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陈唯林还没有回来。他把买来的东西扔在地上,躺在沙发上假寐。
不知是累了还是什么,很快就睡着了,梦里他到了巴格达,又像回到耶路撒冷。陌生又熟悉的建筑重叠到一起,爆炸的隆隆声回荡在耳边,飞溅的血液染红了镜头,石头和子弹在天上乱飞,每一次采访都像历险,是把不可能变为可能。他梦到自己在奔跑,后面有人举着枪在追,他一个劲地跑,明明前面还是平坦的大道,可突然脚一扭,跌进了水池里,水冷得像冰,他冻得发抖。
这么一冻,他被冻醒了,原来是在沙发上冷着了。
他抱着一个抱枕取暖,一看时间七点半了,陈唯林还没有回来。
"怎么回事?不会是忘了吧?"他拨通陈唯林的手机,响了很久才接通,"喂,你在哪里啊,怎么还没回家啊?不是说好一起吃晚饭的嘛。"
"修远啊?我今天加班,公司很忙忘记告诉你了,你自己随便吃点吧,明天晚上我们出去吃。就这样,不跟你多说了。"
电话啪地一声挂断,屋子里顿时静寂无声,因为回来时天还亮着,所以没有开灯,现在更加黑得看不清东西了。
刚才的梦扰得他一阵胸闷,陈唯林的晚归更是让他跌进了低谷。
九
"修远啊?我今天加班,公司很忙忘记告诉你了,你自己随便吃点吧,明天晚上我们出去吃。就这样,不跟你多说了。"
电话啪地一声挂断,屋子里顿时静寂无声,因为回来时天还亮着,所以没有开灯,现在更加黑得看不清东西了。
刚才的梦扰得他一阵胸闷,陈唯林的晚归更是让他跌进了低谷。
寂寞毫无预兆地袭来,静到能够清晰地听到时钟的嘀哒声,清冷的房间里只有自己抱着自己。
在过去的两年里,陈唯林每天就是这么度过的吗?只此一晚,就已经浑身不舒服,整整两年,他是怎么忍受的?何况这日子并没有到尽头,还有一个又一个的两年在等着他。
虽然是陈唯林放了鸽子,可路修远只想怪自己,对不起他,这辈子注定要欠他的了。
颓然倒在沙发上准备再睡一会,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于是他披上外套外出觅食。
在街对面吃了一碗牛肉面,不想独自呆在家里,拦了一辆出租开到滨江大道。
漫步在夜晚的滨江大道上,更多的是感受夜的宁静,迎面的风有水的味道,霓虹灯以夜色为衬,显得夜晚虽静而不冷。这里是适合情人幽会的地方,哪怕只是倾谈也因为点点的星光而浪漫。
路修远就夹在成双成对的情侣中,他靠在栏杆上眺望黄浦江,因为天黑,水面并不是看得很真切,只能隐约看到波光。
黑色江面想有磁性般,牢牢地吸着他,渐渐半个身子探出了栏杆。突然他想到了死亡,死是很容易的,尤其是去过耶路撒冷之后,每天都会面对不同的死亡,他甚至都有些麻木了。可一回到上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
情绪低落到极点,怎么会想这些有的没的。路修远搞不懂自己,马上就要出发了,应该是意气风发才对,大概是到了生理期的低谷了吧。
也许是他太过专注,没有发现黑暗中有双眼睛一直在注视他。
"你看什么看那么久?他有什么好看的?"埋怨的话出自一个男孩口中,这个男孩很漂亮,漂亮到有点妖。
季文正扫了男孩一眼,从皮夹里取出一百元整,塞到他手上:"自己打车回家,今晚不送你了。"
男孩显然羞恼万分:"拿钱打发我哪?又想钓新鲜的鱼?看我看腻了是不是?"
