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建一个凄凉的坟冢?偶尔想起,会来到你面前缅怀一下自己曾经也是多情善感的人,也曾疯狂过,也曾痴心过。
也许以後,还会怀抱新的爱人,路过你的坟前,想起曾经有过那麽一个人,自己如何地爱过。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秋声苑紫(六)白番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什麽时候,能去看看长城後面的样子?
那里是否真的有传说的繁华?有车水马龙的街市,有美丽的崇山峻岭,山清水秀的江南......
什麽时候?能去看看?
我抬头看著这森然的城墙,看了好多年。
每天,每次,我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中原,西辽几世几代的梦想,就是为了打倒这条长龙。
它成了汉人眼中至高无上的守护神。它的脚边,长眠了多少契丹人?那些和我一样,想要去长城的另一边,看看所谓的中原的同胞。
长城,我最痛恨的长城。
我一定要跨过它的尸体,我一定要用马蹄踩踏中原的大地。
我握紧缰绳,坐下的马儿似乎也感觉到了将要到来的又一场战争而不安地嘶鸣,它一定也是嗅到了风中浓郁的火药味和血腥。
杀戮的快感,紧张,还有兴奋。
这些无不刺激著我身後的士兵,呼唤他们的野性,让他们渴望更多更多的鲜血来沾满自己的双手。
长城,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将军,皇上以亲帅兵马赶至。"
报信的亲兵跳下奔驰中的马,跪在我的面前说道。
我不由吃了一惊,他怎麽会来?
"皇上何时来的?"
"刚刚才到,说是将军现在可以发兵,他会合将军一起攻城。"
我点点头,叫他腿下,有重新将视线放回近在咫尺的长城。
赵伤秋,他会在何处?
是呆在城里静待战果,还是冲锋陷阵亲自带兵抵挡?
不管是哪一样,都太令人期待。那个人会不辞辛苦从大都赶来,不也是为了见他一面吗?
我笑了起来,尽管身边的人无法看到层层包裹下的我的表情。
一声令下,攻城开始。
攻城并不像先前那样顺利,朱凭羽看来也是早有防备。
第一轮士兵架起云梯的时候,城墙上,预先埋伏好的弓箭手就已经出现。
密集的箭雨打在一个又一个士兵的身上,第一个人还没有爬到一半就已经摔了下来,接著第二个人继续向上爬。
一个接著一个,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城墙,可是最後能够上去的毕竟少数,大部分的人还是掉了下来。
我看著时机差不多,於是接著吩咐架火石。
巨大的火石向城墙砸去,一片片弓剑手被砸死,剩余的还有被火烧著而跌下城墙。
两军交战,攻城是最枯燥的。
除了蛮干还是蛮干,没有转弯的需要。
或者即使现在把我换个没脑子是士兵,也一样能完成这项艰巨的工作。
因为我们根本不可能攻陷长城,因为它确实铜墙铁壁。
"将军,皇上来了!"
亲兵向我禀报,我掉转马头看去远远的有尘埃飞沙走石,显然正有好几千人向这边奔来。
沙尘越行越近,已经可以看到为首的那人身上的金甲,即使是在这种沈闷的颜色中依然光亮无比。
我立刻跳下马,待他立马跟前的时候,单膝跪地行礼。
他微微鄂首示意,再看去前方的激战,眉头轻皱,
"如何?"
"朱凭羽防守得极为严密,照这样看来,要花上些时间。"
我回答道,已经暗示了他这次也会徒劳而反。
"我们不是派去密探了吗?难道没有一点情报?"
密探?那种东西真的管用?
我在心里冷笑,如果派去几个密探就能拿下长城的话,那我宁愿也去做密探。
"可能有什麽原因,并没有收到他们的消息。"
不远处正在激烈地撕杀,爆炸和惨叫声都可以清晰地听见。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关心情报的事,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他们不愿出城迎战,再这样耗下去,对我们不利。"
他紧紧地锁著眉头,盯著前方偶时出现的耀眼的火眼。
可以想象城墙上已经布满了尸体,残破的武器四处横散。
那里面,也有契丹人。
每一次的攻城结局都是相同,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才能结束战争。
真想去看看长城的那一边,是不是真的如母亲所说的一样美丽。
繁华的街道和安居乐业的百姓......
哼!总有一天,我一定要烧光他们可恶的笑脸!
那些聪明狡诈的南蛮子,一定要统统杀光!
我正想来,却见城头上忽然出现一面蓝色旗帜。
虽然图案不是,但蓝色确实是契丹人的颜色。
我正奇怪为何会有这样突兀的东西出现在长城上,而这时皇上的眼中却突然闪烁出一丝兴奋的光彩。
"白番!"
"在。"
我不解地看著他,他的脸上没有过多表露出让我能够读懂的笑容。
"你去那里,"
他手指向已经消失了的蓝旗的地方,
"帮我拿一样东西。"
"拿东西?"
