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在了......"
其实早该知道了,还问什么......少年懊悔地咬咬牙。
"这里的人都很开心啊。"凌扬看见莲乡人几乎每个都挂着一模一样的笑,不好看,却温暖,感慨道。
"大概吧......怎么像老头子说出来的话?"异样的感触。
"哼~"
"来,少年人,让一下!"几个大叔扛着一箱重物,打断了他们的话,欲借一个道,凌扬很配合地挪开身子。
"这是在干嘛?"少年询问身边土生土长的莲乡人夏容起。
"焰火晚会吧。"
"焰火晚会?"
"嗯......莲乡专门出口焰火,一到夏天,每隔几天都会有焰火晚会。"
"哦哦?听起来真不错啊,晚上去看,去看去看!!!"凌扬庆幸自己来对了日子。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那儿有个篮球场,打篮球比坐着一动不动好多了。"夏容起比划了某个方位,语气莫名有些沉重,心跳停滞了须臾。
"篮球什么时候都能打啊......但是焰火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呀......难道容起不喜欢焰火?过年也都不出来放......没劲......"
"又没说不陪你去。"
那就是答应了--其实,从来都是答应的。
距离晚上焰火晚会还有一段距离,凌扬和夏容起就在会址--山顶下边的一个室外羽毛球场打起了羽毛球,开心地笑着闹着,争执这个那个球有没有出界,脸上的酒窝,很纯至......
期间也有波霸少女上前搭讪,凌扬已经想好了诸如"小姐,爱吃青椒么?"之类的拙劣台词,豁然发现原来波霸少女眼力根本不存在自己这么一个小毛孩子,人家一开始目标就在美少年夏容起身上。
"打羽毛球呢,介意带我一个么?"波霸少女得心应手。
"额......唔......"少年支支吾吾,不表个态,可眼神始终没从波霸少女的巨无霸上转移,心怀鬼胎--吃什么长这么大呢?真该叫凌扬也尝尝。不过......他吃再多,也没用吧?
凌扬在一旁看得牙痒痒--夏容起啊夏容起,盯人家哪里看呢?
还是推托了,看不出我们的夏大帅哥还是这么害羞的人呵。
"闷骚。"凌扬做个夸张的鬼脸。
"说什么呢?"
"夸你啊。"
少年面部抽痉,脸上写着"这是夸么"的质疑。
"她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有的!"
"不过是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打羽毛球......或者篮球。"
"哦--"男生撇开脑袋,视若无睹地拿拍子向上挥动轻巧的羽毛球。
"不是答应和你去看焰火了么?"
"嗯......哦。"
"小鬼头......"
都是那么细小的片断,随意的语言,其实迸发出的情愫,早已深埋多年,有一种默契,真的要时间作为基垫的。
山顶上已经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
凌扬像个猴儿精似的一路拉着夏容起横冲直撞,偶尔有迷途的萤火虫扎到他们身体的线条,凌扬也停下脚步揪住可怜虫子的翅膀兴致勃勃观赏。
翠绿袅袅的山景,漫天星光的呵护,刚洗完澡的清爽湿气,夏末清凉的阵风,最原始的空气,笑容,视线,掌心温度。
"小兄弟,这儿还空着呢!"
有好心的的大伯豪迈地对着挤破脑袋的凌扬吼吼。
"哦了,谢谢大叔哦!"凌扬自然不客气地拖着夏容起一屁股坐下。
"容起就事仔这样的地方长大啊。"
"嗯?"抬起的额头依旧惊艳。
"山咯,水咯,好心的大伯大婶,还有烟花,夏天......之类。"
"嗯。"
"能出生在这里真好啊。"
"哦?哪怕没有动画,电脑和泰式按摩?"
"额......电脑没有还是不行啊。"
"小孩子。"
"不过,还是很好啊......"
