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侍读传————无幽(上)

作者:无幽(上)  录入:11-28

见君瑞目光有些呆滞,太子于是大笑了起来:"君瑞随本宫这三岁,也不知究竟学了些什么!你可知道,穆家父子皆是绝顶书呆子,若说此二人得罪他人至此,本宫断断不信。这回遭罪,看来同这李孜省绝脱不了干系。......君瑞,你想问本宫什么?"
见他欲言又止,太子于是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旦说无妨。"
只是君瑞心中早疑窦重重,此时见太子定了神,稳稳坐着品茶,终是又忍不住斗胆问道:"既然如此,殿下方才为何不向周大人把外头传的‘秋粮走水案牵涉谋反'一话给问个明白呢?"
朱佑樘轻轻将手中茶碗放回桌上,垂眼去看碗盖上摆的一颗碧绿橄榄,低声喃喃道:"既然是京中作怪,知与不知,又有何分别。若他真说了出来,本宫是查还是不查呢?"
他也知道《帝王心鉴》中言道:为王者心思当深不可测,无人能知,如此才能以威摄众,叫人惟命是从。只是他心中早把君瑞当作心腹,虽是语多保留,却不想欺瞒于他。
想到此处,于是抬头去看君瑞。只见他一脸忧虑,忽然竟不顾尊卑,伸出手来,轻轻搂住自己脖颈。
这是何等忤逆之举,当真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朱佑樘浑身一震,正要狠狠甩开他去,却不知怎地就觉得他的气息极近,染着一丝清雅怡人的味道,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又偎近了些。正因他忘情贪恋起了这自幼便不曾有过的暖意,故而当感觉到君瑞的身体正微微颤抖时,竟反伸出手去,紧紧抱住了君瑞的腰际。
他不晓得,此时君瑞心中虽是一心要宽慰于他,更要紧的是,他忽然觉得自己似是隐约懂了鲁先生的意思。太子做事极有章法,也无急噪、轻信、易改的毛病,与宫室中其他皇子大是不同,这样一个人,若他日作了天下君主,定可中兴大明。而他此时虽是一国储君,处境却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随时随地都可能万劫不复。他须得明哲保身、小心谨慎,故而做事也畏首畏尾,几番叫人失望。有万贵妃在朝一日,无论谁来帮衬太子,都毫无益处,反叫万贵妃坚定了废储之心,徒增危险。因此,现下众人所能做的,无非就是想方设法保全太子。而鲁先生天性桀骜不逊,做事随心所欲,这样的一个人才,此时对太子来说,非但实在无可用之处,反倒是一祸害。
天下可用之人、可信之人对这高高在上的太子来说,何其少也!
果然高处不胜寒!
正是怀着如此心思,君瑞忽然心中一软,念及旧时家中母亲安慰自己的法子,这才做出了此等惊世骇俗的事体来。
此时此刻,两人独处,一者忘情,一者仁心,虽不解自己心事,却密密偎在了一处,恰似是鸳鸯交颈,温存无限。

第七回:冰心如故却付逝水 疑心顿生曼稳细作

季晨私底下度忖太子尚且有些时日才到得杭州府,自己还是莫要锋芒毕露的为好。因此他已散漫了多日,每日家无所事事。偏前几日已是叫卫敏把话给说绝了的,几番厚颜上门,皆不得相见。反是卫勒因他钦差的身份多有巴结。如此几回下来,季晨倒真真头痛不已。
钦差下临是何等大事?
自他季晨视前往卫府为畏途之后,便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已成了各方官员笼络的对象。他原是京中一个七品小官儿,且他上任时根本就不足资历,莫说旁人侧目,他自己也觉着自个儿这乌纱帽来得莫名其妙。若不是言官,他这七品敢说真是无足轻重。偌大个京师中,胡同小巷里四品官儿就俯拾皆是,真比大街上的狗儿还多。况且他上头还有两个都御史、六个副都御史并四个佥都御史,就连他同级也有十三道。不想今趟奉旨下来,居然被地方这些个官员供得似菩萨,就是夜半时分也常常有人送礼上门。
心中一得意,竟把前些日子头痛案子的事儿给忘却了九分,人也轻飘飘了起来。因此上,在他被几个刚结识的官员拉夫似地硬拉去青楼时,心中倒也没有几分诧异。
几人拖拖拉拉将他拽进青楼去,此时青楼尚未开业,上下寂静得倒像是幽隐之处,只是后院隐隐约约传过乐声。
季晨进门之前,偶然抬头一看,见当头挂着块牌匾,上头龙飞凤舞数字"吟韵楼"。心中暗度,此处应是以曲律见长,偏他是个音痴,半点不懂,顿时就起了退却之意。可惜又教几个风月场中的熟客调唆着哄了他进去,直待坐入后院席上,见了此处颇有盛名的当红倌儿--娇楚,反心痒难耐了起来,便如鱼得水,再不觉勉强。
那娇楚也非是等闲角色,原是紧紧偎着座中一位青年,此时却开口道:"这又是哪位贵客,累我们等了这许久?"
