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力大道————曲阑斜

后来，乐荣挚爱了小蛮许多年，有一次，乐荣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爱上小蛮的呢？他想，也许就是那天在医院里开始的吧。
小蛮眼神凄楚的问他，怎么办？那样绝望，那样悲伤。
小蛮坚持要回家。可是他还不能出院，于是胡夫人答应帮他去找君宝。
他们回来的时候委婉的说，楚小姐已经病故了，房子也被收回了，向邻居打听了，君宝回来过，楚小姐死后，就失踪了。
小蛮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楚小姐已经死了。他泪流满面的想，所幸的是，君宝没有被抓起来。
有没有留下话呢，他问他们，君宝有没有说，要是我回来了，到哪里找他？
没有，他们说，他什么也没留下。
九
胡家的人带小蛮离开了这个城市。
小蛮开始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重新开始念书，最终还读了大学。他不用偷窃，有零花钱。他在夏天穿干净的白色棉布衬衫，黑色球鞋。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偶尔编造一些故事。比如，他说他父母死于火灾。8岁之前他由奶奶抚养。
他开始有朋友。他们都是很清白的人，他们一起看书打篮球。
小蛮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好透，他在冬天的时候头会隐隐作痛。他买骆驼牌的香烟坐在学校的角落静静的吸。
这个城市的上空也会有鸽子飞翔。可是，总有哪里不同。小蛮眯着眼睛抬头仰望天空。然后他顺手从大朵的月季花上摘下红色花瓣放在手里揉搓。双手沾满月季的花汁。他用舌头舔自己的手指，尝到甜涩的味道。
小蛮有时候和乐荣一起上街。他们买《足球周刊》坐在麦当劳里边吃薯条边看。他们都喜欢莱茵·克尔，都对上世纪90年代的AC米兰崇拜不已。
小蛮可以不通过交谈就洞悉某些人的命运。他可以分辨哪些人可以永远清白，哪些人终将会堕落。
你看那个孩子，他对乐荣说，他会去偷那个穿青莲色裙子的女人。
乐荣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小蛮眯起眼睛。
他会去拿她的钱包。那个看上去不相干的小女孩是他的同伙。
十
乐荣有很多女朋友。从没有男朋友。
他只爱小蛮。
大部分时候，在他们不谈论足球的时候，乐荣都不能知道小蛮在想什么。可是他爱他。
乐荣从来是个玩世不恭的人。他喜欢微笑，讨厌大部分使用香水或者想要控制一切的男女。
可是他的幽默感以及深邃的冷漠从来都不能在小蛮面前起作用。他时常笨嘴笨舌，手足无措。
当一个人想要取悦另一个人，无论你平素有多聪明，其实都非常难。
前提是你必须真正的爱他。
大学毕业以后小蛮在胡家的公司做事。那个时候乐荣在家族企业里担任要职。有一大堆臣子扶持着他，乐荣对他们谦虚的微笑。可是他觉得，他们都不够强大。
他欠缺对手。
下班以后，他在公司门口等小蛮。然后他看着小蛮在他的车上漠然的凝视前方。
小蛮说，你知道吗，这里的任何一条街道都比我家乡的要好。比如我从来没有看见拉二胡的盲人。
因为有稽查队会把他们带走。
带到哪里去呢？
带到一个可以安置他们的地方。
他们正在那里还可以拉二胡吗？
可以，可以，如果他们想。
小蛮扭过头，问乐荣，你听法文歌曲吗？
乐荣说，有时听，比如《伊莲》。
《魔力大道》呢？
乐荣摇摇头，没听说过。谁唱的？
小蛮开始微笑，然后闭上眼睛。
滴泪痣就像真正的眼泪一样在他的眼角流淌。
小蛮第一次拿工资的时候打电话给乐荣说要请他吃饭。乐荣挂上电话从心底微笑。
他回到家满面春风的穿上茶色外衣，仔细梳理头发。初秋的城市干燥清凉。一些季节性的花朵开始枯萎。大理石花却依旧恣意璀璨。
乐华问他，你要去哪里？
小蛮请我吃饭。
