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跟我一样,是被抛下的人呢。」这是霞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认为,霞
姨是什麽都知道的,却依然对他温柔。
依然,对他温柔。
直到多年後,他,只记得霞姨的温柔。
他始终不敢承认,自己对那苍晓海的确是有情的,也不敢承认在那天之前,他便知道苍晓海对他的想法。
只是,他始终记得爹说过的话,也怕像他一样,伤了那麽多人,陪上自己的性命,没有一点後悔,只因成全自己的私愿。
他做不到,怕伤了那些对他重要的人们,他能伤的,只有自己。
他从来是谁也不敢怨的,只是......
他也希望能什麽都忘记,他也希望自己的心里不在有那个任性自私之至的人。
只是,他什麽也忘不掉,就像他心里,始终有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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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晓海,现今沧海家之家主,生性严谨少言,曾有一未婚之妻子,不幸被贼人所欺,为其而自觉难容於世,自刎而死。
苍报其仇,而後立誓,此生此世,无二妻。
人品高洁,相貌堂堂,为江湖新起之秀之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
这是一般说书人,对这江湖第二名门之主,泛知的一个印象,其他的,其实也不多了,照理说来,身上背负著如此耀眼的光环,苍晓海,应与他那亲弟一般,即使不及风流侠士的美名,再怎麽说,也不该是如此的......平淡乏味且默默无名。
在富丽堂皇且仆役众多的苍府,最静之处,竟是当家住的海阁。
沧海家,顾名思义便可推敲出一二成此名由来,总之,必然与苍茫的大海脱不了干系。
沧海家,以海为生,是不可抹灭的事实。
出海行商,多半的商家都会选择沧海家为首选,一来苍家人熟悉海域,二来沿海地区几乎全为苍家势力可及之处,不论怎样,总是有个保障。
但沧海家最为人知的并非海上事业,而是广博深邃的武招心法剑式,若得大成,天下几乎为囊中之物。
虽然,还是及不上第一名的幕容世家。
苍晓海继任家主近十年,作为不大,守成倒绰绰有馀,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一,
一些出道甚久的老江湖总说,若当年没有发生惨案,以当年苍晓海的气势,今日绝不只如此──但那又如何呢?年轻一辈的应道。
而他们只是笑了笑,不理会他们不懂事的言语,他们是不会明白的,以现今不需费力便可守著这第二的宝座,那麽,若他重新振作,这江湖,必起风波,虽,它从未平静过。
但很快的,他们不会时常提起,只偶在茶馀饭後,当个闲聊的话题般的,不经一提起,又不经意遗忘,那苍晓海,早已变的太多太多,但谁也没想到,那是忘魂水的效力,再没有多馀的人会知道。
这天,苍晓海起的很早,不因别的,就因他那惹人头疼的亲弟。
爱沾惹风雪月,这不知是跟谁学的?