季晨见他一身男装,虽衣着清爽利落,容貌却生得妩媚勾人,天生一副风尘骨架。还以为不过是南边青楼最新的把戏--易弁而钗。却没想,待这娇楚方一开口,却是个少年嗓音,于是大异:"怎么?他居然是男儿身?"
一旁众人正要拉他坐下,听他言语中惊讶溢于言表,顿时哄笑:"看来季大人果然是风月生手,怎不知道若寻了那些乖宝贝儿来陪酒乃大失风雅的事体?"
季晨不解,座中方才自称米粮行平秋的寻常少年回道:"季大人乃正人君子,又是北边贵客,自然不知道咱们这里若要陪酒总是由些才色俱佳的相公过来,这些相公虽出自风尘,却比那些女儿家更识情知趣儿,也不会做出女儿家偶尔会有的不当举动来。况且......分桃的滋味更胜红妆,大人尝过便可尽谙其中奥妙。"
说至最末一句,此人言行神态皆暧昧万分,淫肆之笑也微微流露。惹得一旁娇楚大嗔,捏住粉拳过去轻轻捶了他一记,啐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尽会欺负人。"
旁人又笑:"这岂不是连你自己一同骂了。"于是娇楚涨红了脸,气唬唬转了几席,直直投进季晨怀中,蹭道:"呜,奴家不依,季大人定要替奴家讨个说法,奴家岂能教他们尽占了上风?"
媚眼横抛,秋波到处一片风情,季晨此时只觉他身子柔韧,腰枝纤细,香喷喷抱在怀里,却是不肯安分的,只稍稍几下扭动,便压得季晨气息不稳。
两腕藕臂勾着,暖玉温香,偏又若有似无地挑唆自己,真是对圣人一大挑战。季晨正自情欲大动,又听得众人调笑:"自然,若教咱们占了下风,娇楚岂不累煞!"
其中意味,在场之人皆听懂了,于是一阵嘘声。
那娇楚再不理会他们,只举了桌上玉杯起来,豪气万分一干而尽,道:"得罪诸位,诸位也太不饶人,奴家这里给诸位赔礼还不成?可不兴再取笑人家了!"
季晨幼失姑恃,乃是婶母亲手养大。季吴氏对这侄儿倒十分尽心,不许他轻易学坏了。后虽因他婶母与卫府大夫人是手帕交,他识得了卫敏。小时候又同着卫敏一处上学,这卫敏小小年纪却每日家缠他读书对弈。时时也弄得几个私塾同学出去踏青玩耍。两人亲密无间,直到了两年前,卫勒补了杭严道按察史的缺,卫府举家南迁杭州府,这才同卫敏断了消息。
偏他季晨又是个不善交际的,当年在京师中有卫敏拉他游山玩水,也不曾去过烟花之地。后来卫敏一走,初时还有些信笺来往,排遣寂寞。后来自己寄出的信笺如石沉大海一般遥无音信,他却也不晓得那些烟花之地的好处。
及至后来遇见太子东宫侍读陆栎,两人一见如故,由他引见了太子。连同着窦元宗四人一处煮茶论酒,更是不曾与同僚出去花天酒地。
此时见娇楚这等青楼红倌儿作足姿态,自然大窘。
那娇楚饮下酒去,顿时面孔绯红,一脸艳光。又自斟了杯酒来,凑近季晨唇边,娇声嗔道:"季大人也不帮忙,人家定要你饮下酒去,给奴家陪个礼。"
于是众人闹他:"小乖乖果然厉害,方给咱们陪了礼,又缠季大人罚酒,岂不教季大人心恨咱们。"
季晨此刻虽已教这娇楚逗得欲动,却仍未失警觉之心。正与众人热闹,忽然注意到先前娇楚攀着的青年男子。此子与那米粮行平秋有数分相似,衣着虽是寻常,偏偏一双眼睛锐利幽深,甚是出色。众人调笑之际,只他气定神闲,季晨早注意到这位奇人,此人见季晨目光谨慎,却是淡淡一笑。
季晨于是心头一震,暗自警觉。
这边娇楚正缠他,那边就又有个可人儿偎了过来。季晨听那些常客哄笑,才知道,这小相公名唤未央,也是红倌儿。只此子以出淤泥而不染出名,等闲得不了他身子,只肯作些陪酒营生,倒与那娇楚大是不同。所谓同行相忌,风月场中,两人见面绝无好脸色。此番竟到了一处,真真难得,这也是此宴主办之人平悠好本事。
