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尖的下颚微扬,烛火映照在雪白肌肤上。许久,鸣见才缓缓道:"是和复鸣见一起长大的小孩。"语欢的笑容僵在脸上,收不下去,亦不自然:"是庆鸣见。"鸣见道:"我是你的妾,你没有休掉我,我就一直姓复。"语欢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鸣见侧过头,神情清冷,如天上孤月:"我不要你原谅。"语欢埋着头,浑身微微发抖。隔了好一会,语欢忽然扑过去抱住鸣见,将下巴枕在他肩上,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可以原谅。"鸣见回抱住他,淡淡一笑:"是真的么。"语欢眼神阴鸷:"真的。"鸣见依旧笑得平淡:"语欢,我真的很开心。"
过不多时,语欢拿梳子替鸣见梳头,一根根,一丝丝,认真谨慎。鸣见不再翻书,靠在椅背上,一手握住语欢的衣角,嘴角扬起,似笑非笑:"一会有贵客要来,我得去父皇那里了。"语欢随口问道:"哦?要来什么人?"鸣见道:"天地教的人。"语欢手上动作一停,漫不经心道:"天地教的人?"鸣见道:"嗯。来的人挺多。教主赏渊,还有圣者千落。"
语欢忍不住道:"千落?什么时候来?不,还有赏渊,他们什么时候来?"鸣见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还是答道:"已经在城门外等候。你随我一起去吧。"
语欢嘴上说随便,手上的动作却快了两倍不止。给鸣见打整完,语欢又冲回房里,换了一套衣服,不敢出来,只在房里来回踱步。直到鸣见过来叫了人,他才心不在焉地跟出去。
紫禁城门前,长清竟放下身段,跑到门口去接人。浩浩荡荡的暗红队伍由远及近。街道旁人山人海,皆在翘首观望。骑马走在最前排的两名女子,是花颜和淡水。十六人抬着个大轿,轿中人身着白衣,若隐若现。鸣见身着华衣,玉佩红鞓在风中扬起。眉目清远,难以描摹。语欢站在鸣见身边,眉头紧锁。
人停,轿落。红衣弟子掀开帘子,从里面走下两个人。右边的少年生着一双狐狸眼,面带微笑,略显狡黠。左边的男子穿着连帽风衣,帽子盖住长发,一眼望去,却是以山为骨,以水为肌,道骨仙风,冰心玉壶。
两人亭亭款款往前走来,所有人的眼睛都长他们身上了。语欢禁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又收回去。鸣见看了语欢一眼,浅笑道:"你认识?"语欢喃喃道:"左边那个是我爹的朋友。"
千落与赏渊在台阶下停住。大队一起伏地。赏渊单腿跪下,露出劲瘦长腿,雪白短靴,十足的潇洒活力。千落揭开帽檐,露出两只纯银耳圈,双腿跪下,双手在腹部轻握,长发从肩头滑落。
长清令他们免礼,便转身带他们进去。赏渊忽然抬头,刻意朝语欢翻了个白眼。语欢一怔,无言。赏渊先抬步朝宫门里走,路过语欢身边的时候,一手拉住下眼皮,吐舌头,还配了难听的声音。语欢扑哧一笑,朝赏渊腰部打了一下,小声道:"好丑的鬼脸。"赏渊又翻了个白眼,大摇大摆走进去。
赏渊刚进去,面前就有一道白影闪过。千落看了语欢一眼,黑瞳深不见底,似不经意,又似有意为之。语欢心中一动,头也昏了,伸出爪子,一把抓住千落的手。
千落停下来,定定地看着语欢。语欢慌收了手,笑道:"千仙长,好久不见。"千落淡淡说道:"久违了。"然后径直朝里面走去。所幸动作不大,没多少人看到。语欢神情恍惚地瞥了一眼鸣见,正对上他的目光。鸣见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晚宴招待天地教众,语欢难得提出要参加,鸣见自然答应。
杯觥交错,笙歌四起,赏渊和千落并排坐在客席。长清在那里客套,接话的人都是赏渊。十来岁的少年面对天下霸主,竟可对答如流,毫不拘束,也算奇事。千落坐那儿算是摆设,吃东西慢吞吞,喝酒慢吞吞,就跟这没个人似的。
鸣见倒了一杯酒:"语欢,今天心情很好,是么。"语欢道:"嗯,好,好的。"鸣见饮下一口酒,微笑道:"那就行。"抬头看到长清,又道:"父皇在叫我,你先坐着。"
鸣见过去了,千落过来了。路过语欢之时,千落的眼一直往着远处,手却在语欢肩膀上轻拍一下。语欢恍然。待千落出去,趁着人多繁杂,也跟着出去。
刚走出殿门,便听见千落无起伏的声音:"上来。"然后一道白光闪过,人已跳上房檐。
语欢忙点头,跟上去,追着千落跳过几座房顶,最后停下。空气有些凉,语欢往前走了几步,回首一望,万家灯火,满目辉煌。
千落的长发在空中飞舞。语欢双手抱肩,搓了几下,想着自己这几个月在宫中有多失败,就更觉无颜面对千落。刚想开口说话,千落却先问道:"这几个月过得如何?"
