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长窗无声地洞开了,衰败的庭院里,早已枯成灰白色的芒草及铜绿般斑驳的落叶间,零星散布着疯长的鲜黄残菊。这无处不渗透出隆冬荒芜感的地面上不知何时洒满凌乱的足印,一滩一滩冒出黑红色粘液;伴着枯草被腐蚀的吱吱声,相继出现的新足印慢慢聚向窗边。抱紧昏迷的妹妹,敏行头也不抬地向阒无人迹窗外沉声怒吼:"滚出去!"
他的低吼似乎惊动了檐头梅枝上的小鸟,那有翼的生灵发出一串溜圆的幽微歌声。逼向窗边的脚步突然停止了,短暂的寂静之后,衰草枯叶被火焰舔舐般的歙蔌声突然响起,庭中再一次迅速蔓延开污秽的足迹--这次是朝着门外的方向。
裹着冰屑的风倏忽而过,须臾之间,那蚀刻在地面上的诡异脚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推开庭院的角门,便是疏影暗香。无力的阳光在邻家褪色的纱窗上描着淡墨梅图,虽然感觉不到风的经过,但那蟠曲的线条却在灰尘的底色上蠢蠢欲动,仿佛痉挛的手指神经质地撕扯着将朽的窗纱,想露出昏暗室内那绰约的身姿......
珠锚......一瞬间行色匆匆的敏行再也迈不动脚步,应该说每当他看见邻家窗下伏在绣架上的人影时,都会又一次沉沦于这样的感觉--在这个女人的身上,重叠着母亲的影子、那个外室的影子。她们都是这样吧:明知爱已经死去,却还紧紧抱着那虚空的尸骸,像作茧自缚的蚕,宁可不断吐出哀伤将自己缢毙,也不愿意在冬天的尽头羽化成蝶。
会在不知不觉间被这邻家女人吸引,也许就是因为自己和讷言,都在无意识地追寻着母亲的幻象。那专注女红的身影是箭在弦上静止的瞬间,也许下一秒就是断了线的崩溃,但此刻的尊严正优雅地起舞在针尖。自己和讷言果然是父亲的儿子,何其肖似乃尔--正是从这谁也无法预料其走向的凝固的疯狂里,两兄弟品尝到了迷恋的酩酊......
那就是爱吗?所以自己的理解没错啊--爱就像一幅绣品,花纹越是精美,针脚越是细密,就越要让针尖千万次的刺穿绸缎那柔软的表面。正因为如此残酷,所以爱才如此甘美。
"讷言!"失神中的敏行突然听见了嘶哑的呼唤,不同于男人低沉的语音,那是一种病态的沙哑,渗透着烈焰舔噬华丽的锦缎般惨烈的妖媚。那声呼唤发自纱窗之后,却明明是在叫次弟的名字,敏行立刻四下张望担心异母兄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撞出来,好在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影子。
"讷言......"缠绵的语音再一次响起,卷着枯叶的风吹过界巷,一片虫蛀的红叶沉重地粘在青石板路上的霜痕间,像极了纱窗下说话者孤单的身影,她凝在药汁一样的幽邃里,仿佛连体内都充满这苦涩的黑暗。此刻令敏行惊讶的倒不是这日本女人的汉语说得字正腔圆,而是她话里的弦外之音:"是去请大夫吗?不要白费力气了,‘那些'究竟是什么,你应该已经看清楚了吧......讷言!"
正在消融的繁霜突然升起了袅袅轻烟,一片纷乱的脚印瞬间铺开,那些粘腻的、黑红色的痕迹,和消失在庭院衰草上的如出一辙......
敏行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躲不掉吗?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会和这女人交谈,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一直在逃避和她接触,因为透过那投向自己的炽烈眼神,敏行看见,是的,他看得见--看得见珠锚背后那巨口一样的、彼岸的深渊......
正如他看得见那些妄图跟着讷言混入家中的魑魅,正如他看得见妹妹手腕上被避邪红豆压制的瘢痕,正如他看得见那布满庭院的令人作呕的脚印,正如他看得见留下那些脚印的赤黑色独角异形,正如他看得见停在檐头梅枝上的小鸟,那根本不是什么鸟雀,而是一只沾满黑红粘液的银铃--
这就是他所"看见"的世界,那根本不"存在"的世界,每一天每一天,敏行都面对着活生生的地狱变!