"对。"
他笑得高深莫测,
"你到了就会明白。"
我领命前去,侧马向那个地方奔驰。
突然出现的旗帜又突然消失,如果不是我一直盯著长城看一定会以为自己太渴望胜利而产生了错觉。
或者,根本就没有什麽蓝旗。
是啊,现在我都无法相信,那种东西,怎麽可能会出现在长城上?
可是皇上的脸色,他的表情,又让我不得不相信。
那究竟是什麽呢?密探?还是......
我一边想著一边避开箭雨奔向那里,待到放眼可以看个清楚的地方,我仔细地审视了四周,除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没有异样。
到底是什麽东西?
我抬头又看向长城,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那里站了一个人。
只是一个背影,可是就算是背影也足够让我认清楚他的身份。
赵伤秋──他为何会在这里?
惊余未定,那个身影就已斜斜地从城墙上跌落下来。
我急忙放马过去接住他,他的身前一片殷红,透过裂开的衣物可以清楚地看到翻出的血肉。
我抬头再看向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却什麽也没有。
究竟是谁伤的你?
看著怀里昏迷的赵伤秋,我极为好奇。
是什麽人能够伤到你,敌人还是自己人?这的确有趣。
不过这些可以以後再去想,眼下皇上要我拿的东西看来已经到手,多留不宜。
於是我下令撤兵,带著这个意外的收获向新街奔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新街的城门又一次紧闭,我回头看一眼那青铜铸起的高门,冷笑。
所谓战车,除去了这一层又一层的严密铠甲,它还剩下了什麽?
什麽时候?可以放心地不用紧闭城门呢?
怀里的人气息微弱,他好看的眉紧紧锁著。
我把他交给亲兵,吩咐下去请大夫来看看,然後便向皇上的住处走去。
房内整整一面墙壁都是地图,上面画的是中原的大好山河。
它有平原,有丘陵,有细细流长的溪水,也有汹涌澎湃的大河。
我看到了黄河,汉人称为母亲的黄河。
它是什麽样子的?
从还是不懂事的孩子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幻想。
母亲想回去的中原,究竟是什麽样子的?
猛然回神过来,我看到他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顿觉自己的事态,我连忙单膝跪下向他行礼。
"怎麽样?吃惊吗?"
他还是笑著,眉目弯成意味深长的弧度。
是指赵伤秋吗?
我的唇边不自然间闪过一丝微笑,可惜的是他看不到。
"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是吗?"
他不以为然地摸了摸光洁的下巴,转过身看向墙上的地图。
良久的沈静,他和我的呼吸平静地充满整间屋子。
我不知道他此刻的视线会落在地图的何处,但我知道他根本没在看,他的心思像这大漠的天空,广阔无垠,难以捉摸。
"你不问我为什麽吗?你难道不好奇?"
我闻言一怔,抬起头来盯著他。
好奇?我太好奇了,你是如何知道赵伤秋会在那里?你心中的如意算盘打得是何绝妙,我都太想知道。可我还知道,一个人如果太好奇的话,是会早死的。你知道的太多,反而对君王形同威胁。
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沈默不语,他回转过身,满意地看著我。
"白番,你是个聪明人。"
我也笑,在所有人都不会察觉的地方,我的笑容轻蔑天下。
"白番只知道为皇上效劳。"
他点头,"极好。"
手指抚向地图上的长城,慢慢地越过,来到中原的长京。
"可是既是这样,我还要告诉你。"
我并不意外,从他开口引出这段话题的时候,我已经猜到。
我静静地站立一旁,等待著他的下文。
"我们要回大都了。"
什麽?!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刚才说......回大都?
王者的唇边抿出一个冷酷的笑意,他的视线也如鹰一般锐利,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後退。
"我们,不继续打了吗?"
我小心地问出口。
现在要回去是什麽意思?我们这麽多年来辛苦地与秦作战,这麽拼命地要打过长城究竟有什麽意思?
只为了当权者的一句话,无数的尸骸和幽魂就这麽白白地掩埋在长城脚下。他们的血和泪,竟流得没有价值。
我暗暗攥紧拳头,紧咬牙关压住心中的怒火。
他冷刺刺地一笑,"你见到赵伤秋,还不明白吗?"
我被他一语惊醒,像被人狠狠地敲击了头脑,嗡嗡作响。
蓝旗,
长城上突兀的蓝旗,
如鬼魅一般出现和消失。
防守异常薄弱的地区,
赵伤秋毫无防备地倒下,
没有追击的撤兵......
我的脑中天旋地转,一段段残破的片段拼合在一起。
阴谋......
我看著他,无法言语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他的手覆在长京的位置,眼神阴骘。
"用赵伤秋一人换我们的退兵,汉家的天子真是聪明可爱。"
"你......答应了?"
我不可置信,为了一个男人,他竟然同意退兵?辛辛苦苦拼到现在的局势就这样地前功尽弃?
我不甘心!
你,怎能甘心?!