不要迟到了，哥哥。乐华微笑着提醒他。她知道他终于还是落在一个人的手上。
无论你是谁，没有人可以幸免。这个世界到处是劫数。
十一
小蛮和乐荣在街上寻找餐厅。
城市和城市的秋天从来不相同，就像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小蛮在一家名叫"魔力餐厅"的地方停下来。他从大面积的落地窗中看见餐厅绿色的墙壁像苔鲜一样温柔潮湿，就决定要进去。
他们一起看菜单，要了烤鸭肉和玉米浓汤。然后乐荣去了洗手间。
小蛮坐在"魔力餐厅"里看小型的挂壁式电视。那个频道在放一些牙膏的广告。之后是个法制专栏。
电视里在说着另一个城市的一起斗殴事件。小蛮猛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起来，走到电视面前。
把遥控器给我！他对穿着绿色制服的店员大声叫喊。然后他用遥控器把声音放大。
播音员说，这是个接头团伙斗欧事件，有人受伤，没有人死亡。有一些人流窜到了本市。可是他们还是落网了。
小蛮看见用格子盖住脸的君宝，被警察带上警车。
他突然丢下遥控器冲出店门，在大街上奔跑。
那是君宝，那是君宝。他们真可笑，以为给他打上马赛克的格子就可以让他认不出他。
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跑，他只是不能停止。他和他约好了要在魔力大道见面的。
虽然那是多年前的事。
这个城市的秋天干燥洁净，颓废的气息深藏不露。乐荣走出来，看到位置上空无一人。
店员告诉他，你朋友已经先走了。没有说去了哪里。
乐荣慢慢坐下。一言不发。
落地窗外人潮汹涌，人与人擦身而过。一部分人享受秋天的宁静，另一部分人暗地挖掘城市深藏的颓废。
各有所好。
城市从来不允许它的居民寂寞。
乐荣走出餐厅，在路上点燃香烟。
十二
小蛮回到家，简单的收拾了行李，买了车票来到君宝所在城市。
他去警察局询问，他们告诉他一些地址。小蛮就马不停蹄的去寻找。君宝和一个老克的男人住在一个小公寓里。
老克有凌乱的头发，穿黑色皮夹克。他是君宝的手下。
老克开门让小蛮进来。小蛮说，我是君宝的朋友。我叫小蛮。
老克并不认识他。他说君宝从来没有提过他。
君宝在这里给道上的人做事，你知道吧？老克说，他有两个手下，我是其中一个。你可以在这里等他，他后天就出来。
小蛮不安的等待着。他一根接一根的吸烟。他看见君宝的房间只有一张小床。他躺在上面，把头埋在君宝的枕头上，深深吸气。鼻间全是君宝的味道。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君宝。
他改变了一些。蜜色的皮肤。挺拔，瘦削。他的头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柔软，小蛮不用摸就知道。
君宝神情弥漫着冷酷的意味，有凌厉的眼神。让人联想到森林里的狼。
他打开门，对老克说，妈的，里面真是麻烦死了。我要洗澡。
转身的时候，他陡然看见小蛮站在一边。
他呆住了。一刹那，强硬的线条都倏忽的消失掉了。万念冲上心头。
梦回儿时，他对他说，要完我们一起完。上天，下地，无论去哪里，我们不都是一直在一起的吗？
哎呀。是做梦吧？
他不是已经把他失散了好多年？
一念有九十刹那。人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十三
君宝和小蛮开始叙旧。小蛮说到他跳下河救人，说他到差点丧命。君宝就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他差点死掉。他在魔力大道上等他会合，却不知道他原来差点死掉。
君宝说他等了他一夜--他很快就甩掉了追他的人。然后他在那里等他。一直等他。很担心小蛮被抓了，就四处打听，知道他并没有被抓。后来他不得不回家，楚小姐已经不行了，他借了钱带她去医院。结果还是不行。他看着她死去，又等不到小蛮回来。原先借了一点钱还不了，就跑掉躲债。他还想着回来的。可是，一跑就跑了那么多年。终究没能回去。
