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在天下————白萱 [上]

作者:白萱 [上]  录入:11-26

柳萧一惊,迟疑道:"可是谁会改这个......"
聂熙道:"自然是我。你再拉着我的手多描摹几次笔画......我就学得像了。"
他似乎感觉到众人的惊愕,淡淡一笑:"难道我聂熙瞎了眼睛,就什么也不能了么?还不至于。"
柳萧听得赶紧干笑几声:"吴王果然厉害,想到改信这一招。"
聂熙笑容平静,却暗藏杀气:"如果我没猜错......这才是杜庄主星夜处置此信的真正意思。既然朱太傅约在十月......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咱们把这信中约的日期改到十月。以皇兄的手段,一个月足够处置太傅之乱了。再说,海失兰十月举兵,咱们早有防备,略拖他一拖,他就算杀进来,定也得延到十一月。那时候甘肃、青海都已经天寒地冻,海失兰的骑兵未必讨得到便宜。"
聂暻听到这里,暗自叫好。论起战阵谋略,到底是聂熙的本行,远胜自己。
"可惜我如今是个废人了,不知道皇兄会派谁拜将出征。"聂熙忽然把脸转向他,似笑非笑道:"靳兄,你说呢?"
聂暻笑了笑:"此地杜庄主不是铁翼军林元帅的老师么?可见他定然是个人才。"
聂熙一怔,似乎被人隐约刺了刺,过一会淡淡道:"那倒是。总有人可以为皇兄效命的。"笑容平静,聂暻却总觉得他眼底有一丝杀气。
想不到,这个素未谋面的杜见羽,林原的大师兄,已经成为两人下一个争夺目标。
命运的巧合还真是相似得可怕。
只不过,这次不是为了爱情,而是......皇权、国土、生死存亡。

19
等杜家子弟飞马把海失兰的密信送走,聂熙说模仿密信折腾得累了,先回去躺一会,要聂暻先陪着柳萧说话。
聂暻心事重重,略和柳萧闲话几句,毕竟记挂聂熙,寻个理由告辞。刚出来没几步,两个童子惊慌失措地迎了上来,纷纷叫道:"不好了,快去......"年长童子颤抖的手指了指两兄弟昨夜居住的小院。
聂暻心下一阵狂跳,赶紧几步过去,想起聂熙之前镇定得奇怪的神情,心里有种可怕的预感。
还没走入,就听一声狂啸,犹如元龙啸天,云空激扬,大地和高墙随之共鸣,隐隐颤抖不已。就连远远的江水也隐约有了感应,传来雷霆般的鸣潮声。
一啸之威,六军辟易,那是......那是......怎么可能?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青龙般的灰柱腾空而起,所到之处飞沙走石,碗口粗的树木也应声拔起。
聂暻定睛一看,失声道:"二......吴王......是你?"
半个时辰不到,聂熙的武功似乎恢复了很多,这是怎么回事?聂暻隐约想到甚么,心下一沉。
狂飙与啸声骤停,聂熙冷静的声音在漫天黄尘中淡淡传来:"是......靳兄啊,快出去,小心伤了你。"他竭力说得平静,聂暻却听出尾音的颤抖,知道聂熙分明在竭力忍受甚么巨大的痛苦!
"出去!"聂熙听不到他离开,陡然声音一沉,似乎再难忍耐。
就见青龙般的风柱又起,一道狂飙陡然卷起,聂暻顿时腾云驾雾般被远远送出。那风柱却也奇怪,居然把他轻轻抛到草地上,并无损伤。
聂暻却越发震恐,忽然厉声喝道:"聂熙!你干了甚么傻事?"他的声音立刻被风声吞没。
小院中的啸声越发凌厉惨烈,犹如那人在经历着地狱般的折磨。风沙激扬漫天,刮面如刀,人稍一走近就摇摇晃晃,聂暻怎么也叫不应他的弟弟。他拼命想靠近小院,却一次次被狂风摔在地上。柳萧闻声赶来,竟也不能越界一步。
"疯了!这家伙一定疯了!"柳萧盯着灰尘狂舞的小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似乎预感到了某种不祥。
不知过了多久,啸声忽然停止。聂暻也顾不得危险,抢先冲了进去。
小院里面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聂熙就斜靠在瓦砾废墟之中,无声无息,眼中、口中、鼻中静静流着鲜血,看上去惨烈已极,神情却温和平静得可怕。
聂暻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低声道:"你......为什么?"