他可不记得他曾这麽教过他......也对,他本来就什麽也不记得了。
十年前的那天,悠悠转醒,他反而像跌入了一场梦里,未曾清醒。
他们说,在他那为过门的无缘妻子去世後,他颓废丧志,犹如行尸走肉般,多次欲自残,他们莫可奈何之下,只好让他一点点饮了那本为安定心神之药的忘魂水,没料到有回药量失控,他昏了数天,好不容易醒来後,竟谁也认不得了。
真好笑,谁都比他更清楚他自个儿,就只有他不懂。
听他们口中,自己的个性颇为执著,有点无赖贪玩,是个从小让人好气好笑的聪明孩子,这是那个听说是他娘的妇人说的,那个平静,总温柔笑著的人。
见他们对他事事如数家珍,直到他因事颓志前,样样清楚明白,虽然很模糊,但他总是信的,听起来,并不像诓他,他也信了。
虽然,总好像缺了些什麽,虽然他有疑虑,但他总是信的,深信不疑。
即使默念著那自己执意守著的女子之名,他心里只有平静,即使他夜里发梦,总见一人模糊身影,虽然他什麽也记不起──他,也只能信了。
转眼间,十年过去,记忆依然一片五里迷雾。
但他总知道,自己,是苍晓海,苍家现任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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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晓海拉回了自己的思绪,往脚步声和些许胭脂香气传来的方向看去,他皱起了眉,看著那一身白衣的男子。
那人,是自己数天未归的兄弟。
而他身上的气味,即使远在数尺之外,也仍让他不自觉的感到厌恶。
他的嗅觉,天生较常人睿敏,他敢说天下几乎没有他判别不出的气味,更别提如此呛鼻的胭脂味,不用想,他也知这苍晓空数日未归是去了哪,还不就是花街柳巷勾栏院。
他直勾勾的望向苍晓空,见他回了头,也只是挑衅似的笑了笑,没有对他说些什麽便直接往他自己住的落晴院去。
苍晓海本想来拦住他,想了想,还是做了罢。
他,不知该对苍晓空说些什麽,不只是因为苍晓空不是孩子,也有判断能力去决定自己要做些什麽,与其说是如此,不如说他没有想对苍晓空说些什麽,会站在这个地方,也不过是因为他是苍晓海的兄长,一家之主,是最有理由对他说些什麽的人。
其他的,便没有了。
所以,他只是看著那抹白影消失在他面前,然後,他转身回到屋内。
人啊,合该是有七情六欲的吧?他却总觉得自己心绪平静,像一滩从未起波澜的死水,没有流动过,直到污秽混浊,找不到半点原来的模样。
他,到底失去了什麽?
又或者该问,失去了什麽可以让人心如铁石,失去了什麽让他心如死水?
他,又可以问谁?经过了十年他早清楚那些所谓的亲人有所隐瞒,但是,他们隐藏的是什麽,他没有半点头绪,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梦中的那抹白影,那唯一一点的蛛丝马迹。
他好几次,就要唤出口那人之名,却发现自己什麽也唤不出口。
那里什麽也没有,好像自一开始便什麽也没有。
他明知不是如此,却只能一次次说服自己便是如此。
他不甘心啊,又有谁能甘心?
若不是後来种种的巧合凑在一起,他不会见到那人,再不会与自己的过去有所瓜葛。
那天,苍晓空出了门,一如往常没有报备的,几天不回来,他也不会想到他是去了那花街柳巷外的别处。
苍府的幅员极广,莫约这山的三分之一都属於沧海家,沧海家世居於此,他自数年前接下当家的位置,即使在这之前,他也未曾踏遍这苍府之地,更别提那之後了。
他经常去的地方,也仅限主屋里,其他的,他实在是没兴致。
只除了一处,经常被他拿来练武的小树林。
那树林,便位在海阁的後方,平时是不会有人敢踏入这里的,因为,另一条可以进入此树林的通路需经过苍家祠堂,剩下的一处是万丈悬崖,不可能有人能从陡峭得山壁入内,也没有任何苍家人敢莽撞踏入祠堂。
更重要的是,这里,总使他心灵平静,不是心如止水,而是一种真正轻松的心情,心绪从死水变清,他总觉得,他可以透过树稍传来的沙沙声音,听见一些关於过去的声音,纵然那只是错觉,也令他安心。
这天,他想试试凌霄步,这是一种苍家的步法,通常配合轻功使用,用於攀高不仅省力且快速。
他拣了棵似乎是最高的树,几个跃步他已站在树梢,临风顾盼,正当他准备下树,一个回头,突然见著在树干约六七尺之处,不合理的地方。
他施力滑下数尺,抓著树枝,读著那上头所刻之字。
他眯起了眼,在心中留下疑窦。
直到过了几天,苍晓空一身酒气的揪著他衣襟,不甘又愤怒的对著他咆哮怒吼。
他才知道他该去找谁问个分明,他才知道......