"你说什么?"季文正厉声,见男孩眼中闪过畏惧,又和声道:"别跟我耍脾气,马上回家,过几天我再给你电话。"
男孩又撒了会娇,才悻然离去,季文正则径直走向路修远。
"怎么一个人?你今晚不是有约了吗?"
路修远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看清是季文正后,结结巴巴道:"我朋友上厕所去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哪好意思让他发现被爽约,于是撒了个小谎。
小狐狸又在骗人,都看了他半个小时了,他朋友上厕所上那么久,绝对需要援助!季文正也不揭穿他,笑道:"我跟你一样,也是在这里约会,不过我的人刚刚走了。"
路修远哦了声,因为兴致不高,也不再多说什么。
"心情不好?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季文正装模作样地掐了掐手指,"是不是在想死亡?"
路修远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更加坚信了季文正虽然长了张中国人的皮,骨子里肯定是吉卜赛人。
季文正被他样子逗笑了:"我猜对了是吗?而且我还知道你想到死亡的原因!"
"牛皮!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旁观者清,你之所以会想到这些糟糕的东西,是因为你今天领了防化服。"黑暗中,季文正的眼睛比灯光还亮,任何事物在他面前,都会被他剥开外衣,看到本质。
路修远豁然开朗,从解放军手里接过防化服的那刻开始,心就变得沉重。
季文正继续道:"海湾战争后有10万老兵受贫铀辐射得了怪病,全都成了废人,其实慢性谋杀比子弹来得更加残忍,先从精神上打垮你,没有精神的肉体便成了行尸走肉。防化服也好,枪也好,像受了诅咒的魔物,时时刻刻提醒着拥有者死亡的逼近,所以这种东西还是少碰为妙。你在拿到衣服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只想到,千万不要让我用到它。"路修远苦笑,"有时候想想人也挺悲哀的,因为怕死造出一些东西来保护自己,可同时又造些东西来剥夺别人的生命。"
季文正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道:"你怕死吗?"
"凡是人都会怕死的吧?不过,在那里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怕死,而在这里那么安全,我又没有理由怕死。"轻柔的波涛依旧诉说着宁静与安祥,倾听这涛声,就能带走心中烦闷,大概这也就是路修远不自觉想到这里来的缘故吧。
季文正不想和他讨论如此深沉的问题,拍着他肩膀道:"这样吧,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让我的守护天使有空也到巴格达去一趟。"
"你的守护天使?"路修远脑子冒出一个身穿睡衣,头顶光环,张着对翅膀的小孩子。
"是啊,是我的奶奶,她已经变成天上星星了,她那里都用光年计算距离的,所以去巴格达很快的。"
路修远大笑,郁闷的心情总算慢慢被化解。
见他终于笑了,季文正也一起微笑,他转了个身,背靠在栏杆上。忽然裤管被扯住,他低头一看,是一个小女孩,手里正举着一朵几乎枯萎的玫瑰花:"大哥哥买朵玫瑰花,只要五块钱。"
因为滨江大道上热恋的情侣多,自然也少不了这种乞讨性质的卖花。若是平时和随便哪个情人逛街遇到这种情况,他当然会掏钱买一朵就当献爱心,可今天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小姑娘,你找错人了,我也要有人送才行啊。"
小女孩看了眼愣在那里的路修远,执着地扯着季文正的裤腿:"大哥哥买朵玫瑰花。"
季文正转向路修远,冲他坏笑:"你要玫瑰花吗,我给你买一朵。"
