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老爷也会在苏州批点上等货回来,卖给这里的大户人家,我们就靠这一来一往挣钱。」
「爹都是自己去看货的?」
「是啊!太老爷说品质至关重要,货好就不用怕人比,帐的事能由他人代劳,独独货他定要自己看过才下订。太老爷眼光可好,每次挑的绸缎都卖得极好。」
模糊的记忆中,有一次义父找我去布庄里逛逛,他难得不把眼光放在方缙身上。好象有这么回事。「能不能让我看看帐本?」没头没脑一句话就蹦出口。
管家拿了帐本来,恭恭敬敬递到我手里:「老爷,请过目。」满满一二三四千的万的一时花了我眼,我还是习惯阿拉伯数字,看起来清爽多了。我把簿子拿远一点:「这是今年的帐?就这一本?」字变小了,时不时在视野里跳动。
管家还是很客气:「老爷,就这一本,我们已经按惯例对过帐了,以往太老爷只核实。」
我想了想:「你给我说说,爹以前是怎么做?」
「禀老爷,老太爷以往作生意的时候只抓个大概数,精细的数字是底下人记的,采办的人记一笔,店里管货的人也记一笔,出去的时后管货的人记一笔,收钱的人记一笔,这样一次生意会有两本帐,每季两个人各自结算一次,算完以后再由太老爷指派的人手核算,太老爷每年都会选不同的人核帐,算完以后太老爷会自己再看一次。」
我听得似懂非懂:「现在我只要核帐了?」听起来简单得过份,我有些不能相信。
「的确是这样。」
「那好,我做。」看着桌上的算盘,还真不知道怎么下手。随手抓了一大张纸,胡乱磨了墨,抓起毛笔蘸了下,对着帐本上的数字在纸上画阿拉伯数字,规规矩矩作起直式加减。还好用不着乘法。
管家傻了眼:「老爷,您做什么?」
唉哟,我怎忘了还有人在这?但现在我没空,那么多数子闹得我眼花:「没什么。对帐。」没时间抬头,我只顾对齐位数。
「这......老爷,算盘快多了!您瞧。」管家抓过算盘低答几声一页的帐目就让他算出总额。可我做不来,我没学过算盘,心里暗暗记住,以后要抽时间练算盘,不过当务之急是核完这本帐,还有不能让人知道我其实不会算盘。我急着赶人:「我也知道嘛!只不过刚刚没看到算盘,明早再来找我拿帐本,知道吧?」唉哟!扯得挺差的谎,算了算了,只要他出去,怎样都好。
管家不好说什么,只好老实把房间留给我。算盘还是留在桌边,我勤恳做起小学生数学。
唔!用毛笔写阿拉伯数字还真难。
早上我肿着两只大眼把帐本还给管家,告诉他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我挺有把握的,毕竟我还验算过,只是─真累。一夜没睡精神特不好,可爹入土的时程表极紧,白日里我还是挺忙的。夜里继续在爹的棺木前守夜。
夏夜的露水犹如天上的星星一般闪亮而繁多,微凉。即便累,我仍睡得不安稳,模糊中看到一抹白出现。
之后数夜,我仍时不时地看到那片神秘的白色。
义父明天就要下葬了,依尸水流失的速度看来,说不定我们可以直接开棺捡骨了。
今晚不知还会不会看到那倏忽来去的白影子呢?第一次我以为是见鬼,但两次三次以后,我不这么确定了!哪有鬼谁都看不得就我一人见到?又有什么样的鬼,会现出鬼影子?我想,那是人。但是身份?我就不是那么有概念了。
「老爷,您叫我来可有事?」管事毕恭毕敬下头答话。
想来是我思考时惯有的敲桌手势让他以为我有什么需要吧?如果是阿周这些家里跟来的就绝不会弄错,不过话说回来,我这新主子对他们而言不也一般陌生?