似乎不满意对方的沉默,珠锚用沙哑的嗓音幽咽地埋怨起来:"还是不言不语的......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不过令弟可是个好孩子,只是请他画个绣花样子,他却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包括你的‘名字'--讷言!"
珠锚想要自己的"名字"--名字是最短但却最有效的古老咒语,它的道理就像无论人身处何处,只要听见这再熟悉不过的呼唤,就一定会下意识的出声回应一样简单......
敏行虽然不明白这女人怎么会一再用弟弟的名字称呼自己,但她接近讷言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自己怎么会一直以为她是在作茧呢?这个女人如此老练的运用自己的针线编织网罟,诱惑那位少年奋不顾身,然后又将他当做香饵,来钓取早有防备的自己。
敏行失声大喊起来:"你不要乱来,我弟弟什么也不知道!"呼应着他的语声,腐败的气息瞬间掩盖了腊梅的芬芳,界巷中的散乱脚印突然蠕动起来,薄膜状的粘液慢慢膨起驽钝的独角,接着就是无数的赤黑头颅、颈项、身体、四肢,这些半人高的彼岸眷属形态粗疏,鼓胀的腹部不成比例地配着细长手臂、粗短腿脚。它们像在寻找什么一样,茫然徘徊......
敏行熟悉它们的样子--这些妄图跟着讷言混进家中的异形,这些从窗外窥伺鹿鸣的异形,这些让那个日本小教员凄惨死去的异形......
"你终于肯‘说话'了。"隔着逡巡的怪物,珠锚在窗纱掩映下妩媚地微笑,"我会怎样对待令弟,还不是得看你吗......来!讷言,我们打开窗户再说话!"
不是听不出这来历不明的女人貌似央求的无礼命令,也不是不知道顺从她的话事情将渐渐滑向何方,但此时的敏行别无选择。他踟蹰走下角门的台阶,所经之处洒满那些丑恶异类的贪婪目光,像在忌惮着什么,它们试探趋近却又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视这些厌物,敏行深深呼吸控制颤抖的指尖,自暴自弃般猛地挥开那尘封的雕窗。潋滟的水光刹那间闪过眼前,他下意识的伸手稳住动荡的波影--那是搁在窗台上的浅盏,差点被窗页碰翻,暗淡的青花盏里水纹渐渐平静下来,数缕寒光沉淀在底部,那是几枚尖细的绣花针。
"笨手笨脚的,小心我的药......"珠锚妖娆地责备着,将快要用尽的绣线轻巧地打了个结,敏行瞥见架上的锦缎间绣着冬天的枯树和栏格分明的鸟笼,看来就是讷言的手笔,这种绣样本来就已经很怪异了,更何况丝线还只有纯黑一色,暗沉沉的看起来相当不舒服。
珠锚搁下绣针,又从浅盏里捏出一枚新的。将针尖插入沉甸甸的圆髻里,她仔细挑出一根头发,掐着针直捋到发梢,纤瘦白皙的指尖一用力将它拔了下来;小心翼翼的穿针引线之后,珠锚慢条斯理地在锦缎上扎出新的针脚。
这个鸟笼,是用头发绣出来了!敏行忍不住狠捏额角驱散那种不悦感,却看见这日本女人向自己抛来一个玫瑰色羽虫似的秋波,心中忽然摇荡而起的微醺使这位端谨的长子顿时冒出冷汗,努力想拗过头。
可是珠锚步步紧逼,维持着最娴静的持针姿态,却用最奔放的眼神捕捉对方退缩的视线,浑浊沙哑的嗓音听起来竟比清脆婉转的娇声更加甜腻:"就这么怕我吗?你的胆子可比令弟小多了......"仿佛要进一步嘲弄敏行的胆怯,珠锚拈起那枚旧针,缓缓送到唇边,她唇上点着的胭脂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京红吧,那过于炫目的色调衬得微微探出的舌尖都显得血色暗淡,像凋落的粉色山茶花瓣一样,干燥而光滑......