不作答。
天空盛开出绚烂的火花,映红了少年们的脸颊,凌扬在夏容起的眸子里看到了逆光的焰火,开在他们瞳孔的花。他想如果没有某些变故,自己现在也不可能和他同坐一个山颠,共视一片亮夜,夏容起会像这个小镇世代沿袭的一般生存,悠闲而自然,从小看着烟花长大,自由地放飞自己,一脉相承这里一贯纯良快乐,和相爱的人们厮守,终老......一座城市可以给一个人带来这么多的美好,影响他的一生,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纯净善良的美。
"更好的是,能和容起在这里,在一起。"
"嗯。"嘴唇抿了抿,下颚线条硬了几分。
不再说话,只有"砰""砰"的崩裂声。
"大叔你们这儿的焰火超赞的!"凌扬热情地对身边大伯夸道。
"小兄弟外地来的吧!我们这儿的焰火......"大伯得意地伸出了大拇指演示。
"对!莲乡的焰火......"凌扬配合地跟着秀起拇指。
"现在这里做的最好的是城西的文家,刚才那几弹,都是文老头亲手做的。"
男生的嘴巴变成了一个"O"型。
"谁说的,城东的夏家做的才叫好呢。"一旁听的一个大妈不由得插话。
男孩竖起耳朵。
"那都老事了,我说是现在,不过也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男生追问,他没发觉身边的夏容起神经已然绷紧。
大妈饶有兴致,"那夏家啊在一二三四......七年前,对,七年,因为焰火放置出了问题,一下子爆炸,引起了大火,都被烧死了呢......一家五口,最小的孩子才十三岁,不过那孩子据说没找到尸体,他们家又无亲无故的,大概也死了吧......真是作孽。"
"实在可怜啊!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刘婶你还记得么?很漂亮的一个小男孩呢......"大叔也不禁感慨。
"早忘了。"
早忘了。
凌扬打了个寒颤,手下意识地捏紧,"大概也死了吧","早忘了",这么生硬地扎进他的胸膛,明明,明明有很好的生活在这里,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在自己目光所及的近,就这么被直截了当的搁浅在时光的哪个拐角,成为人们一时茶余饭后的话题,不消多时又被张三李四的家长里短取而代之,抛弃在人们记忆的深处,即使想到,也不过简单地一笔带过。
13岁应该还是很快乐的年华......此时凌扬14岁。
凌扬咬紧了下嘴唇,身边的夏容起似乎没什么变化,一言不发看着漫天的七彩。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提议来什么莲乡,为什么要看狗屁烟花,又为什么要好奇地一问再问......究竟是哪个细节出现了纰漏,导致一连串的后悔,最终终于抵达少年封陈已久的伤痛。
一座城市的美好,可以在顷刻间瓦解荡然无存,13岁的幸福,最终留在心里的,是一天的痛。
夏容起叫他"好好享受,和家人在一起",可是他的家人呢?
眼角有些斑驳,眉宇微微皱起。
"容起,打篮球去,GO!"
"哈?"
"不是么?打篮球要比在这儿坐着一动不动好多了。"
男生沉思片刻,"我没事的,不然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哦......我就是想动动,不陪么?"男生鬼灵地眨眨眼。
"陪。"
早就猜到了,七年的时间,足以让原本鲜活的形象散作一个影子,久而久之变成一个盲点,恍若从未来到这个世界,没有存在过的证明。但是真实地亲耳听到"早忘了"三个字,夏容起还是有些不可名状的恍惚。
莲乡第二室外篮球场。
这个莲乡为数不多的篮球场从前夜晚是不对外开放的,不过这两年装了夜行灯就不一样了,夜间也经常有好胜的年轻人前来切磋,而今天大多数人都去了山顶看烟花,凄凉得只有凌扬和夏容起。
"小矮子过来啊。"夏容起运球,挑衅地说。19岁1米84,颀长好看,明显在向14岁1米6出头的凌扬显摆。
"别得意太早--"凌扬想要抄球,但球没偷到,反被夏容起越过破了防守,径直篮下,"哐当"一记气势磅礴的扣篮,感觉地面都在抖霍。
"嘿嘿,"夏容起稳当地着地,"你不行--"
"切~等不了多久,我也能扣篮。
"哦?那要等多久?"
"等扬爷我长大呗。长大......再长大。"
"长大就能扣进?扬‘爷'你思维脱线得可以......"夏容起故意重重地说了声"爷"。
"等着瞧!"凌扬斩钉截铁。
"等着等着。"
说过等着的,可是,语言终究是苍白无力的东西。
......
2006年.夏
现在凌扬十六岁,一米七六,两年长高十多公分,弹跳力好,一天要喝一公斤牛奶,却还是无法扣篮成功,还是无法证明自己"长大",诚然真的只差一点点。
"紫怡,数学老头,速度!"
又是一个忙碌空虚的早晨,凌扬一到教室就风风火火。
"来了,给你,怎么又不做数学作业?快点抄了。"漂亮女孩应合地递上昨天的家庭作业。
"也真佩服你,只有你才听得懂那小子的鬼话了。"一旁的女伴打趣地朝紫怡挤眉弄眼。
原话是这么的--紫怡,数学老头子的作业昨天又没做,快点拿来抄抄。
--还是紫怡好,若是从前,就是初中简单的数学,要夏容起这般"天才少年"帮个小忙替自己涂涂,他也一百年铁着张脸死活不肯,并且不知趣地嘲弄,"这种小儿科我连脚趾头都能算出来,看来你连我的小趾头都不如,白长这么大了。"像凌扬这样的热血少年总是一激就成,乖乖地去做了,这点夏容起倒是用脚趾头都算出来了,骨子里就是这么的一个人。
对,还是紫怡好。
早上不一同前来,放学却是一道走的,因为睡懒觉的关系,一般也只是早上才会乘私家车来学校,回去的话,凌扬比较倾向"11路电车"--两条腿,毕竟家里的车,每一辆都过分招摇,虽然那"凌扬"本身就是"招摇"的代名词。
男生左肩斜背两个书包,行走在外侧,可爱女友牵住他的右手,一摇一摆。
"真好啊,马上就要放暑假咯。"
"嗯。"男生点点头。
"徐熙,张尹菲他们去上海玩,好开心......好想去呢。"女孩羡慕地说。
"想去的话,就去吧。"
"什么?"