他忽然阴森地笑了起来,我不禁觉得那声音像从地狱里传来一样恐怖。
"怎麽可能?他当我是傻瓜,还是他自己是傻瓜。我怎麽可能守信用?赵伤秋我也要,中原的天下我也要!他们这麽做有什麽意思?不过是帮了我一个大忙,省了不少事去。"
不知道为什麽,我听他如此信誓旦旦的话,却心里没有任何安慰。
你此刻在笑,怎不知远隔千里之外的龙椅上,某人也在笑。
可是现在的相互讥讽与嘲弄有何意义?你会是笑到最後的那一个,还是只能笑的那一个?
我听见自己无声的叹息,两年前的那一面,竟让你对赵伤秋如此执著。
回到房间的时候,那个亲兵正在熬药。
我向床上静静躺著的赵伤秋看了一眼,转头问他,
"大夫可来过了?"
他点头,"是皮肉伤,但不足以致命。只是他现在很虚弱,也许要昏迷上几天。"
我轻轻地掀开他新换上的衣服,伤口已被绷带敷好,没有血渗出,看来伤势已经控制。
我叫亲兵把煎好的药放在一旁,然後示意他可以离去。
屋内的灯光很暗,他平静的睡颜在烛焰下抖动。
我看著他,这样近距离地看著还是第一次。
从前,我们之间,总是远远的,而又冰冷的对视。
汉人长得,都这般细致吗?
我抚摸著他光滑的脸颊,想起那些在战场上看到的汉族士兵,他们和契丹人看不出什麽区别。
我能理解皇上为什麽会如此迷恋他。
当年那沙场上的初遇,突破五千人的包围而衣袂不损。
那样的他,让人不敢用凡人的眼光去亵渎。
高贵的,被人捧在手心的。
你,一定不知道忍辱负重的满身疮痍,你一定不了解,被人排挤在外的痛苦。
我渐渐地弯起唇角,扯开遮住面孔的包裹。
我有一张不属於契丹人的脸。一张文弱有带又书卷气的面孔。像南蛮子一样没有威慑力,让人觉得没用。
这张脸,这副看来弱不禁风的身体,我都恨透了。
在这个十分重视血统的西辽人的眼中,它就代表了一个家族的强悍,代表了他们是否有孔武有力的子孙。是否能以一抵百,或是强壮到不被伤害。
北方人重视他们的身体,没有强壮的体魄,就没办法生存。
然而在残酷的家族斗争中,拥有半个汉人血统的我,注定了在这场战斗中的失势。
"白番,这个名字和他本人一样柔弱,它不配成为客尔嚓的子孙。"
我听惯了这种鄙夷的语气。他们瞧不起我,他们从不承认我的优秀。
那个时候,在母亲总是怯懦地躲在自己的房里的时候。
年幼的我独自面对纷纷的冷眼,他们的轻蔑,他们的冷漠,我统统记得。
我在心里发誓,我对著西辽的天空发誓,我要让所有的人都记得白番这个名字,客尔嚓配不上我,我不稀罕这个姓氏!
所以你知道吗?我能有今天的地位,我能有今时今日,指挥千军万马的权利,统统只靠自己一个人。
没有你自出生以来就铺砌好的黄金大道,没有你享有的尊贵的身份,和众人的宠爱。
我微笑著看著他,我知道,他根本不会听到。
沈睡中的赵伤秋忽然紧锁了眉头,他流了很多冷汗。
我猜想他一定作了噩梦,拿过湿巾为他擦拭湿濡的额头。
你在做什麽梦?什麽能令赵伤秋害怕?
我真好奇。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我措手不及,吃惊地看著他。
不是没见过男人流泪,那些战场上英勇的男儿,也流过比女儿还懦弱的眼泪。
他们在想家的时候,在面对死亡的恐怖的时候,都会哭泣。
然而,你的眼泪,又是为了什麽?
我看著赵伤秋朦胧的双眼,写满了恐惧和绝望还有不甘。
那种眼神我太熟悉,是每个死在我刀下的人都会流露给我的讯息。
"为什麽......"
赵伤秋的声音飘渺不定,我无法确定他是在跟我说话,还是借由面前的人影,看著他想要去问的人。
他又重新闭上眼睛倒进我的怀中,我看著那尚未干涸的泪痕,突然觉得,落在皮肤上的眼泪,竟如此的炙烫。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回大都的那一天,我也陪同一起回去,只留下几个参将留守新街。
皇上没有骑马,而是陪同那个人一起乘车。
真的已经不记得了吗?
我回想几天前他醒来时那种茫然的双眼。那根本不是我认识的赵伤秋,他不会用这种软弱的眼光看著我。
我熟悉的,我所知道的那个人。他傲视天下苍生,他的眸中,连这江山也容不进去。
可是这样一个,软弱地看著我的人,真的是赵伤秋吗?
失去了记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怎麽会变成这样?
我回头看向车撵,想起皇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