枯燥无味,若有所失,而事实上,命运却给了我一个惊喜,外加另一种折磨。
泰的父亲,记忆中那个倍加苍老的"作家",在泰走后的第三天,将我拦在校门口。"晓葵,泰在哪里?啊?泰在哪里?"
他的头发散乱,脸孔扭成一团,而眼睛充血,这是一个可怜的父亲,一个让人同情的男人。他的手紧紧勒住了我的肩膀,仿佛要将手指深深插入我的皮肤,他低吼,完全地失控了:"晓葵......你要帮帮我,他在哪里?你把他藏在哪里?"
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奇怪而吃痛地想挥开他的钳制,既而我突然停住了:"你什么意思,泰没跟你说他在哪里?"顾不得对长辈的礼貌,两个几乎理智丧失的人,还去他妈的什么礼貌。
"他......那天晚上说要出去旅行......我就知道有问题......就算休学,为什么要走,爷俩好不容易在一起......那天晚上......他在哪里?"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惶恐和无助第一次出现在一个已经成熟的中年人身上。他的凌乱折射出了他的脆弱,而他的脆弱,更加重了我内心的陷落。
"我开始以为他是去找他妈妈了,我打电话过去......打电话过去......"他想用手箍住头,被我反手抓住,我几乎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
"没有!他不在--"我一把推开他,撂下书包,向大马路方向跑去。他不在!他不在!他不在!!!奔跑中我的记忆不断地闪回。
他说他要走,要到母亲那里去。
他刷白了墙壁,掩盖了一切的回忆。
他在昏黄的灯光下痛哭流涕。
"晓葵,明天--"他利落地把刷子丢进倒空了桶里。"我要去我妈那儿了。"
"苏慕阳!你给我出来!"
"小鬼,我以后还是叫你晓葵吧。"
"浩云说的--他在外边有朋友--他得到消息也发了一天呆,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晓葵?晓葵?你怎么了?"
......他渐渐走入黑暗,遁寻那人的方向,在在黑暗的尽头,回头望着我微笑......
我曾经以为他通过另一种方式找到了自己新的开始和幸福,而现在,我渐渐明白,那条看似光明的路,其实早就被堵死。
他早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他能到哪儿去呢??
VOL.17 明天的明天还有明天
小松低声的耳语让吕亦鸣眯起了眼睛,他的目光透过厚重的玻璃墙,落在一个穿着蓝绿色校服的身影上。这个人有着微微的颤抖,遥远就能看得出他的怒气和唳气。这并不是一个目前在理智范围内的人,吕亦鸣勾起了嘴角。他漠然地瞧了小松一眼,慢慢整了整白色的道服,将镶黑带束好,对着道场内的学长鞠躬。
体力在全盛时期的他,今天面临的是黑带考试。红带以上的跆拳道都必须真人对战,即便这种对战很容易造成伤害。吕亦鸣学跆拳道是在散打之后,在经过了散打五段之后,跆拳道似乎并不太重要,他本来学得要比一般人来得慢。而近来这一个月,他连升三带--红带、蓝带、镶黑带,他不断地研究怎么出手才能让对方尝尽痛苦和折磨,是以道场的学长对这个近于恐怖的学徒总是战战兢兢。
吕亦鸣冷笑着摆好姿势,在撂倒对方的那一瞬间,他想起了那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祸,也不知道什么是躲不过,当然了,那是在他弟弟遇害之前。
对于兆良,亦鸣觉得自己也并没把这个弟弟摸得很透。比如说,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去狼窝,甘心被人捅上几刀;比如说,为什么醒来第一句话是叫着那个人的名字,带着朦胧的泪水;比如说,这半年来越来越反常,越来越抗拒出来玩,甚至于越来越讨厌和女人搞。这个软弱无能,清心寡欲的弟弟实在不像是他的弟弟,他更觉得兆良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书上所描述的苦行僧。
他尽可能地嘲笑他,但却又为他的离去恨得牙痒痒。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能用钱和权力替代,惟独弟弟替代不了。亦鸣想起很早以前和兆良闹翻了的时候,两个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那是个野性的,如狼似虎的弟弟,而现在,他却化成了灰,被关在冷冰冰的盒子里,尚未决定未来的方向。
对于吕亦鸣来说,这种极至的悔痛和愤怒足以叫他摧毁一切,他完全可以叫人挑了这个苟延残喘的帮派,尤其是在盛天行进了监狱之后。然而他选择了按兵不动。他以一种叫弟兄极困惑的方式,慢慢实施着他的计划。