季晨不着痕迹地环视四下,猜想这平悠恐怕就是对席那位引起他格外注意的仁兄了。于是心中更是警惕。
正自思忖,怎禁那娇楚狠狠堵住自己唇瓣,强把酒液硬渡了过来。季晨躲闪不及,愣被他亲了个面红耳赤。
众人见状于是闹了起来,哄笑不停。
一杯酒水下肚,季晨只觉顿时天旋地转,渐渐得什么物件都忽然涨大了起来,耳中鸣音,明明当是悦耳万分的曲律却是振聋发聩。
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又跌了下去。正自懊恼,只见面前一片热闹忽然寂静了下来,他双眼朦朦胧胧见对席那平悠猛地站立了起来:"长公子!"
长公子?他是唤谁?
季晨竭力抬头去看,见门前一人正缓步而入。
眼到处一片殷红,季晨却是如何都看不清来者的面目,只依稀听那人开口道:"我平生最恨旁人瞒着我办事儿!"
季晨觉得此人的声音真好生熟悉,随手抓过身边温暖的物体,他努力试图起来看个究竟。只觉手里那暖香袭人的物体忽然浑身一颤,季晨正觉奇怪,面上立时一痛。
"劈啪"一声脆响,平秋几乎惊呆,他知道长公子是个心绪波动极大的性子,却没想到,此时他的面色居然如此愤恨,火辣辣一个嘴巴子,毫不容情地打在了监察御史脸上。平秋只听得他咬牙道:"不成器的东西!枉费我一番苦心。"
平秋并不晓得这季晨同长公子有什么瓜葛,却知道这一回,长公子乃是动了真怒。于是忍不住扭头去看他二弟,他向来清楚二弟是个厉害角色,也知道二弟同着长公子是在做大事的。二弟虽然从不给自己好脸色看,却总在父亲面前护着自个儿。因而今次二弟开口教他弄些厉害迷药来,自己便尽心去做。可如今看来,二弟这回做事居然是瞒着长公子的,且此时东窗事发,二弟的所作所为已惹恼了长公子。
心中暗自度忖,只听见长公子回首厉声喝道:"平悠,今趟你做得太过分了!解药拿来。不然莫怨我翻脸无情!"
正有些惧怕二弟此时的面色,却听他若无其事道:"这事体我并不晓得,怕是大哥卑劣性子又犯才做下的。你素日是知道我的,季晨是什么底子你也知道,我拿这没用的东西来下手,还怕没的落了自己身份呢!"
言罢,立时别过脸去,也不看平秋的脸色。
眼见他姿态漠然,平秋似是忽然教什么东西给攥住了胸膛,呼吸不由一窒。见长公子一脸狠厉瞪着自己,于是不由倒退一步。
"平秋,你做事是越发得没了分寸了。"正愣在二弟随意嫁祸下,就听长公子"呵呵"笑道,"我不想自贬身份,你自己动手。"缓缓醒过神来,只见一把尖利匕首被甩在自己脚下,抬首去看二弟,见他正目不转睛瞪着醉得不知今昔何夕的季晨,丝毫无为自己开脱之意。于是不禁惨笑一声。俯身将那匕首拾了起来,他慢慢对长公子道:"你放心,只须泼他一身凉水便可解了药性。"
他自然清楚在座皆是二弟同长公子的手下,莫说是长公子向来心狠手辣、不好相与,就是门中规矩,也是无人敢背。
擅自动手,坏了规矩。便是门中重罪。可怜他自幼不得父亲宠爱,母亲身份低下,虽为平家长子,却似是个奴才一般养大,没少受罪。后来有二弟注意到了自己,本以为终于有了个亲人,因而随他一同入了首阳门。为他办尽力所能及之事,甚至不惜同他勾连,扮个登徒子去调戏那个同长公子有八、九分相像的少年,他可知道当时他已是吓得腿脚发软?只是他依旧为他办了此事。
只为初时二弟那一声"大哥",他从无怨恨。原指望兄弟同心。日后见他一生富贵,儿女成群。也有几个小小侄儿围着自己叫伯伯,以享天伦。到头来,原来尽皆是空。
自己不过他手里一颗棋子,面前一道挡箭牌。
我欲将心比冰魄,却付东流逝水中。
忍下心,反手使力刺了自己一刀,抬头看向已将季晨抱在怀里的卫敏,他说:"你可满意了?"