"我是说,你想去的话,我陪你。"
"真的?"紫怡笑开了花,拉住凌扬的手晃动,"凌扬太好了!怎么去?还订得到机票么?"
"家里有飞机......不过,还是过海吧,游轮也有。"
"天哪--"女生笑靥如花,凌扬爷跟着泛起笑意。
"莲乡,去过么?"不晓得为什么突然的问出这般问题。
"哪儿?外国?"
"没什么......"
果然没什么人知道呵,这样也好,那个小镇,会继续安谧下去......
2004年.夏
洗好澡不多久又因运动出了一身汗,凌扬用袖口在额头上蹭了蹭,不过好在心情愉悦许多。
并肩同行,运动过后还是快点回旅馆冲个凉最舒服,即便马路上车辆不多,夏容起还是习惯性地站在凌扬左侧,靠近马路的一边。
习惯性的。
保持着小段距离前后不搭腔地有一句没一句。
说三秒隔半分,气氛有些尴尬,以前不常碰到的情况。
凌扬试图找些话题打破冗长的沉寂,而每次找的话题不是过于白痴就是过了几分钟又没了回音。
"今天天好亮......明明已经十点多了。"这话一出,男生就觉得不对,路旁有路灯,不亮才叫奇怪。
可又说不上哪儿,总有点不对劲。
亮得仓皇,亮得由远及近,越来越亮,甚至有了刺鼻的味道,眼睛也看到了异样......
原本是深邃的黑,接着被路灯感染成金黄色的夜幕,渐渐漂成了橘红。
火光冲天,烟雾四起。
哪儿,着火了。
男生忽然一惊,赶忙砖头,刚才还在眼皮底下的身躯,怎就不见了?
"容起--容起!!!"男生惊慌的呼喊划破长空,他知道夏容起脸看见打火机的火苗也会晕眩,更何况是如此场景......
好在夏容起没走多远,只是有些摇晃地微弓身体,右手紧捏领口,几乎呕吐。
"容起,没事的......"凌扬拍着夏容起的背脊,安慰这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少年。
夏容起咳着,喘得厉害,他背对火光,依旧惶恐,晃着脑袋迷失路途冲撞,凌扬来不及牵住他不离开......
空旷的马路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很讽刺的竟是闻讯而来的消防车。
而夏容起,没反应,不是没听见,是听不见。
这个时候的他,还能有什么感官?
是条件反射吧,意识的本能这么做,没有更多时间思考,少年大迈步用尽力气推开已经不再状态的夏容起,随之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痛觉还未传达至神经,直到看到夏容起远离了路中央,远离了危险,才缓缓合上了眼,才感受到了痛,才晓得冰凉......
--太好了,还好容起没事。
失去意识......
2006年.夏
比起航海,飞机既方便又快捷,但凌扬还是选择了这种古老的出行方式,不见得有多喜欢坐船,不过,靠近海的地方,有遗失的闪烁。
凌扬替紫怡提着大包小包,相反他自己倒是什么行李都不带,一身轻松。
少年望着这片海滩,有些东西,要捡回来。
"凌扬--快上船了!!!"
一眨眼,紫怡已经在甲板上了,对着停滞在沙滩上的少年挥手,有几只海鸥划过,很美的景致。
有一年,大概是夏末,和夏容起逃课跑到了海滩。
其实这么的海滩是捡不到贝壳的,要捡到的也是又小又难看的,那些漂亮的,估计早被拿到摊子上两块钱一把卖了。
来海边只是因为凌扬一句"想去海边游泳啊",而夏容起也百般无赖......于是就二话没说跑到了海边。
像孩子一样互相泼水。
水珠子在空中留下一道抛物线,没到底就打散在彼此的轮廓,吸收或者溅起更小的水花......这般传达温度和感情,海水这么的暖和。
咸咸的,粘粘的,不舒服,很喜欢。
玩累了就直接躺倒在沙滩上,也会被废弃的塑料袋什么的弄的背痒痒,一片沙就镌刻出两个身形,无数延绵的脚印,也许不过多时,就被海风吹散海水淹没再无痕迹,但是却消失不了......
有人惦记着。
两个小男孩找凌扬和夏容起一起帮忙堆沙堡,然后八只手欣然做起傻事。
用力塑造一堵小墙,一个圆型的顶--然而沙毕竟是沙,刚捏牢了一松手,不留神又散了,周而复始。
夏容起的裤管本来就是湿的,这次更粘上细小的沙,额头的发现因汗水紧贴,睫毛俯角的45度......手心一捏再捏。
--"这要堆到什么时候?"
凌扬的意志被消磨得圆滑无比了,东边好了西边散架......
然后发生了什么?夏容起说了什么?一时记不起来了,凌扬没有忘记,只是一时记不起来。夕阳西下时,那个做好的沙堡,像真的城堡一样,赫然毅力于沙丘。
是真的做出来了。
廉价的沙,堆积出年华最真实宝贵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