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门开了,走出一个小护士,站在门口冲着走廊喊:
"哪一位是沈悦榕的家属?"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悦榕是奶奶的名字,连忙跳起来回答:"我就是。"
小护士两眼一翻,鼻孔朝天说道:"去办住院手续。二楼东头住院部。"
我一刻也不敢怠慢,几步跑上了二楼,一眼就看见窗户上开着两个小洞写着三个大字的住院部。
"您好,我要办个住院手续。"每次到了公家的地盘上,我不自觉地就开始低声下气。
"有没有保险?有保险交两千块押金,没有交四千。"装着铁丝网的玻璃窗后面传出公式化的声音。
我听了以后,一着急,又出了一身汗。
刚才连惊带吓的匆匆忙忙跳上救护车,根本就没有时间想别的,况且我又从来没有遇上过这种情况,哪里想得到要带钱?现在身上所有口袋里的钱加起来恐怕也不够一百块。
"这个......我......"我小声地开口,心想不知道这家医院可不可以先欠着押金?
"你到底还办不办手续?"窗户后面的声音很不耐烦地喊,"下一个!"
后面排队的人立刻挤到我前面,手里捏着一把人民币递进窗户上的小洞。
现在我知道了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赶紧回家拿存折再到银行取钱去。
虽然参加工作没几年,挣的工资加上奖金也没有多少,不过我从不乱花钱,每个月多多少少都往银行里面存一些,几千块的押金还难不倒我。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终于办好住院的手续,被告知奶奶已经转往外三科。
手表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一点五十,肚子开始咕咕乱叫,这才想起奶奶和我都还没吃午饭,但是也顾不到那么多了。
我赶紧拉住一个护士问明白了外三科的位置,原来在另外一栋楼的四楼。我三步并做两步的跑过去,也来不及等电梯了,直接爬楼梯到了四楼,没想到刚出楼梯门口就被一个胖胖的大妈拦住了--
"站住站住!我叫你呢!干什么的?这里是病房,不准随便进出!"
"我......我是病人......家属......"我站在大妈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刚刚......从急诊......转过来的......"
"噢。"大妈闪开了路,让我过去,还不忘好心地指点我,"你到那边护士站去问问就知道病人安排在哪张床了。"
"谢谢您!"我赶紧向她道谢。
护士站在这层楼的中间,布置得类似饭店旅馆里面的服务台。里面坐着一个年纪不轻的护士,正在往一本文件夹上写什么东西。
"请问......沈悦榕在哪张床?"
那个护士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连忙解释道,"刚刚从急诊转过来的,我是她家属。"
"等等,我帮你查一下。"
她低头翻了翻桌面上的一摞卡片,抬头告诉我,"沈悦榕是吧?在36床。你往右走,倒数第二间病房就是。"
我赶紧说了句"谢谢",转身正想过去的时候,一个很年轻的女医生走到护士站,看也不看我,直接去问那个老护士:"护士长,张主任让我来问问,36床的病历做好了没有?"
"做好了,拿去。"护士长拿起桌子上一个标着36号的铁夹子交给她,指着我说道,"他就是36床的家属。"
女医生抬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张主任是36床的主管医生,正要找家属谈话,你跟我来吧。"她把病历夹在胳膊下面,转身就走。
我不敢怠慢,赶紧跟了上去。
医生办公室就在护士站左边隔了两个屋子,一进门我先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味。
六张木制的大桌子拼在一起摆在房间中央,周围放着一圈高背木头椅子。桌子上有几个塑料文件筐,乱七八糟的纸张文件堆得满满的。
屋子里面一共有三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其中一个看起来和给我领路的那个女医生差不多年纪,鼻梁上面架着一副半框眼镜,正在一本厚厚的病历上面飞快地写着什么--我猜他们大概都是这里的实习医生。
另外一个上了年纪的医生独自占了一张桌子,他右手夹着一根香烟,正在跟坐在对面的两个人谈话。那两个人看起来也是病人家属的样子,其中一个中年女人不断地用手绢擦眼泪。
正对门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医生,左手拿着一张X光片在看,他的右手也夹着一根烟。女实习生直接走到他跟前,把病历交给他。
"张主任,36床的家属来了。"
被称作张主任的医生放下手中的X光片,抬起头来看看我,吸了一口烟,说道:"你就是家属?嗯,请坐,坐吧。"
我忐忑不安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面忽然生出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张主任开口问我。
好像在审问一样。
"我,我是她表亲。"我含糊地答道。
"病人家里没有别的人了?"张主任接着问。
"有个孙子在外地上大学......还有......其他的亲属都在外地,目前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有什么情况您尽管跟我说好了。"我看起来就那么不可靠吗?