君宝说，你现在应该不错吧。你穿得很体面。
小蛮说，马马虎虎。
君宝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
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小蛮说，虽然看不清楚你的脸，可是我知道那一定是你。
小蛮走到电话亭给乐荣打电话。晚风让人迷醉又清醒。天空是不稳定的阴霾。也许明天就会下雨。
乐荣，我找到君宝了。我不回来了。我的东西你帮我处理掉吧。摔掉或者拿走。小蛮语气快乐的说。
乐荣正在和家人吃晚饭。在座的还有一些不是很熟识的客人。他们谈论政治和天气。
乐荣微笑着说，你终于找到君宝了。恭喜你。
谢谢。有空我来看你。小蛮把电话挂上。徒步到附近的小吃店买了桂花酒酿想元宵当夜宵给自己和君宝吃。
乐荣微笑着挂上电话，然后轰然把电话狠狠的摔向窗户。
电话撞击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玻璃任性的碎裂。所有的人都骇然的看着乐荣。
乐华站起来害怕的问他，你怎么了？
他找到君宝了，他说他终于找到君宝了。
十四
小蛮和君宝吃完元宵，然后他们坐在君宝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从君宝的房间可以看到一条大街向远方延伸。那么熟悉。可是没有梧桐树，只有枯黄的洋槐。小蛮突然觉得，季节是多么冷酷和寂寞，他们变换不同的样子，愚弄人间。
单调而又无情。
君宝穿着浅黑色的开衫毛衣，里面是咖啡色的麻布衬衫，他懒懒的躺在床上，对小蛮说，小蛮，能再看到你真好。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回去了。
君宝坐起来，拿出一支烟，轻轻的吸起来。你要回去，你不能留在这里。我们可以在放假的时候见面。比如国庆节。
我不回去了。
君宝突然跳起来，他抓住小蛮的手腕把他往外拖。你给我回去，你这个白痴！你想留在这个鬼地方吗？
小蛮拼命的挣扎。他一只手抓着床架，我不回去了！君宝！我不回去了！
君宝，我爱你。
君宝停了下来。我不爱你，他说，你这个变态。
小蛮忽然开始笑，你爱我，他笑着说，君宝你爱我。我知道的。我们一起看鸽子飞，那个时候我就决定要跟着你。
永远在一起，像那些不离不弃的鸽子。
我不爱你。君宝把香烟扔在地上踩灭。
你爱，那天你亲了我。我知道的。
小蛮，你跟着我不会有好下场。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他们开始接吻。小蛮把君宝的毛衣和衬衫脱掉。他们做爱。小蛮感到一种绝望的幸福在撕裂他。不要停止，一直这样下去。
一旦停止，就好像要失去幸福，只有绝望。
小蛮低声呼喊，君宝，你相信有来世吗？
不相信。从不相信。
小蛮突然把君宝从自己身上推开，他看着他，说你相信，说--你相信有来世！
君宝重新拥抱住他，紧紧的贴在他身上。
好的，小蛮，我相信。
小蛮满意的喘息。他并不理会君宝有没有骗他。
十五
君宝和小蛮又在一起了。
可是他们并不幸福。
小蛮在这个城市找到了工作。可是君宝每天都很晚回家，有时候夜不归宿。小蛮做好了饭，坐在蓝色折叠椅上等他。
一动不动。
有时候，君宝回来了，满身酒气，有时候，君宝浑身是伤。
房间里有小小的蟑螂在爬行。偶尔停下来四处张望。
小蛮对君宝说，君宝，你不要再干了，正经找一份工作吧。
君宝从不回答他。
他们开始冷战，相对着很久不说一句话。有时候他们做爱。一起逛街。君宝从不穿西装，带银色耳环。没有钱。
有一天，小蛮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回家等君宝。突然，老克背着君宝回来了。君宝浑身是血，已经神志不清。
老克说，你看着他，我去找人来。
小蛮几乎要疯了，他大声叫道，送他去医院呀！送他去医院呀！
老克说，不行！送去医院会把警察招来的！你想坐牢吗？我去找没有牌照的医生。
