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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允峰独自一人坐在江育民从未梦到过的房间里。显然有什么事烦恼着他,让他长吁短叹。
江育民看不见谢允峰的脸。他似乎是一团气流,只紧紧贴住谢允峰,半嵌合半分离,透过他们两人重叠的两只左眼看着有些扭曲的梦中世界。
房门轻响,一个中年女子悄悄走了进来。未老先衰的容颜和谢允峰有几分相象,带着无尽哀愁。
"峰儿。"
"母亲。"
"老爷他..."
"我知道了。"
妇人窥视儿子的表情,小心开口。
"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 谢允峰自嘲地冷笑一声。"还能如何呢?我早就没有去路了。"
"那...那个李公子..."
谢允峰身子一凝,一下子差点儿跳起来,又急又快地尖叫。
"什么?!你说什么?什么李公子?!"
妇人被他的气势吓得一缩,忙忙抚慰。
"别...别紧张。你和那位公子..."
"他...知道啦?"
颤音中带着绝望,却又隐含渴盼,祈求着否定的答案。妇人用力吞口口水,小声击碎祈求。
"老爷...一直就派人跟着你..."
谢允峰瘫回椅子里,双眼茫然,象个断了线的皮影娃娃。
"怎么会...我...他..."
"孩子,娘没有用,不能保护你...你就...忘了吧,啊?"
"忘了?"
谢允峰木然侧头注视早已泪流满面的母亲。懦弱的,只会以泪洗面的,懦弱的,只能坐困愁城的,是已被圈养太久的母子。
"怎么可能忘了..."
谢允峰合上眼,许久才缓缓睁开,脸上已有绝决神色。
"我...去去就回。"
"峰儿?峰儿!你要去哪里?!"
谢允峰张张嘴,最后还是没回答,转身大力打开门,挥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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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允峰快步走在街上。在那屋子里不觉得,出了门江育民才知道梦里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上午该是下过雨,街边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些水印。空气很清新,一点点充满谢允峰的胸膛。大概是氧气充足的关系吧,离谢允峰最近的江育民可以清楚感受到勇气在这柔弱青年体内慢慢烧了起来。
走了不知多久,谢允峰停在那扇两人都熟悉无比的门前。他伸手敲门。声音刚落,就听见院里有人火烧似地冲出来,一路绊倒东西,巨响中打开门,一把拉了谢允峰进门入怀。
江育民一震。这一个热情惶急的拥抱,不知怎的,让他完全合进了谢允峰的身子,一瞬间竟升起被青云激情拥抱的感觉。两个人同时吐出口长气,放松一切,偎进恋人包容的臂弯。
"允峰,你怎么了?"
抱了会儿,青云拉开允峰,细细审视他的脸。
"上次话没说完就跑了,发生什么事了?"
"进屋说,好吗?"
青云不再说话,牵着谢允峰的手进了屋,把他安置坐入椅中,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到对面。
沉默中,一种温柔的气息渐渐弥漫空间。谢允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
"我...父亲就要来了。"
"上次你只说了这一句。"
"嗯。因为太慌张了。一直以为,他不会再到北平来了。"
他出了会儿神,似乎看入过往。
"我母亲...原本是青楼女子。被父亲赎出来后就安置在北平了。他的本家在杭州,也有妻有妾,子女成群。他原本一年到这儿来个一两趟,住上一两个月,处理他在这边的生意。可从我..."
说到这里,原本清清冷冷象在述说别人故事的声音噎住了。青云把椅子挪到他身边,两人四只手紧紧交缠。
"从我五岁那年开始,他长住北平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越变越...狂暴。他不许母亲出门,不许我和朋友们玩。小孩子怎忍得住,背着他偷跑出去,被抓回来就是一顿毒打。不光打我,还打母亲。"
谢允峰身子颤抖,嘴张张合合半天,才咽声低语。
"我和母亲两个人就象...被他圈养的两只动物。从五岁到十七岁,十二年里,不能出门,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一触怒他...后果不堪设想。我十七岁那年冬天,他...终于离开了。从那时起,我才真正活过来。然后..."