没有语调,没有感情。可语欢傻掉。他如何也不会想到,千落头一个问的,竟是这个问题。语欢抿抿唇,扁扁嘴,笑得无比难看:"很好。很好的。"
千落冷哼一声:"你是想告诉我,给九皇子暖床,很好。"
语欢垂下脑袋,低声道:"对不起。"千落道:"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语欢道:"我对不起我爹娘。"千落道:"你是对不起你自己。"语欢摇摇头:"我自己,无所谓的。"
千落不说话,微微颦眉。
语欢鼻子一酸,眼眶刷拉就红了:"我没觉得委屈,真没觉得。"
千落靠近他一步,微微垂了头看他:"复语欢,你在做什么?"语欢揉揉眼睛,不讲话。千落皱眉道:"这样就哭鼻子了?"语欢摇头,泪珠子甩得满天飞。千落伸手,袖子在他脸上使力揩:"别哭了,我看着心烦。"语欢点头,泪珠子还是满天飞。
千落忽然将他抱住,有些不耐烦:"行了。再哭我要打人了。"
话说小孩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你打他的时候,他死不掉一颗眼泪。当你打过之后再摸他脑袋,他肯定会哭得惊天地泣鬼神。语欢就是这种人。哭了一整晚,鼻涕全擦在千落身上。
三月三,是长安最有情调,最诗意的日子。这一天的曲江池畔,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数十万人聚集此地春游踏青,不亚于一场盛大的狂欢节。宫廷里的乐队也会出来助兴演出。大家一起游戏,饮酒,做诗,游玩。怀春的女子借机寻觅情郎,在休息的地方用竹竿挂起红裙,作裙幄。凡是有裙幄的地方,总是要吸引人去看几眼。
千落和语欢坐在个卡卡处,语欢用千落的衣服挂了个白裙幄,引来不少男子观望,被赏渊鄙视了一个时辰有余。语欢躺在草地上,懒得像头猪。滚了几圈,弹出根手指头,往园外一抬:"这芙蓉园外,围了一圈,是青龙坊,曲池坊,修政坊,敦化坊,再外面,就是慈恩寺,崇济寺。我瞧仙长信佛,可以抽空去那里看看。"千落道:"我不信佛。"
语欢笑道:"不信佛,还天天往寺庙跑?"千落不说话。语欢耸耸肩,从篮子里拿了根香蕉啃:"好好,不说这个。来长安呢,是一定要逛东西市的。那里有很多昆仑奴,波斯和阿拉伯商人,印度僧侣,东瀛和新罗的留学生,四方珍奇,皆所积集,待会我带你去。"
千落依旧不语。赏渊的声音从俩人脑袋后飘来:"行了吧,去什么去。回宫歇息去。"语欢头也不回,撇撇嘴:"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又没说要带你去。"
赏渊在语欢身后蹲下,拍拍他的肩:"你说什么呢?"语欢玩视他,继续对千落道:"啊,对了,还有酿金钱发菜,那长得特好玩,跟银币似的。据说原来有个商人喜欢吃这玩意,后发了,别人就跟着他学,求个吉利。发菜发菜,发财嘛。等会我带你去吃。"