或许摧毁一个人的身体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精神状态上的崩溃和折磨,这一点,在经历了某件事情之后,吕亦鸣体会得尤为深刻。
李晓葵能够感受到自己浑身的颤抖,然而他无法平息这种说不清是因愤怒而产生的颤抖,抑或是由于害怕。他想起那个夜晚男人锋利的眼神,他知道今天一定讨不了好去,但他仍然来了,他仍然站在这儿了。
内心那份迫切的信念,叫他有勇气冲到Z大,再辗转跑到道馆,他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没有什么伟人气魄,他争的是那口气,是那闷在心里时刻啃咬着他的怪物。此时的晓葵,在内心深处感受到了极度的屈辱和被骗,他既为泰的不诚实而恨得咬牙切齿,另一方面,又为泰的失踪而忧虑万分。
他实在不敢相信,一个做了六年铁哥们的人,会将他骗得团团转,他想起他在机场奔忙时的彷徨和无助,这种怒火中烧的情感就更热烈了起来。
然而李晓葵其实并没有责怪泰琦诚,他无法将被骗和泰几乎满身疮孔的内心联系在一起。那是有苦衷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而这个苦衷,与面前这个看似温柔却异常森冷的男人有绝对关系,晓葵对此深信不疑。
他早前当然听说过吕亦鸣的大名,这个富家子以其狠绝而闻名。和其弟不同,李晓葵觉得吕亦鸣缺少了什么,大概是一种情感,又或许是一种人性。
"泰在哪里?"他径直问道,他的眼睛飞速地掠过吕亦鸣,事实上,他目前还不能直视这个比自己大了四岁的男人。
男人温柔的嗓音带着一丝困惑:"泰在哪里?你是......李小鬼吧?我们见过一次面。"
晓葵咬了咬嘴唇,他的目光如炬,面前的人在闪烁其词,他如何感觉不到。"我再问一次,泰在哪里?"
小松听了这极具挑衅的话,非常不安地上前两步,被吕亦鸣举手的动作制止了。他望着晓葵几近绝望的质问,又想起了兆良和泰在一起的情景。事实上,他并不是担心吕亦鸣,这个跆拳道刚刚领了黑带的大哥,已越来越接近神话的地步,反而是李晓葵的处境非常不妙。小松带着怜悯和惋惜,以及对过往的悔恨,悄悄退下了。
"怎么,你觉得是我把他藏起来了?他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去了澳洲,去找他妈妈。"
李晓葵暴跳如雷,他激动地挥起拳头,向安亦鸣砸了过去,尽管害怕,尽管失望,他仍然将这一击凝聚了最大的力气。"这是帮泰打的!"他吼道。
这一击响着呼呼风声,吕亦鸣想,被打到了的确是不得了。他反手架住拳头,左脚绊住对方的右脚,在对方狼狈的踉跄中将双臂反手扭在背上。与此同时,再用膝盖在对方的腹部补上一脚。
李晓葵被打得痛倒在地上,他流出的不知是痛苦还是伤心的眼泪。无能的感觉侵袭着他的感官,现在除了屈辱,他已不剩下任何情感了。他咬着牙,在对方略微惊讶的目光中摇晃着站起来:"泰在......哪里?在哪里?"
亦鸣很少佩服对手,而对这个孩子,他却有着特殊的惊讶和欣赏。也许制造出出人意料的分支剧情也不太坏吧,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小鬼,你听好了。"他在晓葵耳边轻声说道。"你想知道泰在哪里吗?青山,你知道是哪里吧?泰在那里接受治疗。"
晓葵惶急地抓住他的手:"什么治疗,什么--青山--"
"对,"亦鸣点了点头:"就是你们骂人时常说的‘有病就滚去青山'的那个‘青山'。小鬼,泰病了,病得很重。极端人格分裂,自毁倾向和抑郁症,他再不去青山,整个人都会被毁掉。说起来--我从不知道我弟弟有这么大魅力,能叫人如此死心塌地,最后还几乎想去陪葬。"这句玩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李晓葵呆立在当场。
青山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在A市的任何一个黄口小儿都知道。青山的全名是"T省精神治疗中心",说个不好听的,俗称疯人院。晓葵做梦也想不到,失踪了的泰居然会去那个地方。
"你不信?那我也没办法。他的治疗期是三个月,完全封闭,连我也得不到消息。不过我要警告你,小鬼,泰在哪里,你知道就够了。啊,泰他老爹知道也无所谓--"吕亦鸣抓过李晓葵的衣领,几乎带得他脚尖离地:"至于那个什么苏慕阳,还有他那个该死的老弟。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搞的什么鬼,总有一天,我会讨回我失去的全部,让这两个人去见鬼。你就这么告诉他,好不好?"