--那个刹那,聂暻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聂熙把朱若华给的那瓶解药全部吃下去了,那本来就是以毒攻毒的东西,如此大的分量,寻常人只怕服用之后立刻丧命,聂熙虽然不死,却也禁受了肝肠寸断一般的折磨。
聂熙双目流血,嘴角却淡淡一笑,随手擦去不断流出的血沫,柔声道:"你害怕了么?靳兄。"
聂暻盯着他,半天又颤声道:"为什么?"
聂熙笑而不答,只是微微伸出一只手:"来......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怕熬不过毒性,真的死了......我要记得你的样子。"
"你......真不知道么?"聂暻耳朵嗡了一声,完全不明白聂熙的真正意思,过一会勉强说。
聂熙笑笑,固执地坚持着那个伸出手的姿势,轻轻说:"过来。我要记得你的样子。"这一开口,血水又涔涔而下。他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晕迷过去,却咬牙挺住不倒。
聂暻闭了闭眼睛,果然走到他面前,盯着他。
聂熙笑着说:"真好。"勉强坐直身子,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从额头,眉毛,鼻梁,嘴唇,下巴,一点一点地细细接触,就好象在无形的空间中刻意琢磨甚么绝世杰作一般。
聂暻微微颤抖起来,几乎无法忍耐他细腻得可怕的碰触,过一会低声说:"为什么?"
聂熙朦胧如雾气的眼神静静对着聂暻,缓缓道:"要拜杜见羽为将么?如果我毒发身亡......就这么办吧。哥哥。"他淡淡一笑,扯动肺腑毒性,身子一阵颤抖,缓缓倒下,嘴角还是带着那个犀利得接近无情的笑容。
聂暻耳朵嗡了一声,整个人都变得麻木,只有灵魂飘飘荡荡,心里不知道是悲伤,是迷惘,还是隐约的希望。

20
足足过了三天,聂熙总算醒来了。
聂暻先是看到到他的睫毛颤了颤,心下禁不住一跳,接着就见他的眼睛慢慢睁开。
眼神依然朦胧得像是带着一层薄雾,但目光多少凝聚了一些,透着神采。
聂暻心里狂跳了一下。
聂熙再次看到这个世界,眼中第一个人是他,是聂暻,而不是别的任何人......这是老天给的某种恩赐吗?
兄弟二人静静对视,谁也不肯让对方猜到自己的想法,可谁也不能猜透对方的心思。
聂熙凝视聂暻一会,静静一笑:"果然是你,哥哥。我本来盼着猜错了。"他一笑,口角便有了点血丝,聂熙却泰然自若,随手一擦,坐起来活动筋骨。
聂暻听着这句"本来盼着猜错了",忍不住又摇晃了一下,慢慢问:"你本盼着怎么样?猜错了又怎么样?"
聂熙只是笑笑,没有回答,眼神还是那种薄醉一样带着烟水的样子。聂暻发现,就算他很用心看着甚么,也给人心不在焉的疏离感。也许几番剧毒严重损毁了他的目力,聂熙虽然复明,以后就都是这样的眼神了。太朦胧无情,让聂暻看不出他真正的心事,这一点让聂暻觉得十分可恨。
聂熙慢慢下了床,大概中毒后身体虚弱,落脚时还是晃了晃,聂暻想也不想,伸手扶住他。
聂熙忽然一笑:"第三次。"
聂暻一怔,随即明白,聂熙是说,这是自己第三次扶助将要摔倒的他。原来......他甚么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自然也没有忘记宫里那些事情。聂熙会这么轻易原谅那一切么?聂暻自己想来都觉得不可信。
可是,聂熙却冒险服下整整一瓶毒药,告诉他,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是最好的拜将人选。聂熙......到底想的甚么?
聂熙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笑着忽然问:"那两封信的内容,你找人证实过了吧?"
聂暻一怔,看着弟弟,不说话。
聂熙笑吟吟地说:"别告诉我......你相信了我的翻译。事关重大,我们又是死对头,你怎么放心得下。皇兄,你有过目不忘之能,就算不认识的东西,只要你看过,也能照样画出来。所以,你一定想办法默写了那两封信,暗中找人核实过了,对不对?"