赏渊道:"哥,你话少点,行么。"语欢道:"不要你管。我和仙长说着呢,是不是啊仙长?"千落道:"直呼我的名字罢。"语欢冲赏渊吹了个口哨:"听到没,人家仙长要我直呼他的名字。"赏渊翻了个白眼,起身走掉了。语欢翻身坐起来,头发睡成一团乱毛,盘个腿,拍拍裤子:"仙,呃,不,千落,哎,这叫着怎么窝窝别别的。"千落道:"随你。"
还是一副对人爱理不理的鸟样。
这时,不远处走来个人,龙纹靴在萋萋芳草中擦出声响。语欢却没注意,只蹲在地上蛙跳几步,看到两朵小花,一黄一白,都采了握住。那人在太阳下,长发就像曲池的流水,一倾而下。眼中荡漾的波光,比灵乌还明亮。语欢背着两朵花,真是在蛙跳。跳啊跳的,跳到千落身边。站在日华下的人停下脚步。
语欢清清喉咙,在千落面前坐下,一本正经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不管以前有过什么,人间处处是新生,随时振作,才叫正道。阿弥陀佛,认鸡作凤。"
千落微微蹙眉。语欢道:"不要皱眉,皱眉会长皱纹。"千落摇摇头,轻叹一声。语欢道:"不要叹气,叹气容易得病。"千落绷着脸道:"少废话。"
语欢从背后抽出一朵小白花,放在千落左手中:"这个是给你的。你穿着白衣服,就像这个花一样漂亮。啊呸呸,是比这花漂亮百倍千倍。"千落抬头看着他,呆致致。语欢又抽出小黄花,放在千落右手中:"这个还是给你的。阳光下的千仙,啊呸呸,千落,如果笑了,就像这花儿一样灿烂。"千落拿着花,彻底愣然。语欢往前跳一步,笑得眼睛都没了:"笑一个吧。"
千落垂头看着那朵黄花,似乎在忍着什么。语欢抱腿,勾着头去看他。千落抿了抿唇,还是在忍什么。语欢斗了胆,捧着他的脸,硬抬起来:"笑嘛,笑嘛。"
啪!
事实证明了,得寸进尺的结果很惨。语欢被一耳光拍到地上,又捂着脸吼:"千落,你~~你黑心~~你没有心~~~"千落握紧花骨朵,没有说话。
语欢刚想生气跑掉,千落忽然轻声道:"花很漂亮。"
花好看是一回事,千落说话是另一回事。
最重要的是,千年冰山竟然真笑了。很清淡,若不注意看,还不会发现他在笑。那双无彩的眼睛弯起来,竟是说不出的空灵与妩媚。
语欢傻里巴机地看着千落,一手捂着脸,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千落握着小黄花,银色的大耳圈在阳光下摇摇晃晃。语欢好容易反应过来,跳了几下,跳到千落面前,揉揉眼睛:"我不是拍你马屁啊,你笑着真的很很好看,为什么要一天板着脸呢?"
千落摆弄着花朵,并未听进去。语欢又道:"你喜欢这个花?我再采几朵给你?"
千落摇摇头,喃喃道:"一朵就够了。很漂亮......"