吕亦鸣歪着头想了一想:"还是算了,我有更好的见面礼要给,还是自己人去比较好。"
李晓葵对他最后几句话根本没听见,他沉浸在自我封闭的意识中。他觉得口干舌燥,感受到了五味陈杂。直到安亦鸣和小松的影子消失在道馆的尽头,晓葵还是这样呆站着,一动也不动。
过了很久,他才突然哧的一声哭了出来。一个十八岁的大男孩,在大庭广众下哭是很丢脸的,但他不在乎,也感觉不到了。他通过人类最原始的情感宣泄着那压抑在心上千斤的重量。他一直以为被抛弃的人是他,却没想过原来泰也很早就被他抛弃了。
他首先觉得自己只能够等待,接着觉得自己不配等待。春夏之交,风说不上和煦,也不太暖人。梧桐叶摇曳着绿黄的身影,叫洒落的阳光多了一丝妩媚。隐隐听见道场有人跑步的口号,还有那沉浸在风中轻声的低吟。
李晓葵觉得冷,前所未有的冷。他此刻的心,比在机场的那个下午还要绝望和灰冷。他的泪流过他的脸,流过颤抖的嘴唇,最后滑落在尘埃上,渐渐和泥沙融合,化成一个湿润的小点。他抬起头,再次望向太阳,阳光使的他眯起了眼睛,仍旧感受到一阵头晕目眩。那难以想象更难以言语的巨大情感与精神的压力,竟使他奇特地哧笑出声了。
慕阳啊,慕阳。他低声喃喃。你赢得了这个人吗?
VOL.17 明天的明天还有明天
小松低声的耳语让吕亦鸣眯起了眼睛,他的目光透过厚重的玻璃墙,落在一个穿着蓝绿色校服的身影上。这个人有着微微的颤抖,遥远就能看得出他的怒气和唳气。这并不是一个目前在理智范围内的人,吕亦鸣勾起了嘴角。他漠然地瞧了小松一眼,慢慢整了整白色的道服,将镶黑带束好,对着道场内的学长鞠躬。
体力在全盛时期的他,今天面临的是黑带考试。红带以上的跆拳道都必须真人对战,即便这种对战很容易造成伤害。吕亦鸣学跆拳道是在散打之后,在经过了散打五段之后,跆拳道似乎并不太重要,他本来学得要比一般人来得慢。而近来这一个月,他连升三带--红带、蓝带、镶黑带,他不断地研究怎么出手才能让对方尝尽痛苦和折磨,是以道场的学长对这个近于恐怖的学徒总是战战兢兢。
吕亦鸣冷笑着摆好姿势,在撂倒对方的那一瞬间,他想起了那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祸,也不知道什么是躲不过,当然了,那是在他弟弟遇害之前。
对于兆良,亦鸣觉得自己也并没把这个弟弟摸得很透。比如说,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去狼窝,甘心被人捅上几刀;比如说,为什么醒来第一句话是叫着那个人的名字,带着朦胧的泪水;比如说,这半年来越来越反常,越来越抗拒出来玩,甚至于越来越讨厌和女人搞。这个软弱无能,清心寡欲的弟弟实在不像是他的弟弟,他更觉得兆良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书上所描述的苦行僧。
他尽可能地嘲笑他,但却又为他的离去恨得牙痒痒。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能用钱和权力替代,惟独弟弟替代不了。亦鸣想起很早以前和兆良闹翻了的时候,两个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那是个野性的,如狼似虎的弟弟,而现在,他却化成了灰,被关在冷冰冰的盒子里,尚未决定未来的方向。
对于吕亦鸣来说,这种极至的悔痛和愤怒足以叫他摧毁一切,他完全可以叫人挑了这个苟延残喘的帮派,尤其是在盛天行进了监狱之后。然而他选择了按兵不动。他以一种叫弟兄极困惑的方式,慢慢实施着他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