聂暻看了他半天,苦笑一声:"对。"
聂熙闭了闭眼睛,过一会微笑道:"你果然信不过我。哥哥,你不是说对我发痴发狂么?原来还是很清楚。"
聂暻无法解释,只能侧开了脸。
心里明白,大概聂熙的心距离他又远了一些。可他再不想对聂熙说谎......以前骗聂熙太多,用计太多,真的不愿意再继续了。不管聂熙怎么想,他宁可甚么也不说......也就罢了。
聂熙还是笑吟吟地说:"还好,我也信不过你的话。"
他口气平淡,似乎满不在乎。聂暻却暗自疑心,他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思,随即暗骂自己果然疯了。
聂熙嘲笑够了,神色忽然一正:"既然你已经证实了我没有乱翻译......国家将有大乱,我不和你计较,你也少和我玩花样。什么事情,打退强敌再说。"
聂暻想了一会,沉声道:"二弟若是真有此心,我自然求之不得。"
两人正自说着,外间童子进来道:"两位公子,我家庄主回来了,想请两位过去说话呢。"
时值多事之秋,聂暻正有心要会一会这位威名卓然的杜见羽,他也奇怪,杜见羽怎么知道朱太傅暗中勾结海失兰之事,还能及时堵截信使,事后要掩盖周全就越发为难了。
他疑心聂熙也正打算结纳此人,悄悄看了一眼,却见聂熙面目仍然一派淡漠温和,丝毫看不出心事。聂暻不禁心里叹口气,以前的聂熙虽然被朝臣称为谦谦伪君子,对自己在意的家人和情人向来情真意切。可现在的聂熙,实在淡薄得令人捉摸不定。
那个曾经痴情挚情的聂熙,只怕被他和林原一起杀死了,留下一个金石一般冷硬的男子。聂暻再不愿意看到这样的聂熙,也只能忍受。
更何况,内忧外患,大敌当前,实在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
聂暻摇摇头,收起乱七八糟的心事。
两人随那小童一起到了大厅,看到两个陌生男子正在和柳箫说话。
其中一人一身黑袍,身形高大挺拔,眉目英华,只是有种严厉冷酷的感觉,看得出个性十分强硬无情。聂暻一看之下,料想这人正是杜见羽。
另外一人长相甚是奇特,他面容秀美如月色溶溶,但眼睛是一种虎眼般的黄金色,笑眯眯看着两兄弟进来,眼神在两人身上轮流转了转。
他目光所及,聂暻觉得活象被小刀子狠狠剜了一下,忽然有个错觉,对面坐的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随时会暴起发难。
好重的杀气和霸气--这猛虎似的男子,全身透着浓重的血腥意味。不知道掌下多少亡魂,才会造成这样惊人的气势?
聂暻想着聂熙才醒来不久,只怕挡不住这人,便不动声色走到聂熙前面,有意无意用身子挡着一些。
聂熙看在眼中,眼睛微微一眯,却没有作声。反而慢慢垂下头,甚是困顿的样子。
那黑衣男子见两人进来,拱手缓缓道:"是吴王和靳先生吗?在下杜见羽。"他的声音和人一样,有种刚硬残酷的金铁之气。
聂熙微微一笑:"正是我二人。"
杜见羽盯着聂熙看了一会,忽然一笑:"久闻吴王天下英雄,为何如此萎靡不振?"
聂熙悠悠道:"莫非庄主有良臣不得遇名主、明珠暗投之感?"
这话即无礼又诛心,柳箫听得吓了一跳,他知道杜见羽严厉,只道这下定会发作,不料杜见羽只是冷然一笑:"不会。名主正正在此,我要做良臣,正得其时。"
聂熙听出他话中有话,目光一凝,沉沉道:"庄主要做甚么良臣呢?"
杜见羽却行若无事,只对聂暻傲然长身一拜:"草民杜见羽,见过皇帝陛下。"--他果然一眼看出了聂暻身份!