语欢一挥手,笑道:"真没想到,远近闻名的冰山美人竟然喜欢这玩意儿。哎呀,你这样会给人骗的。我要叫你嫁给我,你嫁不嫁啊?"千落手上的动作停下。语欢忽然意识到自己越礼,忙想道歉,却见他抬头看着自己。千落缓缓点头,神情忽悠。
黄河水清,蹇人上天!这个世界,实在是太神奇了!语欢如坐针毡,正想岔开话题,千落却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凑过来,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语欢瞪圆了眼,瞳孔放大数倍。千落将他抱紧了些,冰冷的唇整个儿覆在他的唇上。舌头触碰到嘴瓣的一瞬间,语欢脑壳轰隆一身,爆炸了。千落被扑倒,两人在草坪上旁若无人地亲吻。
站在语欢身后不远的人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烹鹤的事,总是会在最美好的时候发生。语欢和千落正亲得火热,突然冒出个人。那人就是天杀的庆寒。庆寒毫不拘束地走过来,毫不拘束地棒打鸳鸯。千落走了,语欢几乎要跳起来砍人。
庆寒道:"你以后逮着地方亲热,生怕父皇瞧不见是不是?"语欢干笑:"微臣这是忘情么。"庆寒道:"你说的事,我想清楚了。"语欢一怔,遥望远处,恍然大悟。
长清和鸣见父子俩正笑得欢,估计太子爷又给他们踢出局了。
语欢道:"你打算怎么做?"庆寒道:"找人下手。"语欢道:"什么人?"庆寒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语欢一眼。语欢打个冷噤:"太子爷,找人不行。这种事儿,要做不好,小命难保。要做好了,一矢双穿。"庆寒若无其事地拨了拨篮子,瞥一眼语欢。语欢笑道:"弒父这种事,还是不要名留千古。砍一刀柳树,出血了桑树,岂不是更好?"
话于此处,两人会心一笑,心照不宣。
庆寒刚走,赏渊就来了。语欢脸上挂了太阳的笑容:"小渊,过来坐啊。"赏渊在他身边坐下,咂嘴道:"杀掉九皇子,你舍得么。"语欢一愣:"傻小子,别胡诌。"赏渊道:"你跟九皇子两个一天眉来眼去那么多次,还说没什么,当我傻子呢?尤其是九皇子那眼神,看得我寒栗子直竖。你们俩要没什么,我改名儿叫渊赏。"
语欢道:"行了,你年纪还小,别说这些。"赏渊道:"别总急着报仇,小心杀错了人。"语欢看着草坪出神:"不管怎么说,他都得死。"赏渊道:"假使我说,九皇子是因为哥才变成这样,哥会不会相信?"语欢呵道:"我说了,不管如何,他都得死。"
赏渊道:"既然你决意要杀他,为何不让我说?怕动摇?"语欢道:"臭小鬼,滚一边待着去。"赏渊道:"蝉联往复啊。我看你们,就像看到了我爹和千叔叔当年的样子。"
语欢道:"你爹?"
赏渊裂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然后他说了一个段子。几十年前的破事儿,愣把语欢给说成了熊包。
那个年代,天下给一堆外邦人捣得稀巴烂,安全的地方,除了山沟,就是村旮旯。其中有个破村子,名儿没人记得住。村长姓复,有四个儿子,恁的就生不出女儿。
复村长想要个女儿,结果天降洪福,在路边捡到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俩囡囡都生得眉清目秀,颇讨人喜欢,可惜小命挺坎坷,爹娘都是虫沙猿鹤。这对兄妹原姓赏,哥哥名连,妹妹名薇。成了复村长的养女养子后,便跟着他们姓。
复村长的小儿子名正茂,是个淘气到极点的孩子。不过正茂特喜欢这对兄妹,天天带着他们上山掏蜂窝,采野果,尤其跟那薇薇,真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复家夫妇一不做二不休,玩了个指腹割衿,一锤子敲定二娃终生。正茂年纪小,拍胸脯答应要娶薇薇为妻。
连连性子安静,还常常板着脸。人家在说话的时候,他都坐在旁边,锥子扎不出一声的。正茂是个小霸王,仗着爹娘面子海,常常颐指气使,待连连亦不例外。倒酱油在连连床上,给连连扎小辫儿,放毛毛虫在连连衣领中,趁连连睡着的时候捏住他鼻子......什么事儿都做尽了,连连还是一张苦瓜脸,弄也弄不哭,逗也逗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