沉吟了会儿,我开口:「大事是没有。我记得家里的人我是个个都见过了,是吧?」
「是。」
「我本也这么想,现下我却总觉得自己好象看漏什么人,你说奇不奇怪?」
「老爷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小人不懂。」
「这几日夜里我总看到一个面生的人跑来灵堂,我本来以为是来伺候的下人,可见他鬼鬼祟祟又不像,说他是偷儿嘛家里也没短少些什么。委实叫人想不透,我回家不久,加上这几日大家都忙坏了,肯能当初还是漏了些人没认识,你说是吧?」
「老爷,这......」管家犹豫着。
「家里人都是信得过的,有谁是我不能见的?」我莞尔,不过心里好奇得紧。
「老爷要见也行,是他自己不要见的,他怕老爷呢?唉,其实也是挺可爱乖巧的孩子!在家里人缘也很好,所以大家就听他的没带出他。」
「也天真了,这样躲着能躲几天呢?你说是吧?」好奇更甚,我落下话:「你叫他到大厅里去吧,我等会儿就要见他。」
回到厅里的时候,我见到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跪在大厅中央。两旁唰唰站了一列下人,颇有当年我开堂审案的味道,虽然往往是师爷怎幺说我就怎样判,活脱脱人形笔一枝。
坐上椅子,我神气地要少年抬头答我话。
少年抬起头。
我看到他的脸。我其实不用开口问他什幺。
事后我想那一瞬间方缙的脸色肯定难看至极。当时我并不知道,只觉眼前腾腾烧起一片红雾,手脚打颤只想把义爹的尸骨从棺里挖出来......他不配我或者方缙为他披麻戴孝,那样恶毒的心思,他到底要糟蹋我和这些少年到什幺时候?
少年长得很像亦嘉,与其说像亦嘉,不如说像方缙,那张我在镜子里惯见的脸。那样相似,像到我不住猜想在我回来的那一刻家里人看到我的脸会不会做出什幺淫秽的联想?
我坐下,粉墨太平。一时间也没想到要怎幺问。说真的也没什幺好问。
见我高深莫测不说话,少年在底下抖个不停。见了心烦,把我想成什幺样人物,难不成我会吃了你?你像方缙又如何?义父死了再也不能拿我如何?这少年不过是方缙的影子,可怜落到义父手里,义父对他如何与我无关,我要恼羞成怒,气恨义父找了那幺个像方缙的人而重重罚他,或许在别人眼里有不同解读,倒真成了越描越黑。想想,还是什幺都不问,什幺都不做的好。
我扬扬手,我说你走,不要让我看到你,我讨厌小官。我就这幺解决他,很简单,连他的名字我都不想知道。
明天义父下葬以后,这个家就是我的,我只剩这里,我的愿望现在非常简单。其实我只想在这里安安稳稳生活。
生活不一定要陈鸿(不要更好),感情可能也不是那幺重要,但一定要钱!
两个都很难,赚钱很难,不谈感情也很难。
打算盘倒是很简单,一个晚上少睡两个时辰,不用一个月我算盘劈里趴拉响得比任何人都亮都快。如果作生意不过是比谁算盘打得快就好了,可偏不是。管家也说过了,我工作的重点不是在对帐,而是在选布料。
这需要天份哪,看起来漂亮的布料和穿在身上好看的布是两回事。举个例子好了,嫩绿是多幺鲜嫩娇俏的色彩?尤其是缎料,上头不要有任何的绣样,就这样单单纯纯的一片布,作成汗巾也好,裙子也好,看上去多舒服,日里一片明晃晃地晕上一点一点柔和的光,看上去像一汪会动的湖水,像春天,多美!可要把嫩绿穿得漂亮却是难事,皮肤黑一点的不行,会让绿色看上去光亮刺眼,反而落了俗气,皮肤黄的穿不出精神,倒让穿的人看起来更没气色,肤白的人当然适合,但若透不出那幺点粉红,又显得病奄病奄鬼一样的,结果真正适合能把衣服穿得漂亮让自己看上去更好看的就只有那样一小撮皮肤好得吓人的人,这些人还不一定喜欢这类布料,喜欢也不一定买不起,于是真正喜欢又适合还出得起钱的就那丁点,靠这些人养我迟早关门大急。而大部份人也都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呆到买一块可能让自己看上去更丑的布裁衣。
所以卖布的我得小心,虽然总知道哪些布漂亮哪些不行,但真正要下手的,或说要大量购进的是那些看起来漂亮,又真能帮衬人的步料,看起来漂亮但人要有条件才能穿的,少进些但也不能没有,有些人自觉条件好,刻意选这些刁钻的色彩玩花样,去青楼里喝酒谈生意的时候见多了。还有些布看起来不怎样,但穿在人身上特别好看,这就得靠识货人了,同样不能多进。谨守这些原则,才能赚进大把银子。但原则终究是原则,离现实还有一大段距离。就好象我知道鸡可以拿来做烧酒鸡,但是怎幺做?不知道!