小蛮颤抖着手拿来大大的白色床单，把君宝裹起来，压住流血不止的伤口。他抱着君宝，很怕他就这样死去。
他要疯了，他痛哭流涕的抱着他。直到几个穿白色大褂的男子走进来。他们把君宝抬到床上，给他缝针。小蛮满身是血的坐在门口。
眼泪在他脸上凝结成块。蒙住那颗滴泪痣。
小蛮请了假来照顾君宝。
他帮他梳头，给他炖鸡汤。君宝脸色苍白，像孩子一样脆弱。
小蛮坐在床边喂君宝吃饭，君宝，你不要再干了。我有钱，我可以养活我们。
君宝看着他。然后微笑。小蛮，我早说过，你不应该跟着我。
十六
君宝好了以后，就不太回家了。
小蛮在公司做事。不吃早饭。晚上会有一、两个小时头疼欲裂。
他开始和同事一起吃午饭，选择实惠好吃的餐馆。有时候别人请他，有时候他请别人。下班他和他们一起去唱KTV。一个纤细年轻的女同事能把林忆莲的《野风》唱得完美之极。
小蛮在空当处从包房走出来，抽一到两根香烟。他在窗户那里看城市的街道，汽车闪着红色或者黄色的尾灯，像海上的渔船一样不停的漂泊。鸽子像海鸟一样无所顾忌。
女同事走出来，和他一起吸烟。
她说，我可以用一分钟的时间断定对方可不可以和我上床。
小蛮把烟掐灭后开始微笑，我可以用一分钟的时间断定对方会不会偷我的钱包。
她说，你不会和我上床。
他说，你也不会偷我的钱包。
有一天，小蛮回家，看见灯是亮着的。他在楼下开始盘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要和君宝好好谈谈。他们是相爱的。所以他们不能互相伤害。
然后他带着希望走上楼，打开门。
他看到君宝和一个女孩子在床上做爱。
女孩子看到小蛮走进来，吓得尖叫起来。她把自己裹在军绿色的毯子里。
君宝冷冷的看着小蛮。赤裸着上身，下面盖着毯子。
你回来了，君宝说。
小蛮把蓝色折叠椅打开，平静的坐在上面。冷漠的看着女孩穿好胸罩，内裤，衬裙和丝绸连衣裙。他看着女孩走出门口。
小蛮突然很平静的说，君宝，你的演技太烂了。
君宝笑起来，这不重要，小蛮，重要的是我做了。
小蛮起身开始收拾行李。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可带走的。他说，君宝，我要离开你。你从来都不让我跟上你脚步。
君宝，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你一个去死吧。我已经太累了。
我不再爱你了。
他把这谎话说得非常逼真，连自己都要几乎相信。他拎着袋子在大道上快步行走，没有回头。
有那么一、两刻，他想，也许君宝会来追上他。可是君宝没有。
他们相爱，但是彼此伤害。
就像他们伤害不爱的人。
十七
小蛮离开的君宝，到了别的地方生活。他在一个价钱公道，离公司不远的地方和一个女子合租了房子。
女子时常带一个不爱说话，但是笑容温暖的男子过夜。他们偶尔邀请他一起打牌。他们相爱，并且幸福。
有一天，小蛮要加班，到了晚上才回家。他到门口，看到一个人坐在那里。他走上来，才发现，那个人是乐荣。
小蛮把乐荣请到房间。给他倒上香草味的咖啡。
乐荣说，我们好久不见了。
小蛮问，你怎么来的？
乐荣脱掉米色风衣，躺在小蛮的床上，公司派我到这里来工作。小蛮，你这里真不错。
他们又开始一起看《足球周刊》，在麦当劳吃饭。
有一次，乐华约小蛮出去。她挽着小蛮在大道上散步。
乐华说，谢谢你小时候救了我。
小蛮说，那没什么。我不能看着一个人就那样死去。
如果你不救我，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首先，我不会还活着。
其次，你可以和君宝永远在一起。
最后，乐荣也不会爱上你。
小蛮，你知道吗，乐荣他爱你。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没有主意。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从不在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