他悄抬眼,泪雾中凝眸。
"天可怜见,让我认识你。"
"允峰..."
"我今天来,是有事要同你说。"
允峰用手背狠狠擦掉眼泪,深吸口气,沉声说出来意。
"你...能不能丢开这一切?"
"什么?"
青云一愣,随口反问。
"抛开这里的一切,带我走。"
"去哪里?"
"哪里都比这里好。只要在他来之前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青云沉默。允峰急忙开口,惧怕这沉默后的意义。
"一定要快。我怕...见到他就什么胆子都没了...我...跟着你去哪里都好。去国外,好吗?我会英国话,咱们一定可以...你...你说句话啊!"
青云唇角漾出笑意,伸开双臂紧紧抱住慌张的情人。
"好。好。怎么都好。都依你。"
允峰颤颤笑了,身子一寸寸放松,瘫进恋人怀里。
"你...你这人就爱吓我。"
"对不起啦。实在是因为太高兴了。没想到你会主动提出来要跟我走。"
青云拥着情人,轻轻一下下抚摸他背脊,唇角笑意始终没退。
"认识你也有一年了吧,总觉得你随时会消失掉。"
"嗯?"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家在哪里,母亲的模样。"
"因为..."
"现在我知道啦!"
青云托住允峰下巴,温柔凝望他苍白中带点病态嫣红的脸颊。
"我绝不会放手。我发誓,一定要带你和你母亲离开这里。这辈子我缠定你了。"
望着恋人坚定的神情,听着他似无赖的誓言,允峰哭了。
"一定要缠住我,一定要。不然我会缠住你。缠着你生生世世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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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育民静静睁开眼,对着窗外清丽阳光,一时间只觉全身懒懒的,不想动。躲在被单里,他似乎还可以感觉到青云温暖的怀抱。
他知道谢允峰没说出全部事情。他对父亲的恐惧并不是十二年圈养可以解释的。他最后的那句话绝不是情人间絮语,而是由心底发出的乞求。如果青云缠不住他,他只怕会象无主幽魂,不知流落哪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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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育民边揉着太阳穴,边推着放满书的车在图书馆里走着。
做了那个梦后他就开始头痛。光只站在原地不动,他就觉得有无数锤子在敲他的头,好象一群生长在脑里的小魔怪叫嚣着要突破头骨的限制,重见天日。
他深深呼吸,努力想压制一阵阵的抽痛。止痛药吃了怕有四片,还是没效果。走到书架前,他拿起一本书,想按照编号顺序把它上架。一抬头,眼前闪过一片金星。还没等他伸手抓住任何支撑,黑暗已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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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允峰正在照镜子。光滑表面上反射的影像让与他合为一身的江育民大吃一惊。
那应该是少年时的谢允峰,可镜子里的脸一点都看不出江育民在梦中无数次见过的青年男子秀气的模样。乌肿的两只眼睛里布满血丝,鼻子下一片狼藉,脸上大手印清晰可辨。他没穿上衣。光裸的身上纵横交错着鞭子和拳脚伤痕。瞪着镜子的一双眼里混杂着太多感情,趋向疯狂。
等江育民将镜中人看过一遍,火辣的痛楚随即铺天盖地而来,不由得呻吟一声。他知道没办法脱离这身体,只得安慰自己这是梦,很快他就会醒来。
梦中门上传来轻响。谢允峰象只受惊的兔子迅速回头,待看清进屋的人后松了口气。
"你怎么来了?"
"听陆叔说老家伙今天又为了点儿小事生气了。"
两人都用极低极低的声音交谈。后进屋的少年把手里端着的水盆放下后,几步急赶了来,小心拉着谢允峰的手坐到床边,又从柜子里找出药和纱布,开始为他疗伤。
"允峰。"
"嗯?"