"嗯。"张主任答应一声,转过头去问那个女实习生,"36床的化验单开好了没有?"
"好了。"她伸手递过一沓大大小小的纸片,"一共是13张。"
他随手翻了翻,从里面拣出两张绿色的给我,"这张是验血的,等护士抽完血你一起给送到对面二楼化验科;另外这张是验尿的,你先到护理部去领个小塑料瓶,让病人留尿,再把这张单子送到化验科去。"
现在我才明白这个张主任刚才那番话的用意,我一个大男人照顾女病号毕竟有许多不方便,但是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好,我这就去办,让您给多费心了!"我转身刚要走,又被张主任给叫住了。
"等一等!"
我赶紧站住脚回头必恭必敬地等待吩咐。
"这几天病人必须有家属二十四小时陪床,你能保证时间吗?"
"啊,这个......我知道了......没有问题!"
我先去护理部领了一个塑料瓶,然后就去看奶奶。她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腿已经打上石膏吊起来了。
"奶奶!"我小声地唤她。
这间病房里面一共有四张床,除了奶奶还有一个也上了年纪的病人,胸口打了一圈石膏,大概是肋骨的问题。她看见我,和善地点了一下头。另外的两张床是空着的。
奶奶听到声音以后睁开眼睛,看见我很高兴。
"小林你来了!还没吃饭吧?护士不让我吃东西,只能打点葡萄糖!"她抬起一只手晃了晃,"你中午也没吃饭,快去买点东西垫垫吧。"
"没事!您别担心我。"搬了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来,"奶奶,现在好点了没有?"
"好多了!你看,我刚才还说,怎么一下子就把腿给折了呢?当时我从床上下来,这只脚才落地,就听见大腿骨这里‘喀喇'响了一声......"
"可能是您没站稳,闪了一下吧?我经常一不小心就把腰给扭了。"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就是就是,我也这么想的。"奶奶说道,"你不用给小飞打电话了,他知道了也没用,净跟着瞎着急。"
"我......好吧,先不告诉他。"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
晚上我在医院外面的小吃摊上胡乱买了一碗云吞当晚饭。虽然连午饭也没吃过,但我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后来想到晚上还要陪床,总算勉强给栽进去了。吃完以后我没敢担搁,立刻赶回外三科的病房。
奶奶还在输液体,不过已经是换过另外一瓶了。
我正想问问她家里有什么事情要紧办,那个跟着张主任的实习医生又来了。她把手插在口袋里面,看看了奶奶的情况,又问了几句话,才简单地对我说道:"主任叫你过去一趟。"
这个时候又有什么事?
我心惊肉跳地跟着她进了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里面再没有其他的人了,张主任还是坐在正对门的那张桌子后面。
我照旧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张主任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烟,从鼻孔喷出来两道长长的烟雾,我给呛得差一点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强压住了。
真不明白这些医生是怎么回事,明明比我们普通人更懂得吸烟的害处,居然还这么能抽!!!