记忆里那抹白影,终於有了个名。
秋若水啊,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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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上了那人称秋老板之人,不是很愿意张扬的做了伪装,其实他觉得也是不必要的,他在江湖中的地位,高虽高,却不常露脸,反倒比不上亲弟的名气。
所以他也只是带上了黑纱帽,略压沉了声对那人说话。
透过黑纱帽,他可以见到的仅是那人带笑的脸庞,莫名的升起一股不悦,该怎麽说呢?这人,他看他就是不舒坦,但他毕竟有求於人,於是他开了口,没注意到那人微微变了些脸色,像是勉强一般的在笑。
「前阵子,沧海家的二公子,曾来找过您,我头件想问的是,他想向你买什麽,又为何没有买成?」他平淡的问,口气是一般的,也曾听过些传闻,比方这秋老板什麽生意都做,收的价,也不是几字可以带过的数字。
一般人,是没有需要去跟这样一个人谈交易的。
苍晓海也没有想到他会被拒绝。
「这位客倌,我想您是不知道敝茶店的规矩吧?第一条,不得向他人透露有关客人的任何一丁点消息,即使是没有做成的生意。」
秋老板只是笑了笑,道了这样一句话,他是照规矩行事的,没人可以改他的规矩,知道如此,苍晓海脸色变了变,听的他一句:
「......不管你与那位客人,是何关系。」也就没有多说些什麽。
沉默了会,他说出此行的主要来意。
「我想问的第二件事,是关於一个人,我想知道,谁是秋若水。」
他想从这秋老板口中多少得知点什麽,什麽都好,他是这样想的,出手也是痛快,只求一个答案。
「你可知这秋若水,早已死去多年?.........」他问了,预期多少得到东西。
「天下人谁皆可向小店问起秋若水,不需一文;只有一人,奉上千万金秋某也不可透露一字,那人,正是阁下您啊。」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听的他道,秋老板更是笑了,有些张狂的。
「苍海家家主,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店算的了什麽,怎敢不识您呢?」
苍晓海依然是被拒绝了,他有些怒意了,却听的面前人一字一句说的分明,也注意著面前人的不对劲,他也回了他几句话,只是这秋老板像一点都不在意似的,只有脸色越来越怪异。
他自己没注意到,依然是笑著,他说话试探他,只觉越来越不对劲,直到他做了个送客的手势,他回头看秋老板,那一瞬间,那人的表情不自觉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本来,他今天见了他,只觉这人心机深沉,只有那刻让他觉得熟悉,好像有什麽东西就要冲破那一片迷雾,但依然什麽也没有。
他依稀嗅到些许的药香,还没有想到什麽,而那抹药香,却在他梦中萦绕不去,他好像在梦中听见自己一声声的唤著谁。
回到苍府後,他依著那秋老板唯一告诉他的话,找出了一个铁盒。
那铁盒因埋在地底下有段时间了,受地底湿气影响,有些地方班锈的很严重,很奇怪的是上头的锁却没有丝毫脱落的痕迹,他後来发现只有锁的部分是由上好的钢铁制的,只是,为盒要如此刻意......像是在防著什麽东西。
他想尽办法想打开那铁盒,试了十来种方法,却不知怎地,这锁顽强之至,想用蛮力打开,却怕伤了里头的东西,只好磨著,等著。
又过了几个月,他整理以前的就东西,却发现以前的旧书橱後有一个暗格,约两个手掌大小,放了些旧东西。
顿时他心念一动,看了看,发现只是一件旧衣裳,一封连墨迹都糊了的旧书信。
他叹了口气,收了收东西,准备扔了的时候,喀啦一声自衣衫里掉出个东西,他看了看,是一把铁钥匙,他仔细看著钥匙上的刻纹,不禁喜出望外,那确实是那个铁盒的钥匙啊!