路修远当即跳脚:"我干嘛要你买给我玫瑰花?"他闷闷地趴在栏杆上,心想要是身边的人是陈唯林就好了。
季文正无奈地耸了耸,在路修远以为他要赶小女孩走的时候,他拿出五块钱接过了干枯的玫瑰。把玫瑰放在鼻下闻了闻,已经没有了芳香,从来都觉得玫瑰很无趣,因为他从未想要真正送给谁。
既然是朵没人要的玫瑰,不如让她随风飘散,他手一伸,就想把花扔到江里去。
"喂,你想干嘛!"路修远见状,忙从他手里夺过花。
"你不要,我也不想要,那我只好扔了。"
"那......那你也不可以污染黄浦江水质啊......"路修远抢白,把花紧紧捏在手里不放。
目光无意中朝旁边一看,只见一对男女正用诧异加好奇的眼神扫视他们两个,那女的手里也拿着一朵玫瑰花。
路修远表情凝固,知道是被误解了,连忙把花扔还给季文正,可花扔出去了才发现这个举动太不礼貌。
季文正则无所谓似地向那对情侣微笑,情侣的注意力立刻从他们两人的关系转移到了季文正个人身上,女的淑女地点头致意,而男的则像遇到情敌似的瞪起了眼。
"不好意思,害你被误解。"事实上路修远大可不必为被误解而道歉,因为是两个人一系列的动作才让人产生误会,路修远纯粹是出于心虚,才急着道歉。
"误解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为什么偏偏你要向我道歉?"季文正一语道破天机,在他面前任何掩饰都是徒劳的。正在路修远迷惑时,季文正拉着他就走:"我饿了,我们吃夜宵去。"
"夜宵?我不要跟你去那种高级餐厅?"
"去餐厅干什么,我带你去好地方。还有,你也不用管你那个掉到厕所里去的朋友了。"
十
季文正驾车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一条小马路旁。这条马路算不上脏,但足够算得上乱,虽然已经夜深了,这里还是热热闹闹的,各种各样的小吃摊几乎挤满了马路,吆喝声,吃客的喧闹声不绝于耳。
"你也会在大排挡里吃东西啊?"路修远不可思议道。
"原来我在你心目中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季文正笑盈盈道,"我有个朋友在附近上学,所以偶尔会陪他来吃。"
季文正拉着他在一家小餐馆门口坐下,熟练地招呼小妹点菜,即使是一个举手的动作,明明保有他一贯优雅的作风,居然还能和这热闹的背景融为一体。
"这里我都吃遍了,这家餐馆最好吃。尤其是口水鸡,特别地到。"他低声在耳边说着,而路修远则心痛地盯着他那辆停在路边的宝蓝色宝马车,与整条街格格不入,就在前轮三步处有堆丢弃的一次性饭盒。
"就要这些,再拿两瓶啤酒......"季文正见路修远心不在焉,拍着他的肩膀对小妹道:"......给他拿两瓶美年达。"
他居然记得自己不能喝酒?"你为什么给我点美年达?"其实我想喝可乐的,路修远心道。
"我有个朋友也不会喝酒,每次出去都点美年达,我习惯了。你不喜欢吗,我叫他们换。"
"没关系,我无所谓的。"路修远歪着头道,"什么朋友?你怎么那么多朋友?都是你女朋友吧?连还在上学的都出手,太禽兽了。"
"呀,谁规定不能和学生交往了?八岁到八十岁都是我的涉猎范围。"
"是啊是啊,还高呼口号:一个都不能少!"
"我真想撕了你这张嘴!"季文正不禁好笑,"本来还想请你吃小龙虾的,马路对面那家是最好的,现在我不乐意了,换你请我吃!"
"小龙虾?大龙虾你都不知道吃过多少了,还吃什么小龙虾!"
"谁规定吃过老母鸡的就不能吃童子鸡?"
"我请你吃竹笋烤肉!"
"你想造反啊?我说真的,我们都那么熟了,你什么时候请我吃一顿?"
"谁跟你熟了,少套交情。我请你?你还有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啊?到我家来我做给你吃吧?"
"你会做饭?"
"很稀奇吗?我比我妈烧得都好。"
"呵呵,我也会做饭,没什么好稀奇的。"
"你也会?又吹牛了吧?看你这双手养尊处优的,还会做饭?"
"真的,乌龟才骗你!少瞧不起人......"
......