"这是--"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扁扁的塑料袋伸手递给我,"沈悦榕的X光片,你收好。"
我连忙接过来,抽出里面的片子看了一下,大腿骨下端那里有条很明显的裂缝。
"请你过来,主要是想交代一下病情,好让你们家属心里有个数。"张主任又吸了一口烟,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你看的片子上有条‘日光放射线'......"
"是这里吗?"我指着那条看起来很明显的裂缝问道。
"这是骨折线。"张主任伸手拿过X片,指着另外一个地方,"你看,这里的骨膜和骨干之间,出现了Codman三角,这里才是‘日光放射线'。"
我仔细地看了半天,还是不明其所以,问道:"张主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看看手里夹着的烟,吸了一口以后才慢吞吞的回答道:"一般说来,在医学上出现了Codman三角,基本上就可以确诊为骨肉瘤。"
"肉瘤?"是个瘤子吗?跟骨头有什么关系?奶奶只不过是骨折了而已呀......
"骨肉瘤是间叶组织恶性肿瘤的一种,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骨癌。"
张主任的声音虽然不大,我的头却"嗡"的一声大了!
骨癌?
......
骨癌!!!!!
......
不可能!!!这根本就不可能!!!!
奶奶得的是癌症......
奶奶居然是癌症......
这不是真的......
谁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镇定、镇定、镇定下来......
我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勉强控制住心神,总算没有在医生面前失态。
"目前虽然可以从理论上初步确诊为骨肉瘤,但是,为了了解病情的进展情况,还要进一步完善各项检查,需要病人家属的配合。"
"这我知道,您放心吧。"往白了说就是要瞒住奶奶,不让她知道自己的病情。
能够瞒多久呢?
不知道。
过一天算一天。
眼前只能这样了。
张主任把手里的烟头在烟灰缸里面掐灭。"明天我们请内科会诊,这个还需要你签一下字。"他从一个小本子上扯下几张巴掌大的小纸片递给我。
烟雾缭绕中我只看清了那上面的几个红字:病危通知书。
"张主任,我想问一下,奶奶......的病......到底有多严重?"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需要进一步完善各项检查,具体的报告要明天才能出来。"
"那么,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凡事应该从最坏的地方打算,这是我的习惯。
"如果癌细胞没有转移的话,是可以通过放疗和药物控制住病情的;最坏的情况是......"张主任顿了一下,"你也知道,病人的年纪比较大了,如果癌细胞已经转移,并发感染引起肺炎的话......你们还是应该尽早做一下准备为好......"
我听明白了。
眼下奶奶生或死的机率是百分之五十。
一半对一半。
我拿过那几张垫着复写纸的病危通知书打算签字,身上却没有带笔。旁边一直沉默的女实习生递过来一只圆珠笔,我道了谢接过来,工工整整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从医生办公室里面出来,我的腿立刻一软,几乎就要摔倒在地。还好反应快,及时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这才发现,那张病危通知书还在手里捏着。我只看了一眼,就把它放进胸前的口袋,决定还是给仇飞打个电话,先不告诉他具体的病情,就说是骨折好了,其他事情,等明天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再说。
放下给仇飞的电话,我征得了护士长的同意,在奶奶病房的空床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趁着出去买早点的机会打电话到图书馆请了几天假,说是家里面有点事情必须马上回去一趟。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打定主意留在医院照顾奶奶,即使被开除了也无所谓。
不单单是因为仇飞的缘故。
没想到鉴于我一贯的表现良好,头头居然很干脆的答应了给我几天假,为了表示上级对下级的关心,他还不痛不痒地安慰了我几句。
虽然这样的话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帮助,但是总比没有的好。
奶奶仍旧是一副乐天的样子,我提了早点进去的时候她正和旁边的病友聊得起劲。
"你真好福气哟,有这么个孝顺的孙子!"那个老太太说道。
"哪里,不是......"我想澄清事实。
"可不是嘛!我呀,还有个孙子在外边念书,可是半点也不听话!比这个差得远了!"奶奶说起来是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