当晚他打开了那个铁盒,发现里头另有乾坤,铁盒里是个蜡封的木盒,刮去了上头一层蜡,又是另一个锁,不过这所要简单的多,就是切合著他的指尖,他没用了几分力一按,喀的一声,木盒便开了,里头又是一层蜡,蜡里有一个信封。
他小心翼翼的将信封取出,心里却不禁抱怨起麻烦,却又想苍著东西的人心思之细密。
但拿出信他就愣了,因为注明了是给秋若水的。
他愣了会,还是将信拆了开。
信纸有三张,第一张头两行写明了是给秋若水看的,後面的,全是药单,药物的成分之类。
他细看下去,却发现第一张写的是沧海家忘魂水的成分,第二张写的是与其相克的药物,第三张则是药物的调制方法。
他说不出话来,知道了让自己回覆记忆的方法,他却更加茫然,忘魂水的成分复杂,多达十馀种药物,要调制都不容易,更何况一一分析其成分,并找出与其相克制的成分,然後调制解药?这不仅费时,更费心力,绝非一两年能够完成的东西。
这东西,秋老板应该是不知道的,若他知道,只有一个可能,秋若水从未死去,而那人便是秋老板,即便不是,也脱不了干系。
他想,他是有必要再见一次那秋老板,好好问个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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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天气有些寒,若照平常,秋老板是不会开店的,但是今天不行,只因早已有预定的客人了。
预定的事一向由小七负责,所以其实秋老板并不知道今天会来的客人是谁,毕竟,大多数有求於他的人,皆不愿让人知晓他们的身分。
所以,秋老板也没有心理准备这麽快再一次见到那人。
当他看见小七将那人领了进来,一瞬之间连笑都笑不出来,待回了神,想打声招呼,苍晓海根本也不搭理他,只自袖里取出一个铁盒,搁在桌上。
秋老板与苍晓海相望,两人无言对峙,谁也没有先开口吐出半句的意思。
秋老板垂著头,等著苍晓海开口,他没有看向他的脸庞,也不敢那麽做。
以为早已摆脱掉的东西,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只是藏了起来,在骨里血里心里,如丝一般紧缠著他,密不可分,只是藏得太深、太深,让他生出了那些东西早已不在的错觉,只有在午夜梦回,才会猛然惊觉,有些东西,他从来没有舍弃掉,就算他骗了所有人,戴上一张名为秋老板的面具,骨子里,他还是原原本本的秋若水,一如当初,没有丝毫的变动。
秋老板的思绪密密麻麻的深陷在过去现在里,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到了杯茶水强要自己冷静,完全忘了平时待客的礼仪,他实在是慌了、乱了。
「秋老板,你可知这里头,是什麽呢?」苍晓海指著静搁在桌面上的铁盒,目光炯炯的注视著面前的人,就像看透他平静冷淡表情下的波涛汹涌。
不,他不可能会知道的,就算他知道,也早就已经忘得一乾二净。
「在下并不知道。这也怪了,东西,是您带来的,怎麽会反倒问起秋某了?苍当家的,这是不是本末倒置?」秋老板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的。
他没有想过苍晓海会带著这个东西来询问他,自然也没有设想过他该如何应对。
既然他开了这铁盒,必然是知道里头有什麽东西,为何还要来问他?秋老板不解著,思索著千百种可能,但没有想到这一种......
「这里头,是一封信,给秋若水的信。里头记的,是我苍家忘魂水的...解药配方。」
「喀当」一声,秋老板手中原本握著的瓷杯落到地上,不可置信地站起身,瞪著那个铁盒,想起了多年前与苍晓海的一段对话:
『...若有一天,我服下了忘魂水,也绝不会忘了你的,若水。』他用著和平时一样的调笑口吻,抚著他束起的长发,半真半假的说著。
他闻言,带著些嘲讽的,勾起嘴角,道:『是吗?沧海家的忘魂水,可从来没有解药的喔?』
『凡药,必有其解。』他认真的说道,同时解开他束发的白色丝带,顺著肩颈的线条抚摸,他的呼吸逐渐沈重,......
那一夜,没有人再开过口。
这麽多年前的往事忽然回想起来,那几句话,如鬼魅一般盘旋在他脑里...他下意识的低喃,想起那样调笑的语气...『凡药,必有其解?』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