妖艳的唇舌,舔起指间那枚尖锐的钢针,伴着敏行短促的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珠锚柔嫩的下颌蠕动着,那枚细针就这样......被吞入她幽暗的咽喉......
这种感觉,已经不能仅仅用惊恐或恶心来形容了......敏行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下意识的后退着,珠锚却以出人意料的敏捷一把摁住他手腕,那濡湿的手指比冷水更冰,寒气沿着接触之处一寸一寸爬上敏行的身体,养霞斋一向行事温文的长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止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声。
"真可爱!平时装得一本正经,到这个时候还是会害怕嘛......"珠锚用娇慵的语调哄孩子般戏弄着慌乱的青年,"你也该听令弟说了,我得了不治之症,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你怎么就不懂得怜香惜玉,帮帮我这个可怜的未亡人呢......"完全不像说得那样虚弱,她借着敏行的腕力撑起身体,慢慢凑近对方脸颊,突然间换作了毒妇的表情,"听着!把你家檐头上那只鸟......给我抓过来!"
冻结一样的气息吹拂着青年的耳根,敏行下意识的挣扎避让,但珠锚执拗的手指却生根一样牢牢掐住他手腕,她气绝般的诅咒着:"不听我的话就都得死!你也好你家人也好,这城里的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全都得给我死!"
显然听懂了那个"死"字,黑红色的独角异形刹那间兴奋起来,腐烂的恶臭获得了赤黑雾气状实体,更加剧烈的散发着,强烈的眩晕感使敏行摇摇欲倒,他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手上也隐隐浮现出那不祥的红斑。这一刻,青年再也控制不住变调的声音:"这些......是疫鬼吧!"
珠锚轻蔑的嗤笑了一声:"挺聪明的嘛。不仅立刻就猜到这些是疫鬼,还知道它们害怕什么......我果然没看错你!"她冰凉的手倏地钻进对方袖笼,还没等敏行反应过来,一阵暗色的急雨就筛落在窗台上--那是他袖中藏着的红豆,传说中疫鬼畏惧的东西,清晨时分自己曾用这不起眼的豆粒阻止疫鬼尾随讷言,而鹿鸣之所以暂时无恙,就是因为那时她身上"恰巧"带着它们。然而此刻,随着红豆四散飞溅,疫鬼有恃无恐地趋近了,珠锚撇着嘴角拈起残存的一粒:"你以为用这个就能赶走疫鬼保护家人吗?未免太天真了吧,讷言!"
这个女人要把自己逼到绝境!敏行激烈地甩开那冰块般的手,可能这争执声打动了停在梅枝上的小鸟吧,从它周围清晰地浮现在赤黑雾气中的金黄梅朵间,银铃般的轻微鸣声滴落下来。就像它初试啼声时一样,独角疫鬼一下子慌乱起来,霎时融成一团不成形的赤红粘液,退缩着渗回那些散乱的脚印中......
"好极了......"直勾勾的盯着那小鸟,珠锚咬牙切齿的呢喃,"还不快给我抓住它!"
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铃铛还起其它什么的,但疫鬼的确很忌惮这小鸟,可这女人的眼光却像恨不得把它生吞活剥了一样。敏行忍无可忍地怒吼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就因为丈夫因为疫鬼而死你也被缠上了,就不顾别人的死活吗!"
"你错了--不是它们缠上我,而是我把它们召来的!"珠锚托起那浸泡着绣花针的浅盏,阴森的语气中竟还有一丝得意,"想试试控制疫鬼的秘术吗?不过每天得吞一根针,稍微有点麻烦而已......"
忍受吞吃绣花针的痛苦召来疫鬼--这个女人疯了,她的不治之症就是她的疯狂!
可就像面对着斑斓的地狱变一样,为什么自己还是移不开视线呢?"你就那么恨那个男人吗......"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敏行瞬间面红耳赤,他无法遏抑地感到羞耻--即使在看透这个女人彻骨的残酷之后,即使在洞悉这个女人魔性的疯狂之后,这样的困惑还鲜明的存在于他心里:她是为了夺取丈夫的性命才这么做的吗?恨是一种暧昧的感情啊,那个矮小卑怯的男人,竟能让珠锚如此恨之入骨?