此言一出,不但聂熙面色微变,连那长着一双虎眼的俊美男子也双目顿时凛然,锐利的目光又剜了过来。柳箫更是吓得差点跳起来
事已至此,聂暻再掩饰也只显得没有人君气度,便坦然笑了笑:"杜庄主好眼力。不知庄主如何认出来的?寡人愚鲁,不得其解。"
杜见羽悠悠道:"若我说陛下圣天子有王者之气,令人一望匍匐,那是奉承之言。陛下何等英明,自然不信的。"
聂暻笑笑:"那不奉承呢?"
杜见羽坦然道:"靳如铁,靳......那和陛下名讳同音,如铁么......之前常常听师弟说,陛下爱梅如狂,中堂屏风有‘梅意如铁'之语,吴王更有诗赞陛下风骨如梅。如此神采风仪,普天之下,除了陛下更有何人。"
聂暻听着,心里隐隐一阵刺痛。
陛下爱梅如狂......吴王赞陛下风骨如梅......原来这么多人知道他那点可笑的痴心,原来他早就是天下的笑柄!
他咬紧牙关,忍过一阵羞辱之感。眼角扫过聂熙,却见他面色雪白,不知道想着什么。靳如铁这个名字,一下子被一个陌生人说穿本意,大概聂熙和他一样尴尬难堪吧。
聂暻咬咬牙,淡淡道:"原来杜先生不奉承的话比奉承的话更好听。"
"因人而异。"杜见羽居然还是那样一脸冷硬无情的样子,说的话却带着明白无误的赞美和热切。
不用他多做解释,聂暻也看出了杜见羽不惜折节奉承,言下是强烈的晋身之意。这下可算一拍即合,明主得遇名士,怎么都该十分欢喜才对。可不知道为何,聂暻心里泛过一丝不安。
聂熙似乎看出他的疑虑,静静看着他,眼中温和镇定,不动声色站近了一点。这是一个明显的支持姿态,让聂暻有些意外。

21
杜见羽又为两人引见了那虎眼男子,原来是天山居士墨汉宇门下大弟子阿烈古,因为本是西域人士,双目颜色也和别人不同。阿烈古汉语十分不地道,略谈了几句便说不上什么了。倒是杜见羽解释道:"这位阿烈古兄也是为密信之事而来。"
聂暻正要问这事,当下道:"说到这个,不知杜卿从何截得此信?"心下道:"莫非他杜家在京中设有暗桩,一直盯着朝中大势?若是如此,这杜见羽......其心不小。"
杜见羽看出他的疑虑,示意左右一律退下,连柳箫和阿烈古都被一律请了出去。他这才缓缓道:"陛下勿疑。我杜家家大业大,维持不易,自然得做点生意生财。其中有门生意,专门打听出卖各种密闻,卖给需要的下家。"
聂暻倒没什么,聂熙闻言一震:"难道那清风望月斋是杜庄主开的?"
--清风望月斋是江湖上极为神秘的一个所在,据说大到朝廷密奏,小到夫妇逾墙,只要下家出得了钱,他们都可以一手包办打听。之前聂暻出击北戎,得聂熙建议,也曾经重金委托清风望月斋获取北戎铁门山秘道的路线,后来大雪夜奇兵突出,一战大胜七百里,其中也有清风望月斋情报之功。
杜见羽点头:"这等九流末技,羽为维护家族用度,不得已而为之,本不欲挂齿。既然陛下见疑,自然得如实说来。草民截得朱太傅密信,其实是得朱太傅所托,收集别的事情。我却因此动了疑心,暗中盘查朱太傅作为......"他看了看二人,笑了笑。
本是得朱太傅所托,收集别的事情?
聂暻忽然感觉这笑容十分暧昧,似乎杜见羽早就明白聂家兄弟的前后纠葛。他脸上激辣辣一阵发烫,杀机暗起。可眼下是军国大事,再不快也得硬忍了。
聂熙淡淡道:"是朱太傅托杜先生刺探皇帝去向吧?"
杜见羽一怔,锋利的眼神闪过一丝佩服,点点头:"吴王果然敏锐。柳箫手巧,善于伪造印信,草民得到朱太傅密件之后本要托他急速处置,却意外得知了朱太傅的夺国之志。我不敢怠慢,星夜发英雄贴召集各路好汉,打算会盟玉门关,组织民兵,防范海失兰大军进犯。只是,既然陛下和吴王在此,我怎么也得过来见一面,然后就要带人去玉门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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