"跟我走。"
包扎告一段落,少年停下手,抬头极认真提议。
"走?"
"嗯。"
"走去哪里?"
谢允峰苦笑,低下眼。少年伸手抬起他的头,坚定开口。
"去哪里都比这里好!每次老家伙打了你都睡得特别沉,趁现在正好走!"
两人对望,良久无话。渐渐的,在少年专注凝望里,谢允峰的心跳越来越快,身体里早被压制到几不存在的勇气慢慢升起。
"你...你会带我走?"
"嗯。我发誓,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跟你在一起。照顾你。一辈子缠着你。绝不让你一个人。"
谢允峰眼眶一热,有湿热的液体滑下面颊,所过之处,麻辣辣地痛。
"好,我跟你走!"
少年宽慰地笑了。两人急急收拾些东西,吹熄灯火,手牵手,屏息走在已全然黑寂下来的院子里。他们小心翼翼从没人看守的后门离开谢家,赶往火车站。
天际蒙蒙亮的时候,两人站在站台边,手里紧捏着车票,心里一起祈祷着火车尽早离站,带两人逃离。随着时间流逝,两人心跳越见大声,四只眼从站前的钟看向面无表情的检票员,再看回钟面。
"再一分钟。"
"嗯。"
谢允峰伸出微汗的手,压了压头上的帽子,遮住不堪目睹的脸。
"再一分钟后会怎样呢?"
从身后传来的闲定声音在瞬间击碎两人的世界。谢允峰僵直着身子望向站台,检票员,和黎明光中不太辨得清颜色的火车车厢。
"怎么见了我也不请个安,问身好呢?"
谢允峰没有回头,只执扭地盯着前方。沉默中车站门开了,赶早的乘客鱼贯而入。火车在鸣笛了。象是回应呼唤一般,谢允峰茫茫然提步前行。
"你要去哪儿啊,我亲爱的孩子?"
与悠闲声音不符的钢铁手臂死力拉住谢允峰的胳膊。
"咱们得赶火车了。快点儿,要来不及了。"
谢允峰牵动脸上肌肉,侧头催促同伴,才发现身边少年早已被几个家人压住手臂塞住嘴。两旁行人都大大绕个圈,避开怎么看怎么危险的几人。
"还要去哪儿呢?回家了。"
悠闲的声音里杂入不耐,扯着谢允峰走回头。谢允峰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着月白长衫的背影。侧向他的脸上充满疯狂热切神情,正伸舌轻舔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雪亮短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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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柔和的气息包围住江育民,将他拉出记忆底层。他睁眼,擦了下满额的汗,毫不讶异地看见青云站在身侧,弯腰凝注他。
"青云..."
青云放心笑了。
"我是谢允峰吧。"
青云点点头,又摇摇头。
"啊,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其实是...其实是以前的记忆吧。"
青云叹息。
"后来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没跟我...不,是没跟谢允峰在一起?你..."
青云轻抬手,似是想触摸江育民,又颓然垂下,眼中带着怜惜。
"你不用这样。我倒高兴能记起以前的事。要不然你也不会在这儿了,是不是?"
青云淡淡笑了,摇头看着一脸庆幸的江育民。
"我说过的,要生生世世缠着你。就算你是鬼我也不会放手的。"
青云一愣,讶然瞪眼,一瞬又笑了起来,似想到过往,怀念中无限欢愉,渐渐变得凄涩,双目一眨不眨盯住江育民。
"怎么了?"
江育民疑惑注视,不明白他想到了什么。
"青云?"
青云张嘴,无声地说了几个字。还没等江育民理解,他已如轻烟消失。江育民腾身站起,冲动地向青云刚刚站立的地方迈步,差点儿要放声呼唤。馆长及时转过书架,让他刹时定格。
"江,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