"那个男人?"珠锚摆出夸张神情,轻轻的啐道,"呸!他也配!"
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只换来敏行更剧烈的羞恶,然而来不及细细体会这种烧灼般的耻辱,珠锚的话就使他陷入更深的惊愕:"想死的人......活腻了的人......是我!"这狂女目光灼灼地逼向青年,"我本来以为疫鬼可以帮我死的,可是失败了!又失败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敏行难以置信的看着这出尔反尔的女人,"你不是得了不治之症吗?你不是被疫鬼缠上病入膏肓,为了活命才要抓住那只小鸟的吗?"
"我的确的了不治之症啊!"珠锚幽幽笑着,不知是遵照古俗染了黑齿还是其他什么,敏行完全看不见她的牙齿,他只觉得那红唇像幽邃的入口,通向珠锚体内深不见底的常世之国。然而黑色和服的袖子却突然隔断敏行的视线,这一刻,魔性之女竟第一次放弃和青年的对视。无法窥探到她的表情,但那喑哑的语调却有着一种微妙的沉重:"即是肉体毁灭一千次,灵魂都不会消失......这就是我的病--被称为长生不死的不治之症!"
"长生......不死?"一时理解不过来的敏行像留声机一样机械重复着。
"不说啦!谁让我当年自己不小心,被一个傻瓜给害惨了!"珠锚移开袖子,又恢复了那种爽朗的疯狂,"我听说疫鬼们很贪吃,连人魂都会吃得一点不剩,本来想试试看的,可到了紧要关头偏偏被这女人搅了局!"凝视着对方,珠锚慢慢敞开领口,在她橡实染的漆黑丧服下却衬着娼妇般的鲜红襦袢,敏行狼狈躲闪着烙上眼底的鲜丽色调,可眼尾的余光却还是撇见了那纤白的脖子;然而只是这一瞥,就让这位自律的青年再也无法移开目光--珠锚京人偶般的皮肤上横着一道紫黑色的痕迹,随着颈项转动,那沾着蛋清那样灰白粘液的边缘拖出几丝黑红的细管,杂乱的摩擦着黑痕中央隐隐透出的惨白骨骼......
--是刀伤!那是已经开始腐烂的,贯穿咽喉的刀伤!
难怪声音那么沙哑,手指那么冰冷,血色那么淡薄,因为这根本就是行尸走肉啊--原来,这就是珠锚所谓的长生不死!
看着敏行颤抖的苍白嘴唇,珠锚轻抚着致命伤痕,柔媚地曼声调笑:"哟......你别心疼,我不痛!反正这又不是我的身体......"
不知已经过了多久了,身体烂掉之后,即使置身人群中央也像掉进又黑又静的洞穴,所以自己一直在寻找着适合栖息的身体,这就是珠锚的解释。这寂寞的日本女人,在跟随丈夫踏上这片陌生国土的时候就已经心如死灰了,徘徊的自己正是被那种空洞的绝望所吸引。珠锚借用这没了灵魂,但却依然"活着"的身体吞针御鬼,本来是水到渠成的事,可就在那不得志的男人死去的寒夜,这原以为早就不存在的女人竟摆脱珠锚的控制,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咽喉!施咒者由"活人"变成了"死人",召唤疫鬼的咒术便失控了......
"那个男人又无能又凶暴,带着她背井离乡最终客死异地,真是一无是处。可即使如此,她也还是愿意为他而死......"珠锚轻掠鬓发,带着寂寥的媚态,"看看你的表情,讷言......你在嫉妒!"
嫉妒?何止是对这个日本男人,自己禁止次弟和珠锚交往的原因难道不就在于此吗?之所以会在他眼中看见自己,不正是源于又归于这种丑恶的感情--就因为"像妈妈"这样单纯的原因,不管对方身份如何,出于怎样的目的,讷言都只忠于自己的欲望与感觉;可自己却只能隐藏起混沌昏暗的本质,伪装成一个敦厚沉稳的长子,中规中矩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