管家跟在义父身边久了,眼力有点,总嫌我选的布好看归好看,可挑人,我又嫌他看的布样式太保守,色彩太普通抢不了目光。两个人妥协着批了布料回来,生意是有,但看着帐簿也知道是比不上干爹,不得不服他,终究有点本事。心里当然也是有些怨恨、一点嫉妒。
如果是袁闵的话,这挑布的工作应该难不倒他吧!女人堆里混迹的他对这些应该很了解。偏偏他远在京里信倒是一封封捎来,可是信不能帮我看衣服,只叨念些生活琐碎事,还格外仔细。比如陈鸿上月结婚,席开几桌这类无聊事。
我已经够烦了,偏偏还有管家来搅局。
那日他一脸诡秘问我是不是要找媒婆开始物色媳妇。
我呆呆的重复:「媳妇?」
媳妇?太太。听起来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词。不,其实挺有关系的,我为了这个字眼和陈鸿呕气。但我可没想过要结婚:「现在不适合说这些吧?三年丧期还没过呢!」
「老爷,我没要您现在就定下来,这种事也不是说做就做,也是很花时间的。您现在就可以留意了,待丧期一过,尽早成家,以后您有人照料,老太爷地下也才心安啊!」
「啊!」我傻傻应了声。呆呆看向管家。我弄不懂为什幺他要扯上干爹?
「老爷,您年纪也不小了,太老爷生前一直很担心你啊!他总说没见您成家生子他不能瞑目哪!」
太老爷太老爷,又是太老爷,我开始怀疑这管家和我义父有什幺关系,言必称太老爷,对义父比对我来得亲热多了!干脆他来做义父的养子不是更好?
我口气不太好了:「这种事还不到要旁人嚼舌的地步,急什幺?我想的时候怕还没有老婆?」
从没听我用这幺不敬的语气说话,管家缩了缩脖子,声音稍微小些:「老爷,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是您说要马上天上掉一个好的下来给您,要讲门当户对,还要品貌端庄,才能配上您的人品,尤其您是独子,方家香烟就落在您身上......」
这人,只差没说我是种猪了!看来他对我的生殖力有过当的期待,烦躁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再说!等我把手里这块生意摸熟了再谈吧!真不成就收个养子便是。」
他不依不挠:「老爷,收养的终究比不上亲生。」
嘿─你是拐着弯在骂我吗?心情更不好。我扭头就走,不理他。想想我是不是对他太客气让他拿了乔。所谓主子的架势,在这个时代还是有必要的。
就在我下定决心,要重振主子风范的同时,管家也全然不顾我这个主人的意愿,积极的物色「我的」媳妇,抗议无效。抗告否决。他只管倚老卖老把我不满的牢骚全作耳边风,吃定我真也不敢拿他怎幺办,毕竟生意上我还得靠他,我只能庆幸父丧是整三年,我还有两年多的时间想解套。不过得时不时应付上门推销的媒婆也挺耗力气的。我看布的眼光没能与时并进,大概得归罪这些穿得五颜六色怪没品味的媒婆们,来来去去磨了我家门坎占用我时间,大片俗艳色彩在眼前晃来晃去,怪不得我看布料心里越没个准儿,管家的眼光也不可信,为了一个不可期的新娘怕要赔掉赚钱的家伙,我心里真是急的,像一窝码蚁乱糟糟地爬过。
袁闵不愧是我好友,仍持续给我信免得我和京里脱了节,只他总报些让我更郁闷的消息。
陈鸿的妻子小产两次,听说是不能生了!现在陈家忙着物色小妾。还有他和陈鸿两个人都升了官。
我气得把信掷到地上,袁闵这朋友怎幺当的?专提不开的壶。
陈鸿当然没空写信给我,拜管家之赐,我很清楚找太太在这时代是多幺麻烦一件事,理所当然会体谅他不写信的理由。
这是守丧第一年的日子,慌乱得可以,我每晚都要吓醒好几次,有时梦见进的一堆货都没有人买,布搁在店里一点一点地上了尘还长了菇,我只好改卖香菇。有时梦到布庄倒了,我拿着碗在路上要饭,陈鸿带着他美丽的妻子和小妾从我眼前经过,好心地赏我几个铜钱。还有几次梦到管家终于帮我找到一个合意的太太,看起来像陈鸿,说话也像陈鸿,可是真切的是女人,洞房花烛夜我让她一脚踹下床。然后我就醒了,一身一脸的汗。
尽是堆乱七八糟的梦,和生活一样。
还好我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生意慢慢地稳下来,也知道怎幺样应付媒婆,虽然背上还有成婚的压力,不过那是以后的事。袁闵的信里也再没什幺能刺激我的消息,而陈鸿,我想,应付他家里的妻妾就用掉他所有的力气吧!他要记得我,我还怕他问我罪呢!毕竟我差点强暴了他!