"这回便罢了,我不想再见有下次。"见卫敏丢下话已去,平秋忍痛看向一旁满脸凄然的未央,展颜轻轻一笑:"未央,今趟得央你领我去访珠儿了,只不晓得他此刻是否神志清醒,不然可来不及妙手回春。"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便是什么都不知的了。
却说这日太子由君瑞随着入了杭州府内。
太子同君瑞两人虽是言语如常,只那日独处的事儿,无人再提。君瑞心知自己是做了越礼之事,因恐太子怪罪,这些日子倒是十分温顺。他同太子处了三岁,却实不知他此时心绪,若说太子有所恼恨,偏不见他寻自己晦气;若说太子心中无事,又觉他太子言行举止,竟有莫测高深之感。
他这里心思百转,却总不得落地,因而渐渐就不免举止惶恐了起来,时常走了神倒也罢了,有几回竟连连犯过。
太子也不责他,却又有些疏远了他去。
如此一来,君瑞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也不晓得自己手脚该如何摆放。
他虽是这般兵荒马乱的心思,却也注意到一件怪事。
自他入得杭州府来,总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偶尔听着几句"长公子"如何如何,不禁抬眼去看,却又见他们各自转头,装做若无其事。君瑞心中虽乱,倒也猜得了几分。
走了两日,这情形也俞演俞烈,几番有陌生人上来献媚。君瑞因而细细看了,其中多半是些商贾,只有几回,偶然遇见州府衙役、寻常兵卫,甚至几个参议、参政、卫镇抚、千户,竟也皆对自个儿恭敬万分。
君瑞先前已听说此处有个卫敏,与自己极是相似。他却心中疑惑,听说那卫敏只是个官宦子弟,虽说其父官居三品,也断不至子弟如此尊贵,更有上回那名唤平秋的登徒子出言侮辱,怎么反进得杭州府来,眼里见的,耳中听的,却全然不是先前自己心中度忖的情景?
这是其一。
二来太子也当是察觉到了这等希奇事体,却为何又不动声色,反不论到得何处,全要自己作陪?莫非太子就不怕,带着自个儿是引得了全杭州府的注意,斯时莫说是要察探案子的了,不打草惊蛇,就该是件怪事的了。
他这边想着,却见太子住了步子,原满面阴霾却片刻间烟消云散,反偏过脸去暧昧一笑,问赵醒:"好奴才,昨日你寻来的美人儿,究竟是哪个勾栏院儿里的?"
君瑞闻言倒是一愣。太子是喜欢那少年?君瑞心中虽做如是猜想,却不敢贸贸然然说出口来,疑窦重重看着太子,见他面上分明无半点怜惜之意,于是心中莫名一松。
正觉得自己心思也怪,尚不及细想,就见那赵醒挠首,干笑一声:"奴才不晓得,是关照客栈老板寻来的。"
君瑞一惊,猛然间回头去看赵醒。
这个看来粗莽直肠的汉子,究竟怀有的是如何的心思?太子白龙鱼服,万金性命全交付他手,若说他人不稳妥,是绝不可能的。今趟却为何竟随意弄了个身份不明的人来近太子万金之身,君瑞虽不曾驭女,却听窦长卿说过,此时,乃是男子最无防备之时,尤是危险。
赵醒......这人,究竟是忠?是奸?此事究竟是你一时疏忽,亦或是......故意为之?
见赵醒忽然也是浑身一颤,面色顿时煞白。君瑞心下立时雪亮。

推书 20234-11-27 :混乱 sai小安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