他们这一顿夜宵,吃的有够长,等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
笑也笑够了,闹也闹够了,总算也可以心满意足了。
宝马车戛然停在小区门口,季文正拍着路修远的脸,唤醒已经昏昏沉沉的他:"到家了,快醒醒。"
路修远揉着眼睛,茫然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慢慢清醒:"嗯?到了?那么快啊?"
"累了吧?好好休息,你后天还要赶飞机呢。"
半梦半醒的路修远机械地点头,试图打开车门却迷糊到怎么都打不开,还是季文正越过他身子替他开了车门。
"谢谢。"梦游的路大记者刚跨出车门,就被季文正一把拉了回来,狠狠地摔在座垫上。
"走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去机场送你。喂,听见了吗,别睡啊。"
"听见了,吵死了。"路修远不耐烦地推开他,揉着摔疼的腰。
季文正只得松手,目送他一步一颠,安全地消失在视线中,才放心离去。
路修远打着连环哈欠,摸索着钥匙刚找对孔,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怎么那么晚,跑哪去玩了?亏我还赶着回来,结果看到家里连人都没有。"陈唯林门神似的站在门口。
"嘿嘿,我给你带了点生煎。"他晃悠着有点压扁了的饭盒。
"算你还有点良心。"饿坏了的陈唯林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刚刚送你回来的人是谁?还挺气派的嘛。"
"你看到啦?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天筹总经理季文正。"路修远一边脱着衣服,一边往浴室走,"哎呀,宝马车坐着就是舒服呀,跟我们社长那辆普桑没法比,晃着晃着就睡着了。"
"你少看着眼红啊,一辆宝马就能让你乐颠颠地玩一个晚上,给你一幢洋房,是不是就跟人跑了?"
"小心眼了吧?改明儿我也给你买一辆,就不用天天等轻轨了。"路修远在门缝里喊了句,躲进了浴室。
"你狂吧你,等你给我买车,大概我都退休了。"陈唯林吃完生煎,温饱思淫欲,推开浴室的门挤了进去。
路修远在里面大叫:"流氓!滚出去!我困了,一会还要睡觉呢!"
陈唯林只笑不语,衣服还没有脱光就急吼吼地钻到了花洒下,抱着他就往墙上压,两人就在水地下亲热了一阵。路修远搂着他的脖子道:"明天我就要走了,不要太难过,我答应你从巴格达回来后,我就不出国了。"
"又哄我来着,当初去耶路撒冷的时候也说出去开开眼界,结果去了就不想回来了。再说了,如果领导要外派你,你会拒绝吗,拎着个包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也舍不得你啊。"路修远深吻了他一下,"我会想你的,在耶路撒冷的时候每天都在想你。"
陈唯林叹了一口气,拧着他的脸道:"你就坏在这张嘴,糖衣炮弹!想我的话就多给我打电话,一般晚上我都会在家的。不过现在......"他的双手插在了路修远腰际,"现在我们先解决眼前问题,以后再讨论长远问题。"
水淋在他们的头上,水珠滑过坚挺的鼻梁,滑过微黑的脸颊,汇聚在结实的肩膀上一起流下。
空气也炽热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氤氲的水气,还是他们激荡的热力。临别前最后的欢爱让他们异常兴奋,借着水的润滑,他们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快乐。
离别的忧伤在他们的激爱中荡然无存,他们相信着,只要深爱着对方,即使分离心也是在一起的,时间和空间都缩为一点。
以为年轻,可以挥霍,也许,守候的日子熬一熬就过去了......
十一
1月27日上午,路修远早早得来到机场。等候登机的人已经熙熙攘攘,离别随处可见。
已经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了,可依依不舍的心情还是缠绕着两人,毕竟每一次分别,没有一两年是回不来的。
"到了那里给我打电话报平安,还有不要瞎逞强,不许有事没事就朝危险的地方跑,乖乖写你的新闻,少你一个人地球照样转,别惹是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