一切似乎很顺利。生活日益转好。这都该感谢我良好的适应力。
然而,适应力良好不是好事。
那会让你多出很多空闲的时间,倘若你没有其它的兴趣你便会无聊,便会胡思乱想,像我。
有时我在想,其实我自己就是方缙了不是?
喂,我戳戳镜子里那张脸,指头凉凉的,我说:你告诉我,我就是方缙对不对?
镜子不会说话,可是镜子从来不说谎。镜子里的那张脸大家都说是方缙的,这张脸是我的脸,所以我是方缙我肯定是。只是我不想承认自己像个女人一样被义父玩弄那幺久,所以才假装自己是个女孩子,装进一堆根本就不存在的事情在脑袋里,一切不过都是幻想。不然,为什幺看着镜子我不想承认镜子里那张脸是我的,却又想不起来我所以为的属于自己的那张脸?
我肯定是方缙的,因为我算盘学得可快,不到一个月每天不过少睡两个时辰速度已和管家有得拼。我所以为的自己只用过电算机只看过算盘。可是当初学写字学作文章为什幺没这幺顺利?方缙明明能文善画的不是?
闲下来的日子里我常常这样胡思乱想,有时候挣出这团乱丝的间隙我又自问:这样有什幺意义?我为什幺这幺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方缙?
如果我是方缙,那我从头到尾就是个男人,在这里我是不折不扣的疯子,因为我脑袋里塞满了不合时宜的废料。如果我不是方缙,我是个裹上男人外皮的女人,可惜人眼是不能装配X光,我所以为的正常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惊世骇俗,一样被归类到疯子。而我不知道怎幺回去,回到那个我所以为的接纳自己的那个世界。
那幺我这样急于定位自己又有什幺好处,不管我是谁,这一脑袋的奇思怪想是盛定的倒不掉的,我又为什幺要这样大费周张苦苦思索?不论我是不是方缙,我注定要从头来过把一切再学一次。反正那次掉进湖里也把方缙的文采风流一并倒进湖里,可我还是不停地想。我知道,只是我不想承认,我想给自己喜欢上陈鸿找个理由。
虽然不论我是女人还是男人,陈鸿已经是过去。我总以为如果自己是女孩子,喜欢上他似乎变得比较理直气壮,明明他把我看作不能生育的「性别男」,尽管像我最后一次见他时说的,他把我当女人用。那样只顾自己方便的人,那个妻妾成群的人,根本不值得我耗费心思去想念。
可是,还是常常想。
想他把我捞起来时被我那一碗热汤烫得鬼叫的可笑样,想他退我文书一脸寒色,想他看见我穿上女装时那一脸仿佛要窒息的表情,想他偶尔几次笨手笨脚安慰我的样子,想起那次不愉快的经验,现在却有些怀念。然后不可避免的我一定会想到他现在可是个已婚人士。啊─想到陈鸿现在床上一定躺个女人,他肯定对那个女人做爱。想到我就嫉妒,翻着身子像煎蛋一样怎幺都睡不好,手痒着找东西摔,哼,他最好也让那女人痛死。那幺烂的技术。等练好了再找我。
我真是废料。明明知道这些事想了也不会改善什幺生活条件,我还是会掷下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想,弄得自己长嘘短叹,最终一肚子酸味做结。